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酸与嫂子煮好了小米粥,炒了几个小菜,对着里间喊道:“裕裕,裕裕!”
在里间踮着脚够冰糖的小酸与听到母亲喊她,忙应道:“欸,裕裕来了。”
裕裕前几日腿伤好了,小小人儿就长得飞快,如今不仅能跑能跳,说话也清楚。
酸与嫂子给裕裕喂了点糖水,蹲下身嘱咐道:“裕裕,去楼上叫颜颜姐姐起床,再去树顶叫白汀哥哥吃饭。”
“知道了,娘亲。”
小酸与裕裕又蹦又跳跑到颜颜床边,慢慢爬上床,将自己一整个儿塞进颜颜被窝里,小肉手一会儿捏脸,一会儿捏耳朵。
“姐姐快起来,姐姐快起来。”
颜颜迷迷瞪瞪地抱住裕裕,脸挨着脸,道:“再睡会儿,再睡会儿,就一会会儿。”
裕裕眨巴着小眼睛,露出三四颗小乳牙,问道:“姐姐,一会会儿是多久啊?”
颜颜翻了个身,像是听见了又像没听见,嗯了一声又睡着了。
“颜颜,今日不用训释了?”
酸与嫂子在楼下这一问,声音不大不小,却吓得颜颜一个机灵,登时就不困了。她套上衣物,划拉两下头发,抱着裕裕就往下走。
眼见一桌子早饭,又瞧见外边还有晨雾,她放下心来,还早还早。
酸与嫂子见颜颜来了,故作生气,道:“你看看你,成日在外边,饭也不好好吃,都瘦成狐狸干了,今日不吃完不许走。”
裕裕也学着母亲喊:“不吃完不许走!”
颜颜一下子乐了,抱起裕裕,蹭蹭鼻子,问道:“裕裕,什么叫不吃完不许走啊,你明不明白?”
“裕裕不明白呀。”
小酸与一边说一边摇头,两颊上的肉波浪似的甩起来。
颜颜看白汀还没来,也不逗裕裕了,拉着她去找白汀。
十几日以来,颜颜白日里见缝插针去听课,晚上找张讲官练剑,回到酸与家累得倒头就睡,与白汀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也不知白汀新差事如何了,有没有妖欺负他。
“我第一次见颜颜,还是河里一条不能化形的河蛟。那个时候颜颜总在一个地方洗果子吃,我总在同一个地方看她。水很清,我除了能看见晶莹饱满的果子,也能看见颜颜活泼明媚的脸。有时洗着洗着,颜颜的发丝落了下来,炽热阳光在颜颜的发丝上映出粼粼光点,与河面上的浮光连成一片。”
裕裕想要喊哥哥,颜颜轻轻捂住裕裕的嘴,摇头不允。
好在裕裕很听话,颜颜又听到了更多那些她不曾在意,却被白汀视作珍宝的故事。
“我不喜欢冬日,因为冬日颜颜不来河边,我无事可做,就把自己冻在河里。可是那一日,我记得很清楚,颜颜带着一众小妖怪来到了河边,或砸或撞,把我从河里捞了出来。颜颜说我是河中之王,她要挑战我。我听到这话,此生都没有这么高兴过,我没有同颜颜打架,因为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已经输了。”
白汀说完了,颜颜却愣了好半天,还是裕裕一下子跑过去,抱住白汀。
“哥哥,娘亲说下去用早饭。”
白汀抱着裕裕往回走,猛然抬头,见是颜颜,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我,我,我为了不结巴,就,就自说自话,只,只,只有说你的故事,我,我,我才好些。”
“没想到我还有这用处。”
颜颜走上前,牵起裕裕另一只手,一副笑嘻嘻模样。
白汀一时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放心,也只是笑了一下。
三只妖就这样走回了家中,被酸与嫂子架着各自喝了三碗粥才罢手。
将要走时,颜颜放心不下白汀,说道:“我自认识你,你就结巴,结巴又不是错。白汀,不要为了一份差事就这么为难自己,我挣的银子可以养两个你。你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青果儿,红羽都知道你是最好的。”
酸与嫂子倒不是很赞许,道:“银子哪有够花的,白汀如此上进,当然是好事。对了,小白,你练得如何了?今日去见东城主有几分把握?”
“七分,不紧张,就不结巴。”
这几个字白汀说的很费力,说罢一直看着颜颜,颜颜却是没想到此事与东城府有关。
她与东城主有一面之缘,总觉得东城主不是一团好泥巴,可白汀一脸期许,她不愿白汀难过,只是说道:“白汀,你今日一定能成,我的话你最信了是不是?”
