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养好身体跟陈贤好好聊聊,可好像根本实现不了这个大前提。
瘫痪的不方便和时不时的神经痛都还不算是最麻烦的,头晕头痛才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物钟被强行打乱,这些天高明都脑袋发涨、身上疲乏,一坐起来就头晕得厉害。
这样子写不了什么东西,赶不了进度又让他更焦虑。在陈贤的劝说下,高明先把写好的论文初稿交给了导师。可最近本就是靠着工作那根弦支撑着精神,这一松下来,他的状态突然就崩了。
正赶上降温,连绵的阴雨。高明起了低烧,晨轻夜重,折腾得陈贤也睡不好觉。
陈贤担心他,但最近负责的项目正到关键时刻,他请不下假,每天家里公司反复跑,忙得不可开交。还嫌麻烦不够大似的,许久没烦心的家事突然也来纠缠。
他早就拉黑了父亲的账号,可那人找了别的方式来骚扰。
这么多年,父子俩根本没有过不吵架的交流。陈贤了解父亲,那个目的性极强的人,无事绝对不登三宝殿,打这么多次电话,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总这么躲着等对方作罢也不是妙计,他想起高明说的“和解”。
说的没错,总要面对的。
几次三番,陈贤终于做了点心理准备接起电话。
那男人的声音,让陈贤瞬间想起那些灰暗的日夜。
让他想起就是这个声音严厉又刻薄,就是这个声音质疑他们母子,就是这个声音说出那些虚伪冷酷的话……
小时候多惧怕这个声音,如今就有多厌恶。
对方假模假式地寒暄。陈贤难受得疯狂深呼吸,听也听不进去,他打断父亲,直接主动领导话题。
“你和那女的,过得好吗?”
电话那头,陈锴很是意外。从没被陈贤这样关心过,也从未听过他这样提起他的后妈,不是用贱人或是什么别的脏话称呼。
他应了几句,很快把此番通话的目的和盘托出。
陈贤其实根本不在意父亲回答什么,但后半段的内容让他非常震惊。
没想到,那个妈妈盼了多少年的事居然成真了。张沛霞得了重病,不久于人世,这时候想起自己还有个大儿子,想再见见高明,也见见陈贤,求得他们的原谅,好安心上路。
“呵!”陈贤听罢蔑笑一声,“老东西,你还真是克妻啊。”
“儿子……”
“别这么叫,脏了我的耳朵!”
“爸爸也有苦衷。”
“苦衷?什么苦衷让你抛妻弃子?你是自作孽不可活!”
陈锴被儿子呛得想立刻掐了电话,陈贤这边也是一模一样。
“真是报应啊,我又相信老天有眼了,我得把这个好消息跟我妈分享一下,没准她一高兴就好了。”陈贤笑了笑,又补上一句,“人之将死是吗?笑死,这时候想来洗白。”
“……她可能活不久了,留点口德吧,别这么说了。”
“她死活关我屁事!”陈贤怒道。
“那你不用回来!”父亲又恢复了烦躁的命令口吻,“她儿子高明是你同学吧?你找一下,把他联系方式推给我。”
陈贤听笑了:“你现在真是转性了啊,老东西。别人家的闲事你都管,怎么没见你当年管管我和我妈?”
“儿子……”对面沉默了一会,放缓了语气,“当年是对不起你们母子,可我尽量补偿你了,那么多年抚养费我可一分没少给,你要去留学,我多问过一个字吗?不也是要几十万学费都掏给你了?我自认为不亏待你了……我和沛霞,也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了,她不像你妈是个疯子。我们感情很好,婚姻这事,你没体验过,理解不了……”
陈贤把手机拿远,不再去听他父亲罕见的袒露心声。
是钱的问题吗??
都是推脱,都是借口,他听了恶心。
“我不认识她儿子,挂了。”
说归说,但这通电话陈贤无法当不存在。
他总觉得自己有事情瞒着高明,想问问他对张沛霞到底是什么感情,却张不开口。这番话在脑海翻滚,如鲠在喉,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来。
高明一直病着,陈贤怕这时候跟他说这些,让他情绪不好更难好转。
直到一天晚上,帮高明调整姿势的时候,被失眠的人儿软软抓着,央求自己陪他说说话时,陈贤才问了出来。
“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想见……你妈妈么?”
高明痴痴地反应了一下。
什么情况这是?
一直拖拖拉拉地病着,过得没什么干劲,卧床比较多。但竟然看起来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已经无可救药到,连陈贤都愿意为自己而主动提起他最恨的人的地步了吗?
见她干嘛啊?让妈妈看到自己这个样子,是想看她伤心吗?她会伤心吗?高明甚至不确定,她还记得有自己这个儿子吗?
妈妈会不会伤心又怎么样呢,最终伤的不也是陈贤和自己的心吗?
