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本是个帮闲的出身,但不同于别家的帮闲子弟只盯着吃喝玩乐这一块,他脑子活,投其所好,混到了公子身边伴读郎的地位,一来想借机讨些好处,二来无非是为了全天混在国公府骗吃骗喝罢了。
他自己确实也眼睛毒,脑子活,够殷勤,硬是处处把吴惠都比下去,混成了公子眼前一等一的心腹,把许多重要的事都和他商量,难怪吴惠看了都要眼红。
康安安听他终于肯露出口风,心里一松,拖了把椅子朝他对面坐下来,说:“既然翻了口供,那么咱们重新来,你再说一遍。”
陈平无可奈何,重新说:“那天一早先生因病告假,我早到了府里,公子单独把我叫在旁边,塞给我几张稿纸,说是王卿写的,他不好去责备他,就让我和吴惠去花园堵他,教训他一顿,我自然不敢推托,叫了吴惠去打了他一顿,再威胁他说证据掌握在我们手里,让他自己小心,否则我们定叫他生不如死,然后……然后我们就回去了。”
康安安一敲椅靠,说:“打!”
小王爷上去就是一鞭子,陈平也是个伶俐的,听到动静早就抱头滚起来,鞭子大半抽在地上,他急叫道:“别打别打,我又哪里说错了?”
康安安说:“就你这种吃了洗脚水的奸货,办好差事不急着去公子那里领好处,居然就回去了,打死我也不肯信呀。”
陈平说:“哦,少说了一句,教训了王卿之后,我骗吴惠先走了,自己去公子那里回命,公子赏了点钱,就让我走了。”
康安安叹口气,说了声:“真累啊。”
她站起来,走到小王爷身边,问:“你身上有刀吗?”
小王爷说:“刀都在外面,我身上有把匕首。”
康安安手一摊:“拿来。”
她提着匕首回到陈平面前,依旧在椅子上坐下,说:“我晓得你是个常年在嘴皮阵里打官司的人才,最会藏话躲话,我一句赶一句地逼你,还时不时要翻案,大家都挺费力,不如这样,你有你的说辞,我也有我自己的消息,你只管说,哪一句和我对不了账,我就直接在你身上割一刀,放心,我是个女人,力气小,不会太疼的,我倒要看看是你能编,还是我能割。”
一边说一边把匕首拔出鞘,明晃晃地在他眼前闪过,陈平顿时没声息了。
康安安说:“你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又开始编排了是吧?我先试试这匕首快不快。”她做势要往陈平手臂上割下去,后者大叫一声,急急道:“我说我说,小娘子不要动手,我都说出来。”
陈平眼见今天横竖是躲不过去了,认了命,低头说:“我根本和王卿无冤无仇,他就是个老实人,无法和我相比,谁会对着一个木头玩意儿用心呢,只是不知为何,公子虽然表面上待他挺好,心里却厌恶极了他,我们如何看不出来,有时候公子还故意拿话引我们去说他,我们少不得要承他的意,让王卿不能过得那么舒服。那天我确是去书房回命,公子说,那小子竟然做出这样没廉耻的事情,枉为他身边的读书人,可是又不能传出去,会坏了国公府的名声,他让我再去重重敲打一下王卿,让他知道把柄都捏在我手里,别想再想着出去求功名或求婚配,是个贱胚就只配烂在府里当奴仆的料,否则咱们就把东西传出去,让他有功名也退下来,订了婚都娶不成。”
康安安叹道:“你们这是要绝了他的后路呀,本来他来上学就是为了来年开考,年纪大了国公府也会为他安排一门亲事,你们逼他断功名断婚姻,只能做一辈子的家奴,任是谁都受不了的,何况他这么个老实的读书人,简直就是凌迟之刑了。”
陈平说:“这些话可不是我想出来的,都是公子关照我的。”
康安安想了想,说:“你说他是吊死的,来,好好告诉我,吊死一个人要用多久?”
陈平吓了一跳,抬起头死死地看着康安安背后的谢子璎,谢子璎脸色一白,头也不敢抬。陈平愤然道:“果然昨天我说的话是漏出去了,怪不得公子担心成那样,把我狠狠骂了一遍,还让我今天来和你吃饭,探探你的口风,看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谢子璎‘咦’了一声,立刻抬起头。
小王爷笑起来,拍着他肩膀说:“看来今天晚上这场酒席可算各怀鬼胎,谁都没打算说真心话。”
康安安敲了敲椅背,道:“继续说下去。”
陈平缓了口气,只能继续说:“横竖今天是敞开门说了,我也觉得公子这么做是断了他的活路,是个喘气的都受不了,心里总觉得会出事,所以公子晚上留我吃了晚饭后,出门前我到底不放心,想去王卿那里看一眼。”
康安安把匕首一扬,说:“你会这么好心?”
陈平一颤,羞愧道:“小娘子真是……真是一点儿后路都不肯给我留了,是,我陪公子吃了酒,公子说:‘也不晓得那个傻子听明白了没有,你回去前再走一趟,如果他依旧木头木脑不明白,就再点化一下。’我也是没办法,只好再去了。”
康安安冷笑说:“你真是公子的好鞭子好工具,你们这是怕王卿死不了,专门去补刀呀!”
陈平低着头,说:“我也没办法,我真的是没办法,公子都开口了,我要是不去,明天就进不了国公府的门,我家里人那么多人就指望着我的差事吃饭,总不能为了王卿一个人,把我全家都活活饿死。”
“所以你是有道理的,都是迫不得已,王卿算什么呢?他又做错了什么,非要被逼到这种地步,日后都没个盼头,他是个没心眼的人,不会吵不会闹,为自己争点公道的狠劲都没有,所以死了也不可惜,也不会有什么后患,是不是?”
