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可算十分唐突无理,当着任何一个女人的面说出来,对方早一记耳光掴到他脸上去了,不过康安安也算不上什么正常女人,毫无被冒犯的感觉,只是淡淡反驳一句:“我才不去八仙楼,我要去白樊楼。”
小王爷说:“你去白樊楼干什么?是约了谁见面吗?是男是女?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康安安说:“我确实在那约了男人,不用你陪。”
小王爷说:“那我在外面等着,你一个人出去,我实在不放心。毕竟国公府的人正在到处找你。”
康安安想了想:“也好,不过我和他在房间里说话的时候,你可不准偷听。”
小王爷毫不犹豫:“行,我守在外面,等你们散了咱们再一起回来。”
两个人言语间一来一往,旁若无人,周围的婢女们听得眼皮直跳,都觉得这几句包含的信息量太大,堪称惊世骇俗,毫无廉耻之心。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康安安和小王爷倒觉得彼此相处方式干净利落,毫无赘言,简直深得我心。
小王爷说:“你好好休息,晚饭后我来带你出去。”
康安安心中感激,不由伸手给他,“今天要不要拉下手?”
小王爷欢喜,急忙接过去握在手里,“安姑娘,为什么我只要拉着你的手,心里就特别安宁?”
康安安微笑不语,看着他眉心处隐隐地婉延着一条黑线,那缕多出来的精魄就藏在皮肤下面,隔着骨肉与她对视。
“你每天要在脸上画不同的花样,是为了让自己心能安静下来,对吗?”她问。
小王爷惊奇:“你怎么知道的?”转而一想,安姑娘到底不是凡人,忙喝退众人,自己过去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不能心静由来已久,小时候还好,不过表现得比别人更调皮些,到了十八岁那年,严重到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偶然有一次脸上印了墨印,竟然感到特别心定,就此决定纹面,可惜父亲死也不同意,他说犯人才要黥面刺字,如果我敢拿脸去糟蹋,就永远不必进家门了。”
康安安伸手抚摸他的眉心,那一缕多出来的精魄一直浮在面皮下,倒没有作怪,像是在暗中仔细观察她似的,此刻像更是避开她的手,立刻隐入肌肤深处,小王爷只觉得被她抚摸过的地方清明通透,说不出的舒服畅意,快乐得灵魂深处都要颤抖起来。
“还好你找到了每日画脸的办法克制。”康安安叹道,“否则你在十八岁那年就该疯了。”
“安姑娘,莫非你明白我的隐疾?”小王爷欣喜若狂,从小到大,虽然周围的人都若无其事,只当听不到外面疯传着他的各种狂放不羁的骂名,可他一直知道自己很不妥,特别是独处的时候,坐立不安,言语行为极易失态,难以控制的狂乱暴躁,被人诟病失心疯也是有道理的。偏偏太医都瞧不出毛病,只说他心浮气燥,性格使然。
“你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是认准了你这张面孔来的,幸好你没有纹面,否则也是枉然,因为即使你纹了面,等它熟悉你的新面孔后,一切伤害还是会照旧进行。现在这样一天一种模样,反令它产生迷惑,削减了许多作用。”
“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小王爷奇怪。
康安安不欲说更多,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手指慢慢地在他脸上游走,那缕魂东闪西躲,一路向下,她的手也一路往下摸索而去。
小王爷便一把撕开胸前衣服,露出**的胸膛,他皮肤苍白肌肉却十分结实,颈子里还吊着个雕花墨玉牌,更显得皮肤洁白细腻。
守在门口的婢女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可是眼看她说着说着动手在小王爷脸上抚摸起来,竟然还脱了衣服,顺着脖子往身上摸下去了,个个惊得花容失色。
只有小王爷万分坦然,挺起胸膛任她作为。
康安安摸了一会,总也揪不到那缕魂,于是放下手,皱眉说:“不行呀,这样真的不行,我得想想其他的办法。”
小王爷说:“你别急,我一直在这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随便你怎么处置。”
康安安便转身去妆台前打开了一盒朱砂,沾了一指头脂膏,用力在小王爷眉心间点了一个红印,说:“今天不用再画脸了,有这个就足够。”
小王爷浑身一轻,平时只要他一睁开睛,脑中就乱麻一般,心里也是烦燥难耐,被她这一点,立刻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似的清澄明净。他深深吸了口气,拉住她手摇了摇,说:“谢谢你,安姑娘,你真是上天派下来救我的那个人。”
谢子璎其实早来了,一直站在门口瞧着这对男女,眼见着他们先是扯开衣服摸来摸去,莫名其妙地点起眉心,随即又拉手说了许多肉麻的话,一派闺房之乐,心头不由恶寒,此刻实在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声,脸上堆出笑容,高声道:“不好意思呀,我来得早了,原来王爷在和安姑娘说话呢。”
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他,两张同样苍白清丽的面孔,谢子璎唬了一跳,他也是头一次看清楚小王爷的本来面目,脱去那层妖异的化妆,原来竟是这样的俊秀少年郎。
“你这么早来,是有什么急事吗?”康安安看着他的脸色问。
“安姑娘果然明鉴。”谢子璎急归急,不忘拍马屁的好习惯,拱手道,“你们猜昨天晚上我和谁见面了?陈平和吴惠那两个人竟然找到我家门口来啦。”
“难道是王稽昭这么快已经知道你通风报信的事了?”小王爷皱眉。
“那倒没有,这两个都是来找我发牢骚的,说是公子不知为何大动肝火,昨天下午把他们都骂出国公府了。”谢子璎苦笑,抚着自己心口,“不过被你这一说起来我也有点心虚呀,等会我还要去国公府呢,不知道会不会被骂。”
“你别怕,如果他为难你,我就再带上人去国公府抢人。”
谢子璎忙摇手,“不敢不敢,谢谢王爷抬爱,我毕竟不是他的家奴,就算是怀疑,也绝没有把我押禁起来的道理。”
“那你担心什么?”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正事,不过昨天陈平吴惠两个来找我,少不得硬拖着去酒馆里灌了好些黄汤,他两人在半醉半醒之间,说出许多奇怪的话来,都是关于府里死掉的伴读郎王卿的,安姑娘,你还要不要听?”
