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娓娓说来,康安安、小王爷、谢子璎都听得毛骨悚然,想到公子平时那样温文尔雅的言语举止,连一只蚂蚁都不欲踩死的行为准则,真是头皮都发麻。
陈平又说:“我听公子这么一说,就知道王卿肯定是活不下去了,他平时将公子奉如神明一般,哪里禁得起这般诘问,果然,王卿喉咙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不准备呼救了,整个房间里只听到他在拼命地喘气。公子的声音特别柔和,却听得我心肝都在打颤,只听他说:’记得小时候和你一起上课,先生说到荀巨伯的故事,他远道探望朋友病情,恰好胡贼攻打城池,朋友劝巨伯离开,巨伯说:败义以求生,岂我所行?你佩服得不得了,曾对我说,日后必以巨伯为榜样,我便想着,’义’这一个字对你来说,肯定是比命还重要的事情。咱们相识一场,虽是主仆,我心里待你就如兄弟一般,平时自然不会在那些人面前轻易露出来,现在绝不会像对待那些俗人一样草率处置,因此我要给你读书人的尊重与礼待,就让你自己来做一个选择,今日是要苟且偷生,日后活在他人的唾沫星子里?还是保全仁义,做一个懂礼仪讲廉耻的忠魂?你如果想苟活,就眨眨眼,我便立刻唤人来放你下来。’到了这个时候,王卿哪里还有活的念头,他用力瞪大眼睛,喘得像风箱似的,眼底下都冲了血,只是牢牢地看住公子,像是舍不得似的,脸上反出光来,大约是落了泪。公子又说:‘你且放心,人死不留债,将来无论是谁再敢拿这件事说你,我定不轻饶。’王卿只顾着嘶嘶出气,手足都软下来,他盯着公子的样子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的样子都嵌在脑子里一样,公子也看着他,却像是在欣赏一副稀罕的画,一分一毫都不放过。
我缩回头一直立在窗台下,听到里面刚开始时还挣扎了一会,渐渐地就停了下来,我以为他肯定是死透了,忍不住又伸头去看了看,想不到王卿竟然还活着,只有出的气,却没有进的气,浑身微微打颤,脸上的眼泪都成了血红色,两条血泪衬着他白到发青的皮肤,那模样要多吓人就有多吓人,突然四肢猛地垂了下来,整个房间从此静寂无声,公子仿佛极轻地笑了一下,终于走出房间,回身把门慢慢关好了。天晓得我此时双手双腿没有一样是自己的了,浑身发软倒在地上,魂灵儿都要跟着他一起去了,又等了大半天才清醒过来,硬是手足并用,摸着黑一脚高一脚低地逃出去了。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好,才闭上眼,就看到他满脸血泪的样子。第二天还要若无其事地准时进府听王卿的死讯。本来准备这么混过去了,想不到昨天晚上和他们吃酒,不小心撒了缰竟说出那句话,不但是你们听出来了,连公子都怀疑到我身上,今天早上一顿盘问,我拼死顶着才没吐露出来,公子便让我先来套小谢的话,想不到……想不到还是被你们逼出来了。”
他扑在地上大哭起来,“求求王爷,求求小娘子,这话千万不能说出去呀,这事本来没有证据,咱们说出去打草惊蛇,未必治得了公子的罪,我这条命却是彻底交待了,公子的手段你们也看出来了,杀人不见血,被他知道那天晚上我也在旁边,肯定是活不成了。”
一屋子的人都默不作声,只听到陈平在地上呜呜地哭泣,小王爷被他哭得心里烦燥,大喝一声:“闭嘴,做这些事的时候你怎么不哭,现在倒像是反被人害了一般。”
陈平顿时戛然而止。
康安安沉默良久,转过头,见小王爷呼呼地喘着粗心,额头青筋直跳,谢子璎脸色苍白,便又转头看着陈平:“你手臂上的伤口很浅,包一下就可以,那几鞭子也没伤到你的筋骨,明天应该行动无碍。”
陈平嗫嚅道:“你们准备放我回去?”
“我们扣着你干什么?你自己也说了,这事没有什么证据,即便是提你去做人证,也治不了他的罪。”
陈平大大松了口气,道:“小娘子明白就好,本来咱们就动不了他半根毫毛,国公府小公子名声显赫,据说官家都有意把公主嫁给他,纵然闹开了也没人肯相信,搞不好我反倒落个诬陷的罪名。”
康安安是多看他一眼就讨厌,挥挥手对小王爷说:“可以把他赶走了。”
小王爷大步过来,一把抓住领子,拎死狗似的把他拖出去了。
陈平边挣扎边叫:“小娘子,千万不要说出去呀,我和我全家的性命可都在你的手上了呀!”
她不理他,盯着谢子璎道:“你都听到了,明天务必要帮我做件事。”
谢子璎拼命点头,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勉强笑道:“安姑娘不会是让我去出揭露此事吧?”