早就没那个执念了。
没有任何必要。不去在乎她还在不在乎,是他能想到最大的报复了。
高明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它们有些发紫,感觉也比之前更麻木。
“不想见。”他说。
陈贤一直低着头左手捏右手地等他回答,有点意外得到的是这么斩钉截铁的否定。
这可能是他们母子今生最后一面了,他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不用顾虑我,你真的不想见吗?”
高明想都没想地重复:“不想见。你问这个干嘛?”
“没……”陈贤欲言又止,“我就是想,要是能找到你妈妈,你会怎么做。”
“信息时代了,陈贤,真想见的话,怎么会见不到呢?”
“我还以为你很爱她,也能原谅她。”
高明有些意外。不过陈贤愿意聊这些,那可是求之不得。
他去摸床板遥控,把床头升起来。天旋地转,很快松了手。
“当心,坐起来没事吗?”陈贤在护着他。
他忍着难受点点头,弱声道:“帮我……拿杯水吧。”
“有点烫,慢点喝。”
捧着陈贤递过来的水,放在嘴边吹了吹,蒸汽腾起来,盖在眼前,在那白雾里,高明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无数难眠的夜里,那个幼小无助的自己。
那口温热通过食道流进身体的瞬间,有一股强烈的委屈反涌上来。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与世无争啊?我哪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淡定?”高明缓缓开口,“实话跟你说,什么宽容大度、都是假象。我可以原谅,但是不能释怀。因为我忘不了那痛,是比身体的痛要绝望千倍万倍的。”
陈贤抬头看向他。
“我不曾释怀过,爸妈先后抛弃我,我也是恨的。我恨他们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能再给生活一次机会。可恨有什么用呢?他们都走了,走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
他说着说着流出泪来,时而叹气,却没有一丝抽泣,只是眼泪无休无止地淌,陈贤擦也擦不尽。
“爸爸死后,我有想过去找我妈。我想问问她,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吗?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吗?……但何必呢,让她走吧。任何不愿意留在我身边的人,都随他们去吧。放过所有人,才能放过自己。”
陈贤默默地听着,把憋着的话反复咀嚼。
“其实恨到极致,才是我这样吧?” 高明兀自继续,“不再在乎了,提起他们,就像提到一切其它平淡的记忆,它们存在,但不会激起任何波澜。我没有通过遗忘去逃避,我只是不再在乎了。”
“我现在在乎的,就只有你一个。”高明说着去拉他的手。
陈贤主动迎上去,反将他的手握住,问:“你会想亲耳听听忏悔吗?”
高明愣了愣。
“无所谓吧,我已经原谅了,听不在乎的人倒垃圾图什么呢?图场心潮澎湃,图个功德圆满吗?”他说,“重要的是自己走出来,而不是指望别人做什么。”
陈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怕为了实现张沛霞的功德圆满,让高明心潮澎湃,结果反而是害了他。仅仅是说起这话题,已经让孱弱的青年如此激动了。
就剩嘴硬了,小骗子。
真不在乎会哭成这样?
陈贤想着,把一团团被他眼泪浸湿的纸巾扔进垃圾篓,双手一起握紧他微凉且无力的手。
病痛已经折磨他至此,没必要为了别人,再让他冒任何险。
于是陈贤把父亲说的事都咽回了肚子里。
“陈贤,我不是在劝你什么。”病榻上的人还在继续,似是想为自己解释,“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情感,没有对错。我只有一个准则,就是任何过去的情感和经历,都不可以成为我未来的阻碍,不可以妨碍我好好工作、好好玩乐、好好爱。”
“嗯,你做得很好。” 陈贤点头。
“你也试试嘛,向前看。”
陈贤探身吻了他额头,应道:“嗯。向前看。”
“其它的都不重要,我就是觉着有点委屈你,明明最在乎,却亏待你。”这人的眼睛亮晶晶地追随着他。
“你哪有亏待我?”陈贤摸了摸高明的脑袋。
高明微笑着给他细细数来:“人有二十六块脊椎骨,我恰好被收走了一半的支配权。我只剩百分之五十的自己了,就算用它百分百爱你,也只有别人一半多……一共三十一个节段的脊髓,我能控制的可能就十四节吧?这样算你更亏,还不到二分之一呢。”
“还能这么算呢?”陈贤心疼地陪着他笑。
“你不用太爱我。这样到我走的那天,我不会太担心你。”床上的人嬉皮笑脸。
“呸呸呸!你在放什么屁!”
“你要是给我玩殉情那招,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小子……”陈贤瘪瘪嘴,也故意呛他道:“别自作多情了。”
玩笑,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终究没能把电话内容转达。
只是没把事实全部透露,没关系的吧?应该不算是欺骗他吧?
陈贤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和自我怀疑。
转念又安慰自己,高明说得很对,都什么时代了,如若真的有心,谁又找不到谁呢?他选择不见,自己应当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