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东坡三百里榕树第二枝枝头,好在酸与地址给的细致,颜颜一路问过去,总算找对了地方。
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树根盘错交织,根上生枝,榕树第二枝枝头有一个原型树瘤,应当是酸与的家。
颜颜才爬上去,就听得一只女声隔着门骂道:“都说了搬不了,搬不了,孩子病了,你们这些城卫是瞎眼了吗?”
颜颜轻叩木门,道:“酸与嫂子,我是酸与兄的朋友,他托我来看看你和孩子。”
门嘎吱一声打开,一只大眼方脸的女妖挡在门口,问道:“你当真是我相公叫来的,那他在哪?”
颜颜生怕酸与妻子承受不住,索性扯了个谎:“嫂子,酸与兄去挣银子了,不知何日回来。我这里也没甚银子,就这副青玉耳环估摸这些钱,你拿去吧。”
哪知酸与妻子听了这话反而笑出声来,将颜颜拉了进去,小心给她戴好耳环:“小姑娘,你年纪小,扯谎的本事太差了,他要是有门路挣银子,岂会让你拿耳环给我。他是被关进去了吧,你也别说不是,我们半妖就这待遇。”
颜颜点点头,将事情捡要紧的说了,末了,颜颜问起长乐间做的什么买卖,酸与妻子笑得前倒后仰,嗔骂道:“我说,你究竟是打哪来的,连长乐间也不知道,酸与就敢拉着你卖水。”
颜颜不明所以,酸与妻子于是凑耳上前,细细解释了一番。一时间,颜颜整个人红成了炭火,难怪岚河说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是真不该来啊。
不过妖怪嘛,遇着心仪的,也会有那么一遭,早晚的事,想到此处,颜颜也不眼红了,只等着有合适的机会,找岚河说清楚,她颜颜绝非什么浪荡之妖。
当前还是得先想办法在万妖城留下来,颜颜瞧着酸与妻子是个爽快的,便问道:“好嫂子,你可知道有什么差事是我能做的?”
“啪啪啪。”
又是一阵敲门声。
“受,受,酸与妖所,所……”
酸雨妻子挽起袖子,嘴长得浑圆,骂语喷薄而出,颜颜一把拦下:“外面是我的手下,不是,好友,他是好妖。”
白汀被吓成呆雁,还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在,在,在下白汀,赚,赚,赚了一日的银,银,银银子,给小,小,小酸与治病。”
酸与妻子收了怒气,也收了豪爽利落,在傻愣愣的白汀面前,她一时无话。
小酸与这时也醒了过来,还是刚出壳的雏鸟,羽毛一簇长,一簇短,在酸与妻子怀里,一会儿冲着颜颜笑,一会儿冲着白汀笑。
酸与妻子似要流泪,仰头片刻,掰开白汀的手,将铜板塞回去,缓缓道:“我们家再难,也不能拿你的血汗钱。蟹形草长在赤水湖,那水比岩浆也凉不了多少,你是河鲛,不是馒头,十个铜板,要遭多少罪。”
白汀面色沉静:“没,没事。”
说着没事,白汀的裤腿已经开始渗血,颜颜卷起裤腿,已是皮肉绽开,红色的纹路像是某种阴符。
颜颜平时第一次恨自己鲁莽,作为老大应该是她给白汀钱,而不是白汀给她钱。
“白汀,我命令你好好歇着,这几日哪都不许去,我出去挣钱。”
白汀眼睛亮亮的,他是河鲛,化作人形也还留着宝石蓝一样的眸子,眼睛亮起来的时候,里面就是一船星河。
颜颜想到了界妖,那个叫申行的妖看起来还不坏,他说要招界妖,银子应当有保障。
颜颜找酸与嫂子参谋,酸与嫂子说得头头是道,白狐王当初以命设界,界门两百年来安稳无恙,近期却频繁加固,那些个大妖怀疑是人族借着互市勾结城内的半妖,企图再现三百年之乱。
颜颜问道:“我们与人族还互市?”
