他太害怕了。
已经经历过太多次空欢喜了,每一次都有更痛苦的事等着他。房间里留了一盏夜灯,高明背对着那光亮侧躺着,瞪着不知什么角落发呆。
他害怕自己一旦放松神经,下一场悲剧又会砸到他头上。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详的灾厄,他不怕自己身上再出什么事,但他怕陈贤发生不测。一闭上眼,他就会想起陈贤的脸,慢慢化作诡异的一滩……
所以他直勾勾地盯着床脚黑暗的地方,暗暗祈祷,他什么都不想再得到了,只求厄运放过陈贤。
高明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他想要呕吐,但他动不了,手指都是麻的。渐渐连上身都感觉不到,他觉得自己在一个恐怖的黑色空间,周围什么都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无论怎么叫喊都发不出声音。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头要裂开了,呼吸心跳也要停止了。在刚刚找回了一点要活下去的念头的时候,在他开始期待能和陈贤一起生活下去的时候,惩罚终于又来了。
突然很想念陈贤身上的味道,和他抱着自己时候感受到的温度。
好想再听他说几句话啊,那个当年沉闷的人,如今能说出那么温柔的话。还有好多话没告诉过他,还没嘱咐他别为自己的死伤心……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但他没有死,意识回来的时候,有强光在照他的眼睛,过了一会,才渐渐看清身边围着值夜班的医生护士,和被他的惊叫声吓得够呛的护工。
身上重新连了监护仪,有人扶着氧气面罩叫他放松、深呼吸,人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有东西在碰触他的胸口,感觉越来越清晰,脑子里又越来越混乱起来。
就和手术后醒来时差不多的场景,高明又害怕了起来。
“我哥呢?陈贤呢?”他急切地哆嗦着挺起头四处张望,惊恐得声音都不像他自己的:“他没事吧?”
医生按住高明,叫了他几声,看他完全无法平静,示意护士推了些镇静药。
“病人别激动,放松啊。有什么地方疼吗?你刚刚血压都过220了,太危险了,已经通知你家属来了,担心什么呢?别人没有事。”
头痛。听到医生的声音,高明倒回了枕头上,紧闭起眼睛。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恐慌,下午才换的新衣服又因为被汗湿了而变得不适。黑暗,血红,雪花,在眼前交织着不断出现。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陈贤……想要确认陈贤好好的……
陈贤冲到医院的时候也是吓得发抖。他回家加班到两点多,才刚刚睡着,就被电话吵醒。脑子迷迷糊糊地听到了高明的名字,还有什么情况危急,陈贤瞬间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门到医院的,记忆里只有断断续续的:有人塞给他一支笔,跟他确认什么信息;听到医生说情况控制住了,但没有找到明确的诱因,可能是情绪因素;开口要求去探视,走过有些昏暗的淡绿色的走廊;看见隔壁陪夜被吵醒的护工大姐跟他比划了一番;再就是监护仪上醒目的线,病床上平淡的起伏。
医生和他说了两句,什么时候走了他也没印象。
陈贤用全部注意力定睛看了看床上睡着的高明,然后感觉腿都没了力气,胃也开始疼。他在床边蹲下,护士拍拍他让他坐在椅子上,那椅子一开始在哪里他也没记忆。
护士没过一会也离开了,他蜷在那张椅子上,腾出一只手握住高明露出来的手,另一只胳膊撑着,趴在床边的栏杆上,额头枕到手臂上。
借着床底透过来的微弱光线,陈贤发现自己脚上的鞋都不是一双。渐渐平静下来,他感觉轻飘飘的,好像知觉也要随着危急解除而消散了。
刚要闭上眼睛,突然听见床上微弱的声音。
“嗯……哥?”
陈贤立刻抬起头来回应他:“诶,高明,你醒了?怎么了?”
“我好想你啊……”
陈贤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反握住,力量不大,但那每一根手指都在用力。
灯光太暗,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只听得温润的细语,好像要被枕头吸走一样微弱。
“不是晚上才刚分开?怎么不好好睡觉?想给我吓出心脏病?”
“哥,你不要有事。”
“我没事啊,只要你没事,我有什么事?”
“……别离开我好吗?”
陈贤又凑近了一些。
“我不会离开你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嗯?”他两手一起握住高明的手,想去看仔细他的状态。那人眼里亮晶晶的,有些迷离地看着他,嘴角和眼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容,说话又慢又没有力气。
“哥,我好想你……从好久……好久以前。”
陈贤有点疑惑,又伸手去摸高明的头。“怎么了?高明?你别吓我啊……在说什么呢?”
