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骷髅茶坊的刘老板在楼上雅间,泡了一壶好茶,闭起眼听对面的歌妓挑弦轻唱,忽然门帘一掀,一个人旋风似地冲进来,在对面坐下,劈头就问:“你还有心思喝茶?”
刘老板吓一跳,看清楚来人,心里又是一抖:“小王爷?这话是从何说起呢?”
“你的院子有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
刘老板杯子往桌上一磕,想要跳起来:“休要胡说!”
“且慢。”小王爷一手按向他,一手指着门外,“你可以再叫得响些,让外面的人一起进来听听。”
刘老板顿时哑了,沉着脸坐下,挥手让歌妓离开,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才道:“你这人说话不算数呀,明明说好只要拿了钥匙就不来找我麻烦的。”
“我倒不是找你麻烦。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刘老板本能地觉得不妙。
小王爷手指头敲敲桌面:“这里的楼主。”
刘老板悚然一惊,失声道:“这不行。”
小王爷笑起来:“看不出你这个人很仗义呀!楼主是你兄弟还是情人?像你这样的生意人,沸水里都能捏出钱来,居然还会守口如瓶,简直是叫我刮目相看。”
刘老板毫不理会他的嘲讽,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沫子,正色道:“不是我故意隐瞒,只是这个楼主来历非凡,比起院子里莫须有的东西,他才是更难缠,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小王爷二话不说,上去就是“啪啪”两下把他打懵了,菜场里杀鸡杀鸭似地把他掐住脖子摁在桌面上:“废话少说,把他的名字给我,其他的事不用你管。”
刘老板被打得呲牙咧嘴,杯子也砸了,桌子上茶水淋漓,一派儒雅风度都打没了,叫屈道:“不是我不肯说呀,楼主当真十分神秘,而且他特地警告过我,如果我把他的名字告诉别人,就要杀了我。”
“哦?他准备怎么杀你?”小王爷抽出匕首,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是不是这样杀法?”
刘老板吓得魂飞天外,没贴在桌面上的一只眼瞧着他脸上黑色的花纹,不知道是画什么鬼符,更显得脸上表情狰狞,想起众人说起他的恐怖传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对楼主的畏惧之心顿时败下阵来,狂叫道:“别,别,我说我说!那个楼主可不是普通人,只见过两次面,却是来无踪去无影的,有的时候,我都觉得他简直就是个邪货!”
小王爷一听这话有来头,不由松了手,道:“起来,把话说得仔细点。”
刘老板半边脸**地从桌上抬起来,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悲愤道:“我运气怎么这么差,遇到的都是你们这种活阎王!”
“那个楼主,到底是谁?”小王爷又向他举起匕首。
“唉哟,王爷您小心着刀锋,我说还不行嘛。白天你可见不到他,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过他常年都在州桥夜市的台上看傀儡戏,每次见面都不是同一个打扮,不变的是他手指上戴着只青色的玉扳指,又长得特别妖治,你只管打听州桥贺郎的名号,人人皆知。”
御街的中段,自朱雀门以北,直到州桥,是御桥最短的一段,不过一里长度,却是汴京最热闹的街区。街旁密集着各色店铺,招牌林立,掌灯以后,州桥人声鼎沸,酒楼茶坊,笙歌不停,各色说书摊、小吃摊、鲜花摊、香药铺都抬出招牌,屋檐下挂着两盏红纱栀子灯,那是可以通宵营业的店。
州桥南端与曲院街口的拐角上遇仙楼正店,名声最大,前面是楼厅,后面有个高台,叫作:台上。
各种鼓子词、说诨话、皮影、口技、杂耍、傀儡戏在台上轮翻上阵,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遇仙楼人气火爆,台上的精彩表演实在功不可没。
据说在西汉初年,刘邦被匈奴冒毒围困于平城,军师便设计出一些艳丽无比的傀儡美人,整日在城头搔首弄姿,果然吸引到了冒毒大军的注意力,更挑起了冒毒老婆阏氏的妒火,唯恐攻下城池之后,冒毒得到了这些美人令她失宠,于是用枕边风放走了刘邦。自此这后,乐伎制作出傀儡戏,而州桥台上每晚演出的傀儡戏更是精妙绝伦,堪称汴京一绝。
三个人在遇仙楼包了雅间,此地为京中最热闹的地段,附近设了招待所,过往来京的公事人员、士大夫、赶考的读书人都会来遇仙楼饮酒吃饭,雅间里的墙壁上经常被人写满了各种类似于“某某到此一游”或者“我很伤心很感概”之类的句子,久而久之,酒店主人索性把墙上装饰画撤下,粉刷了一整面干净的墙壁,专给这些旅人题字发泄,抒发他们的豪言壮语或者哀言怨语。
他们的雅间一溜轩窗,正对着台上,此刻正在表演杂耍,几个人用筷子顶着盘子踩着高跷晃了一阵,又上来个表演口技的,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学百鸟叫,酒博士借着上菜的机会,递过来一帖节目单,说:“戌时之后才是傀儡戏,今天专请了张金钱的得意弟子郑荣喜,许多人专等着看他的大戏呢。”
谢子璎随手翻了翻节目单子,问:“我听说有个叫州桥贺郎的,今天来了没有?”
茶博士一愣,用力看了他几眼,又笑起来:“客官找他有事?”
“不错,有很重要的事。”小王爷将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你要是瞧见了他,就来通知我们一声。 ”
“晓得了。”茶博士笑嘻嘻收了银子,又问,“不知诸位找他为了什么事?等会他问起来我好回话,不过贺郎不喜欢见客,一般的小事可请不动他。”
收了银子才说这话,可算十分狡猾欠抽了。
小王爷脸一沉,刚想发作,谢子璎忙上前按住他,转头对茶博士笑:“就说是熟人介绍的,我们要找他租房子。”
“原来是要找他谈生意,好勒!”