“我们妖族自古就有与人族互市的传统,不然半妖打哪来?不过几百年前人类弱小,妖族强大,自然是我们得利些。只是几百年后,人族讨好神族,诞生了一批捉妖师,这才导致三百年前那场大祸。好在有这界门,我们可出去,人族却进不来,妖族用锡矿换盐,烟花,白面,玻璃这些,也算是各得其所。坏就坏在,有些妖为了多赚些银子,有偷卖沉水的,有银矿的,也有卖妖丹的,城主此次招揽,就是存了管辖之义。”
酸与嫂嫂思忖片刻,继而道:“我同你讲一下□□上的行话,比方说银矿就是饺子,沉水是黑面,价高叫日头,价低叫月下,走什么门路叫去哪里走亲戚,若是官府有人,叫舅妈,若是买通的是飞兽,叫兄弟。人家问你有什么指教,就是问你想不想做生意,你说指教谈不上,这叫不给脸,你说互相指教,就是同意了……”
酸与嫂子说了一箩筐,颜颜一一记下。罢了,酸与嫂子拉着颜颜一只胳膊,低语道:“我也不瞒你,姐姐我当初就是干这的,后来遇着那事,金盆洗手了。我把这些告诉你,是盼着你入选,你可别把我卖了。”
颜颜不便多问,应道:“嫂子,我保管嘴严。”
几妖自此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色微明,颜颜从树上爬下来,向着北城出发了。
北城已然来过一回,不过白日的看头倒是不必晚上少。
单说是早食,就有包子,小米,炸物,米面一条街。
这里的大妖也都不走路,坐轿子,由小妖抬着,轿子上坠着珠帘,轿头是红漆木,轿尾还做了好看的鱼尾。店面也颇多,都卖一些颜颜不认得的东西,招幌连成一排,被风吹成涟漪。
总之,这里没有妖味,大家都在做人,就是阿眠所说的那种人,落落大方,蠢蠢欲动。
颜颜跟上妖群,一路来到了北城府,又被妖仆引进了议事堂。
议事堂聚集了各色妖怪,都举止大方,谈吐和善,而高座上的四只大妖,个个妖气十足,虽是长袍委地的闲散装扮,要是打起架来,怕是房顶都不够掀。
颜颜只认得西城主申行,只见他看见颜颜颇为喜悦,颔首点头。
待到妖差不多齐了,岚河朗声道:“招揽界妖是为妖族和平,故而招揽条件颇高,吃不得苦的,脑子不够灵光的,或是借此升官发财的,这里概不欢迎。”
话到此处,众妖有面面相觑的,有概不理事的,也有心虚逃掉的,三三两两逃掉了几个,又进来几个。
岚河只当没看见,继续道:
“诸位先服下这颗绛色珠,魂魄入虚门,虚门之内,各色幻象,诸位要在幻象之中找出走私之物,此物非虚像,若可抓住叛逃之妖,则更加一筹。一日为限,否则魂魄难以回魂。”
颜颜含下绛色珠,五脏一阵抽离之痛,白光裹身之后,便到了岚河所说的虚门。
虚门之内,是颜颜那日所见的界门。
界门是砖石所造,高墙愈高,愈有倾颓之势,干风掠过,就刮了一层沙下来。
黑夜中沉睡的巨龙,在白日发出沉沉叹息。
颜颜来不及多看,跟着队伍往前走,她自身也是一副界妖打扮,干净利落的黑衣,头发高高挽起,轻巧面具盖住全脸,只留了一双眼睛。
高墙之上只有狭窄的甬道,一行妖背着辎重,踏出一叠泥巴印,颜颜走在最后头,只看得清倒数第二只妖的半个脑袋。
时不时有妖掉下去,不会比一片树叶更能引起注意,顶多是头领在前面喊一句:“死了的不算,重新报个数。”
颜颜无心思量别的,紧着跟前面那只金雕,照着她的路子走,结果队伍陡然停住,颜颜鼻尖正好撞上金雕的后脑勺。
“哎呦!”
金雕捂头,正欲发作,头领恰好喝道:“戒备,有飞兽越界。”
一行妖立刻拿出弓箭,在高墙上合出整齐的断金削玉之声。
先有一只飞兽打头,后有四五只飞兽倾巢而出,朝不同的方向飞去,箭矢一只只飞出,那些飞兽逃无可逃,皆落下城墙。
就在众妖松懈喘息之际,颜颜耳边一阵寒风刮过,她猛然惊觉,此时雾气弥漫,哪有什么风?
有飞兽逃了!
金雕眼眸一抬,颜颜的惊惧神色瞒不过她,她立刻化作原型,去追漏掉的飞兽。
颜颜见此,一下子跳到金雕背上,道:“我帮你。”
金雕身形一滞,差点忘了怎么飞。
原来界门之外也不是颜颜所想的人族,而是一片黄沙,除了远处有些青山的影子,与妖族别无二致。
金雕一鼓作气,冲着飞兽快速飞去,又来一个漂亮的回旋,将飞兽堵在半空。
这只飞兽与当日带走颜颜那只有九分相似,都是一样的黑鳞覆身,有长一丈的翅膀,两只爪子,头像龙,尾巴却很短,像猿,总之是奇形怪状。
不过这只飞兽额间多了一抹蓝色圆形印记,蓝绿色的长眼眯成长刀。
颜颜不敢耽搁,一跃而起,冲着飞兽脑袋就是一脚,自己却被挂在了飞兽的翅膀上,那只飞兽在空中乱撞,颜颜死不松手,凭借在洄芳山爬树摘果的臂力,一个鹞子翻身骑到飞兽背上。
她扼住飞兽的脖子,金雕于火花明灭之间抢走挂在飞兽脖子上的玻璃瓶,看颜色,里面应当是沉水。
飞兽骤然锐鸣,反扭过来扣住颜颜的手腕,颜颜顿感一阵锥心刺骨之痛,那痛仿佛凝住了颜颜全身的血脉,叫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