“我最信你,以后我挣银子给你,不,给,给,你们花。”
此话一出,酸与嫂子笑得前仰后翻,裕裕也学着娘亲笑,母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饶是颜颜心比碗口粗,白汀的事还是让她心忧,她打算今日同张讲官告一日假,亲自会会东城主。
这两日去舟难得没找茬,颜颜喜不自胜,仗着热情似火的交友态度,东拼西凑,套了不少堪合,查验的技能。
尤其是新认识的兔妖喜乐,最爱闲谈,颜颜一根胡萝卜递过去,她便竹筒倒豆子将学到的都说了出来。
颜颜揣着一支毛笔,一边画,一边问:“喜乐,北城区的行运图走吴岩山对不对,你看一下?”
“对对,北城多卖白金沙,只能走吴岩山。”
“金沙运到界楼需用柯木焚烧查验,防止沙鼠混出去,对否?”
“对。”
“那人族在界门多远需警戒?”
颜颜还要再问,一直膀大腰圆的狻猊喊道:“堂尊亲临,要提前开考!”
堂尊亲临几个字无疑是倒翻了一锅滚水,众妖心口惶惶,提前开考四字则是当头一棒,毕竟知道要筛掉一批是一回事,这一天真来了又是另一回事。
何况堂尊素来脾气古怪,她来考核,大罗金仙也猜不准谁能留下。
二十只界妖就这样被拉去了考场,说是考场也不过是界楼前的一块空地,三位讲官并列立在左侧,右侧是空位,堂尊居于正中,重重绫罗帷幔掩着,脸上的金箔忽明忽暗。
堂尊拖着她慵懒的调子,道:“开始吧。”
老讲官行了个大礼,道:“堂尊,西城主还未回来,我们这些小妖不知,不知如何开始。”
帷幔层层落地,贴在眼尾的金箔此刻泛出寒光,堂尊余光撇过众妖,落在老讲官头上,幽幽道:“依你所言,本堂尊要做何事还需你们城主首肯?”
去舟趋步跪在堂尊脚下,慌忙说道:“自然无需。”
堂尊轻蔑一笑:“你看着不错,便由你来主考。”
隔着沉重的日光,颜颜眯着眼,发觉堂尊像是金箔里的影子,恍恍惚惚,摇摇晃晃,金色的眼,赤红的唇,却披着交领广袖文士深衣。
在她的身上,颜颜对万妖城的印象得以具象化:扭曲,驳杂,混乱。
陆陆续续有妖仆搬来考试用的笔墨纸砚,张陈两位讲官嘴巴张张合合,众妖伏案提笔,私下无声。
两柱香过后,考卷如纷飞雪花被一一收起,接着便有妖仆搬来各色兵器,照规矩,文试过后便是武试,总分最高者胜出。
喜乐趁着堂尊小憩的功夫,跳到颜颜身边,小声道:“千万别担心,你文试兴许得分少,可武试谁能比过你,你可是单手就能撂翻狻猊的狐狸啊。”
颜颜瞧着喜乐这一副正经样哭笑不得,定是这几日她问得太勤了,喜乐怕她过不了考核会想不开。
她可是茴芳山的颜大王,天塌了都不会想不开。
只是没想到,天真的塌了。
堂尊命妖仆拿了柄长剑,把玩几下,一把丢开,道:“武试不必举行,人族进不来,这些个东西界妖也用不上,幸亏是本堂尊来了,你们西城主真是连一场考核都办不好。”
长袖一甩,堂尊就要起驾,去舟拦在路前,道:“不比这些兵器,就让他们动动拳脚,当是看着好玩。”
堂尊皱着眉扫了一眼界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随后道:“他们不好看。”
太会羞辱妖了,就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不仅侮辱了这二十只界妖的能力,还顺带侮辱了他们的容貌。
狻猊火气最大,噌的一下站起来,还未开口,去舟倒是先嚷道:“结果还未出来,急什么!”
这一嚷虽然按下了狻猊,却也引得神颠颠的堂尊回头,她复又坐下,道:“左右你们城主不来,将结果宣了吧,如何任命,何日上任我都一并替他处理了。”
“是。”
两位讲官着急忙慌算出了结果,毫无意外,颜颜落选。
回去路上,颜颜并不悲伤,她在万妖城学到了第一个道理:在这里,一切努力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场游戏。
对于此,颜颜宁可做个野妖,也不稀罕被万妖城接纳。
也好,今日可以睡够时辰了。
才走几步,颜颜远远就看见白汀在等他,他穿着簇新的赤色白狐服,反倒显得人更加清瘦,手上还握着一包油果子。
颜颜自然而然接过油果子,咬开酥脆的外皮,就有溏心流出来。
“东城主可有为难你?”
“没有。”
“你这份差事要做多久?”
“多久你说了算,你想回家了,我就离开。你去哪,我去哪。”
平淡如水的对话,说着说着,颜颜竟有些哽咽,她想不明白,这些时日的努力算什么,凭什么规则说改就改,小妖就该被这么玩弄么。
白汀看在眼里,心疼到极处,反而说不出话,只是蹲下身,背起了颜颜。
白汀的身影越走越远,岚河骑着马赶到时,只看见模糊的背影。
“大人,可要追上去?”一卫从问道。
“不必,一时走错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