陈平呆了呆,不敢接话。
康安安说:“你继续。”
陈平咽了口口水,说:“我到处找王卿,他平时除了在自己房里,就是书房和花园这两块地方,果然被我在书房找到了,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我就骂他枉为读书人,獐头鼠目地叫人恶心,不配活在这世上,以后如果敢有半分不听话,我就把他的东西拿出去给人看,让众人的口水淹死他。小娘子,这话其实也不算是我讲的,许多都是公子的话,只是没这么直白罢了。我也就依样画葫芦而已。想不到他听了之后,就回去自尽了,我是第二天才知道这事的。”
康安安突然笑起来,也不多话,直接在他手上切了一刀,陈平毫无准备,呆了一呆,眼见鲜血溅出来,顿时魂飞魄散般惨叫起来,“我说我说,我都说了,小娘子不要用刀。”
旁边小王爷暴喝一声:“快说!”
陈平走投无路,捂着臂上伤口,痛哭起来,“我骂了一通,见他只是痴痴呆呆的模样,心里就有些生气,忍不住又动手打了他,王卿虽然向来软弱无能,但被打也知道躲,可那天我打他,他居然一动不动,眼睛里吊着两串泪,问我是不是只有他死了我才会放过他?这件事才能到此为止停下?我便说你有本事去死吗?我手上有你的把柄,你就像只蚂蚁永远在我手心里攥着呢。”说到这他停下来,突然抬手自抽了一个耳光,低声说:“我们确不是人,平时待他如猫戏老鼠似的,不过这话却是公子教给我的,说搬了这话出来,这书呆子就晓得厉害了。”
康安安闻言咬了咬牙,冷笑连连:“不要脸的混张,他哪是怕你们,他是终于明白了,原本就是公子想要他的命。”
陈平听了一呆,问:“他真的明白?“
康安安抬腿一脚踢在他身上:”到底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继续说!“
“哦,是,是。”陈平被踢得痛叫一声,忙继续说:“他听了之后果然神色大变,说了句‘也罢,人生自古谁无死’,便扭头就跑了。我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先去公子那里回了命,公子倒是毫不在意,笑笑说:‘别听他胡诌,哪能就这么容易死了呢?’可我一想到他走时的神情,实在反常,倒有点心里七上八下的,犹豫了半天,明明已经到了大门口又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想躲在他窗子底下瞧瞧情形,结果,竟然发现王卿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了。”
康安安闻言‘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踢他一脚,骂:“你是死人吗?看到了也不救?”
陈平赶紧抱住自己的腿,耷拉着脑袋道:“小娘子你是不知道,这书呆……王卿笨得连上吊也不会,他的白绫子估计是不够长,便在椅子上又垫了个小凳子,人站在凳子上把头套了进去,一脚踢翻了小凳子后,椅子却是纹丝不动,他人吊在绳上,足背挺得直直的,足尖堪堪顶着椅子面硬是踢不倒,不上不下,我从窗子里看到他就这么套着脖子,顶着脚尖,手抓着绳子,整个人卡在当中,喉咙里‘咯咯’地响,一时半会儿倒死不了。”
康安安耐着性子问:“那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陈平惭愧道:“我当然想救他,才准备去喊人,却……却听到门开的声音,回去窗口一看,竟然见到公子走进房间了。”他忽然又扑了上来,抱住康安安的腿,求道,“小娘子,此事非同小可,求您别再对任何人说,我出了这个门,也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咱们且听听,千万别传出去是我说的呀!”
康安安一脚踢开他:“快说!”
“我见公子进了房间,就更不好出声,只见公子绕着王卿走了三圈,王卿就吊在上面,见公子进来,喉咙里像堵着痰咳不出来的样子,眼珠子跟着他一路地转,瞧着倒是个欣喜若狂的样子。公子却也不急,最后慢悠悠回到他面前,叹了口气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老实的人,连寻死都不会?怪不得平时他们专欺负你一个。’王卿听他这么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脸上被绳子勒得血红血红的,我瞧着都觉得疼,他全靠一口气吊着,脚尖顶着椅子,双手巴着绳子,我敢打包票,公子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于是,公子便又说‘看你这个可怜的模样,照着道理,我自然该搭手救你一把,只是把你放下来了,你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若是犯的普通偷窃顽劣的事情,我总能开口替你遮掩一下,偏是这些东西出了事,说出去叫我也跟着斯文扫地,再说,凭我一张嘴又怎么能堵得了众人悠悠之口?迟早会闹得人尽皆知,大家都知道你跟我时间最长,是我身边最贴心的人,故这事最后肯定还是牵连到我身上。你知道外头那些人的嘴有多坏,你是我身边的人,他们盯着你欺负,何尝不是在觊觎我、敲打我?当然这些你都是不懂的,你太老实,不晓得我平日里的难处。记得三国吴时,李信纯醉卧不起,周边着火而不自知,他的爱犬往返于溪中以水湿身,洒在主人身上,遂免大难,而犬因困致毙。你看,连一只狗都知道该如何尽忠,救主人以危难,你一个小小伴读郎居然因品行不端引火上身,还牵连到主人,我真的很担心你的名声,我更担心的是日后你该如何在这府里自处?要知道我父亲向来嫉恶如仇,必定因此大怒,说不定还会把你赶出去,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名声已经毁了,一个没有了名誉的读书人,如何立足于这世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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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