“你也爱过我吗?……那时候……那后来……为什么……又躲着我?”高明被抚摸着头,眼皮一下沉过一下地又开始犯起困来,却强撑着精神说完整句话。
断断续续的话音落在陈贤耳朵里,安心下来的睡意又瞬间全无。手臂的汗毛都竖起来,一直蔓延到头皮。他张了张嘴,看着床上的人意识不清似的耳语,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回应。
“哥……”高明又轻轻叫了一声。
“嗯……哥在呢。”陈贤手轻轻落在高明的眼前,遮住他还挣扎着想睁开的双眼,轻声道:“睡吧,高明,乖,有话明天再说,要不身体受不住的。”
床上的人不再发出什么声音,呼吸变得规律,有晶莹的液体缓缓从闭不紧的嘴角流出。陈贤移开手,抽了张纸巾帮他擦干,又多拿了几张,垫在他脸颊和枕头之间。
另一只手还被熟睡的高明握着,手指温温软软的,勾着陈贤的大拇指,让他不忍心抽开。
那是爱吗?陈贤开始回想,那个穿着深蓝色校服的高明的样子。
刚上高中的时候陈贤没有怎么注意过这个人,或者说,他那时候什么都不太在乎。
但那个总迟到的男生过于显眼,他不遵守纪律,上课睡觉、玩手机,喜欢和同学聊天,调戏女生,频频被罚站、被广播点名批评……
高明开学没多久就变成了整个年级闻名的问题学生。陈贤总能听到同学嘴里提起那个名字,带着各种各样的语气和态度。那时候,他只觉得那个高调的坏学生很烦。
和高明完全相反,陈贤在学校一切都做到不出头不参与不犯错,好像一团木讷的空气。
他保持着和所有人的距离,用最少的话回应同学老师,永远都沉默地杵在教室角落,任何热闹都和他无关。
或许是自小父亲走后,母亲对他的控制影响,他厌恶吵闹。
一切的交往都只有两个走向,要么归于平淡,要么残酷收场。
不如不要。
所以他刻意拒绝别人的邀请,直到渐渐没有人来主动和他聊天,除了那个没心没肺的问题少年。
即使拒绝、不回应,那家伙还是没完没了地来骚扰他。他会叫他去打球,有时候一下课就直接拉着他胳膊往外冲,连累得自己都要挨班主任的骂。
他们身高差不多,上操的时候站得很近。高明会把脚下的碎石子踢到他脚边隔空骚扰,老是偷偷叫他,让他看前面领操的人滑稽的样子。
他会下课反着坐在陈贤前桌的椅子上,单方面跟他扯些有的没的。还会在食堂突然出现,和他挤在一张桌上,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把他盘子里的苦瓜吃掉,然后硬要把盘子里的鸡腿给他做补偿。
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人?陈贤觉得他有病,每次都端起餐盘躲远,或者直接把他拨过来的鸡腿扔在桌上。
陈贤记得那天,高明甚至在班门口堵他一起回家。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被惹得不耐烦了,终于忍无可忍问。
“我想要个朋友。”
“找别人去。”他说着就大步流星往楼下走。
那家伙快步追上来:“我想要你这个朋友,咸哥。”
“有病吧你。”
陈贤被缠得想发火,开了自行车锁,推起车就往高明旁边绕走。没想到那家伙一屁股坐在了后座上,拉住他的车。
“反正也顺路,咸哥你载我一段呗。”
“下去!”
“只有这种方法你才能理理我,别生气嘛咸哥。我以前看过你放学骑车往那边走,和我家真是一个方向,一起走吧。”
“我走这边。”他故意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那我家也住那边。”高明从后座上下来,抢过车把:“要不我载你吧,带你感受一下速度与激情。”
陈贤记得自己听到他的屁话,翻了个白眼。
“犯法,还我。”
“那我帮你推!你放心,和你平时那个老爷爷蹬车速度不相上下!”高明说着推起他的车就往他刚刚指的方向走。
那时候为什么会松开车把让他推走呢?陈贤到现在也没想通。
他只记得那少年的头发微微卷着,又轻又蓬松,随着他的步伐微微律动。他露出的手臂修长紧实,举手投足之间又带着和他平时的吊儿郎当作风不一样的气质。
那是第一次仔细地看他,高挺笔直的鼻梁,恰到好处的双眼皮,像女孩子才有的长睫毛……
校服外套里露出干净的白色衣领。夕阳落在他身上,发梢都散落着金色的光。
他不停地说着些什么,有棱角的喉结上下动着,嘴唇也看起来温软。
他应该是帅的吧,又能说会道骚话很多,怪不得那么招女生喜欢。
他根本没听进去高明都说了些什么废话,只记得一句:“我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咸哥,没必要老苦大仇深的。”
那时候对高明是什么态度呢?
讨厌他的自以为是和厚脸皮,又有点嫉妒他能成长得这么开朗。总之绝没有爱。
那天不知道走了多远,一直走到了陈贤从没到过的路口。
“明天早上作业借我抄吧,我等你。”那家伙龇牙咧嘴地冲他笑,把车把还给他。
那天陈贤回家晚了很多,妈妈又歇斯底里起来,对他又打又骂。陈贤没有解释,进厨房开始做饭,把母亲锁在门外。
听着客厅里又有杯盘摔碎的声音,陈贤第一次觉得自己没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