康安安摇头:“你哪有这个本事,我在国公府花园里藏了点东西,麻烦你明天去替我找出来。”
谢子璎走了之后,小王爷一直陪康安安走到房间门口,他依旧怒气冲冲,脸上隐隐有了杀气,康安这知道这是因为时近子夜,人本身阳气下降,又动了丹田之怒,那一缕多出来的精魄在他身上显得格外霸道,不由上前拉住他手,看着他眼睛道:“你先静一静,有我在这里。”
小王爷勉强一笑,拍了拍她手背说:“你伤还没好,快回房休息吧,我总是这样的,自己呆一会就好了。”
话虽如此,康安安哪里睡得着,胸口像堵着团棉花,郁郁难消,自从来到这个世上,她第一次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她不知道这就是义愤填膺,也是愤愤不平,只觉得王卿实在太惨,自己劝走了苦主却放过凶手,差事未免办得也太窝囊。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不管婢女阻止,一手推开房门,门口的护卫立刻过来询问,康安安道:“我就在花园里走走,不要拦我。”
婢女没办法,只好陪了她在花园里散步,时已近后半夜,整个花园寂静无声,府里虽然花期未至,但种栽了许多奇树异草,郁郁苍苍,月光下看来也是娇翠欲滴,更兼凉风一起,清气荡暄浊,叫人四肢百骸都舒爽通畅,康安安在月下园中走了好几圈,才略略心平些,刚想扭头回房间,却听一阵脚步声,有人踏着清草露珠,走进了园子里。
今夜月色明亮,只见小王爷穿着素帛寝衣,散着长发,像一只飘荡在旷野的鬼,却是闭着眼,慢慢地、僵硬地朝着她迎面走过来。
婢女忙小声向她解释:“小娘子莫怕,我家小王爷有梦游之症好些年了,午夜后经常到处走动,家里所有人早就习惯了。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他自己总会停下来。”
康安安不说话,上前阻住他的去路,小王爷便像木偶般停了下来,立在她面前,他眉心处一缕精魄浮在肌理之中,冷冷地与康安安对视。
康安安皱起眉头,觉得自己还是看轻了小王爷的诅咒,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主魂、视魂、命魂,七魄主喜、怒、哀、惧、爱、恶、欲;魂主精神,而魄主身形。通常诅咒一个人,只需要在其入上注入一魂即可,这样便可乱了那人的心智,慢慢使其混乱癫狂,而小王爷身上分明不止有魂,还有魄的痕迹,故白天乱心神,夜间遣其形体,她不由心里叹道:“我还是算错了,这世上居然还有人用注入精魄来害人,实在是奇怪,简直是有些杀鸡用牛刀了。”
要知道给一个人注入精魄是件极其艰难且繁琐的事情,需要结合本人以及新精魄的八字命盘,并不是每一次强行注入都是合适的,有时会发生被本体排斥的现象,而每次施法只能注入一魂或一魄,所以照小王爷目前这个情形来看,肯定体内精魄俱全。并且魄的作用其实远远小于魂,对于诅咒来说,毫无意义,顶多是产生行为错乱以及梦游的效果,也不知道那个施术者费了这么大劲到底是为什么。
小王爷呆呆地立在她面前,他自己的精魄已经入睡,体内的多出来的精魄却蠢蠢欲动,康安安忽然想起一事,问婢女:“小王爷的梦游之症是什么时候有的?”
婢女见她居然把小王爷定身法似的停住了,心里惊恐不已,吃吃道:“大概是在他十八岁那年的事情,我记得最早那次梦游还吓死了一个小厮,从此便隔三岔五的出来,以前肯定是没有的。”
康安安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拉起小王爷的手,那多出来的精魄像是惧怕她体内的罡风,倒也不挣扎,被她牵着手,慢慢地引回了房间。
康安安和婢女一同把小王爷安置在床上,盖上被子,想了想,去案头提了支笔蘸了朱砂,在他额头画了个符,才丢了笔,对婢女道:“放心,这下他再也不会起来乱走动了”。
婢女见她行事怪异,又是小王爷心坎上的人,哪敢多话,只是急催着请她回房,说:“小娘子,这个园子不可久留。”
康安安奇怪起来,又看了看周围,问:“我方才就想问你,为什么小王爷这里没有护卫侍女?”
婢女面露难色,勉强回答:“自从小王爷有了梦游之症后,这个院子就不派人手了。”
“为什么?”
“奴婢不知道。”婢女低了头。
康安安看她分明是不想说,便道,“既然没事,咱们多呆一会也不要紧,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留下来坐一会,顺便看看你家主人有没有新的问题。”
婢女见她如此笃定,急得额头出汗,说:“小娘子不知道,自从小王爷梦游之后,这院子里就怪事横出,常常听到有人说话或叫喊,声音极其恐怖,走过去却又找不到第二个人,都说是小王爷第一次发病时吓死的那个小厮在作崇,所以大家都不敢来了,就是王爷知道了,也不勉强我们。”
康安安笑起来:“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们回房间吧。”
第二天一大早,小王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一醒来便急着来找康安安,指着脸上问:“你在我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康安安道:“这个符叫‘魙’,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你也是有福气的,遇到我才能画上。”
“魙?”小王爷念了一遍,欢喜道,“真是个好符,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睡得有多安稳,感觉很久都没有这么神清气爽,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安姑娘,你果然大有来头。”
康安安微笑不语,在归墟边郊之处,远离黑水河以外的地方,常有流魂散魄游荡不散,便有一种怪物叫做魙,据说是精魄死后形成的异气,是一切死物的克星,归墟掌管幽军的六宫守专门提练此物之精髓,铸在归墟幽军手持的法器上,可以克制、驱散一切死魂,要知道亡魂之畏魙,犹如人之畏鬼,她也只是画了个皮毛而已,却已经能制住小王爷体内的东西了。
康安安说:“本来我也不准备对你用这个,只是越来越觉得你的病因一言难尽,感觉有许多隐情在里面,故此只能放大招,以后你每天清晨来我这里画一个,包管你一整天都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