只听外头台上鸟鸣声停下,台旁挑出一串鬼火似的惨绿色灯笼,鼓声随即响起,众人期待的重头大戏上场了。
在汴京,最有名的傀儡戏无非几家门派:张金钱、陈中嘉的悬丝傀儡、李外宁的药发傀儡、赛宝哥的水傀儡、张逢吉的肉傀儡。今天上场的是张金钱最得意的徒弟郑荣喜,只见他身形特别高大,一身黑衣黑裤,手里提着一具森白的骷髅上了场,不光是遇仙楼里的客人,高台旁都围满了路人,大家一见这个出场阵势,顿时齐声喝采起来。
天已经很黑了,旁边灯光又暗,郑荣喜一身黑衣根本看不到身体,只有脸上露出白净的面孔,开口道:“今天大伙看我带来的东西,大约以为又是个烟粉或者灵怪的旧戏,《西山一窟鬼》和《红蜘蛛》都演过好几回了,估计大伙早腻了,今天咱们来个新花样,我师傅亲自编的新戏《七郎怨》,各位先捧个场,看完了再告诉我满意不满意!”
说罢向着台后一点头,又取出黑色头罩套在头上,整个人便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鼓点子密集的脚步似的蹬蹬响起,郑荣喜手里提着那具一人高的骷髅骨架,他身高约九尺有余,比普通人要高出两头去,那具骷髅略瘦小,只到他胸前,郑荣喜举着双手提着悬线,把骷髅边舞边唱起来。
故事是以骷髅自述的方式展开,讲的是前朝一位武将的儿子,英勇善战,从小跟着父亲镇守边关,忠心报国,不料在回京搬取救兵的时候,遭遇奸臣所害,被灌醉后绑在高杆上用箭活活射死,死后连尸骨都无法找到。
要知道大众最喜欢看这种苦大仇深的灵怪传奇,尤其当演到七郎酒醒之后发现自己被缚在高杆之上,哀声恳求众人出兵救自己的父亲这一段,观者无不纷纷落泪,群情激愤,不住破口大骂奸人贼子。
小王爷的雅阁对着台上正面,远远只看到一具灰白的骷髅在台上翻滚跳跃,毕竟隔了些距离,三人需要屏气凝神才能听到大概唱什么,康安安忽然道:“这个七郎倒不是讹传,确实就在我们归墟。”
“哦?”小王爷挑眉,“这是真的?你认识他吗?”
康安安笑而不答,其实七郎生性暴躁刚烈,不仅生前如此,死后也是桀傲难驯,且不肯过黑水河,因他是千古忠魂,都邑府君不敢随便处置,只能上报归墟大帝,于是归墟大帝封它为邪神,永远驻守在黑水河外,专门追捕逃出去的散魄。
耳旁忽然掌声如雷,原来是郑荣喜已经表演完毕,牵着手上骷髅骨在谢幕,众人一边赞叹,一边还沉浸在悲壮的故事情节之中,忽然看见郑荣喜作势把手一放,那具骷髅竟然脱手而起,先在台上转了一圈,径自下了楼梯,往遇仙楼走过来了。
一时所有人惊到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几个胆小的吓的跌坐在地,有胆子大的便跟在后面走了一程,等看清楚了,又笑骂着回来了,说:“杀千刀的郑荣喜,居然提了一个活人出来耍。”
那人扮的骷髅毫不顾忌周围人的眼光,自顾自上了楼,过了一会儿,雅间门帘一掀,那骷髅大步走进来,直接问:“谁要找我?”
离近了看,原来是个穿了一身黑衣戴了黑面罩的男人,在衣服外用白笔画了整具的骷髅,在浓暗的夜色里倒看不到衣服,只看到那一身的骷髅白描了。
小王爷笑起来,指着他左手上的青玉扳指,对他说:“喂,小个子,你就是州桥贺郎?”
贺郎倒不看他,只是手指着康安安,失声道:“姐姐,你不是人呀!”
康安安眼皮都不跳,毫不客气地道:“那又如何,你也不是人呀!”
瞧着他们肆无忌惮的样子,旁边的小王爷和谢子璎不由流下了一滴冷汗。
贺郎大概难得见到和自己一样非人的东西,大声笑道:“有趣,有趣!”用力扯掉头上面罩,露出张极其俊俏的面孔,美人尖,杏仁眼,唇若施脂,长眉入鬓,眼角眉桃藏不住的风流之气。他一屁股坐在康安安身边,笑得两颊一边一个酒窝:“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
康安安略一凝神,已看透他的原神,居然是一只修练成形的狐,不由逗他:“你怎么姓贺?你们不是应该都姓胡(狐)的吗?”
贺郎吓得往后一缩,忙双手护在胸前,像被非礼了一般,委屈道:“你怎么可以这样,看得这么清楚,叫人家以后怎么做人嘛!”
小王爷眼得牙痒痒的,骂:“什么玩意儿!”
贺郎美目流盼,瞟了他一眼,说:“怎么呀,你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
谢子璎听说他不是人,不由心痒难耐,很想用之前测康安安的摸中指法再试试他,情不自禁手贴着桌沿探过去,还没触到半根汗毛,“啪”地一声,贺郎一个巴掌打在他手背上,骂:“不要脸的东西,想乘机摸人家的手吗?”
谢子璎羞红了脸,百口莫辩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