康安安精神一振,“当然要听,你快说。”
谢子璎得意起来,负手道:“我就知道你在意这个事,所以昨天晚上想了一夜,必要越早告诉你知道才好。”
小王爷见他上脸,渐渐往康安安身边凑上去,心中不爽,过去就是一脚踢在他腿上,“什么狗屎的玩意儿,值得你跟个猴子献宝一样!”
谢子璎被踢得一个趔趄,险些来个倒插大葱式栽倒,苦着脸重新站好,垂手道:“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的,昨天这两个也是气得狠了,又被酒迷了性,说了许多忤逆的话,也就是公子平时品行端正,揭不出什么老底来,要换了旁人……”
他笑呵地说了一半,突然自己一呆,顿住口,小王爷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这个他倒不恼了,笑起来,“不用看我,我这人比较特别,名声比底子更厚实,若要找个人来挖料,说不定还没有外头传得那么精彩。”
谢子璎刚才恨不得要打自己一巴掌,听他这话才松了口气,讪讪道:“瞧我也是,绕什么大圈子,咱们就说陈平吴惠那两个,昨天喝多了两个人又争论起来,一个说王卿不识相,另一个说你知道什么,那小子死得必然,公子根本不会容他,现在国公府满府都在找一个书袋,肯定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点事也够你想一个晚上的?”康安安有点失望。
“哪里,还有,那个陈平是公子的心腹,知道得也比吴惠更多,我陪他喝到下半场的时候,突然抬起头,对我很诡异地笑了笑,说,你知不知道,活活吊死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安姑娘,你听听这话,我是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康安安发呆,心里渐渐有种难言的自责,她突然怀疑自已到底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或许王卿能化为戾魅,并不只是因为他死时穿了一身红衣。
“那个陈平应该知道很多公子的事情,我看他和你关系还不错,或许多喝几次酒,就能知道了。”
“仙……安姑娘,你交办的事,在下一定尽力而为。”谢子璎胸脯一挺,“我今天就去约他出来小酌。”
“不如约在白樊楼吧。”康安安灵光一闪,“或许我也能听听他说什么。”
“好!一切听安姑娘的吩咐。”
看着谢子璎告辞离去,小王爷目光闪烁,“你和他真的是第三次见面?怎么感觉你们关系很熟络。王卿是谁?他怎么知道你要打听王卿的事?”
康安安不想和他撒谎狡辩,她早看出此人本性聪明,若不是诅咒在身,不知道是多么伶俐,却又因这诅咒的原因分外沉不住气,处处纵情恣意,想和他周旋蛮缠简直就是自找麻烦,顿了一顿,直接道:“他查王卿是为了帮我的忙,我去八仙楼也是还他的情,你应该看出我并非寻常人,在此间行走是为了要度化亡魂而来,我有我的职责在身,还请王爷多多谅解。”
到了这个时候,小王爷的好处充分体现出来,这话要是说给别人听,不知道要废多少口舌,搞出多大的动静,而他风轻云淡地听完,毫不意外,只是点头说,“我早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我都明白。”
康安安不由微笑起来,觉得和他相处,简单明了,不造作矫情,真是太爽利太畅快了。
两个果然一起去了白樊楼,按照康安安的如意算盘,先去吴镜大人那里销了账,再等谢子璎把陈平约过来,隔着画屏隔栏听口供,难得出来一次,也算一箭双雕。想不到,才进了白樊楼,就遇到了第一个问题,吴镜大人居然不在!
在归墟,只有具备一定资格和历练的度朔使,才能被外派到人间行走办事,总控专管各区域的度朔使,吴镜为了方便联络,常年包下了白樊楼二楼的雅室,每晚专等各地方的度朔使来交接事务,从无一日停休,可是今天晚上,那间雅室竟然空了。
对于人间,或许那只是个缺席的雅阁,而对于归墟,却是个擅离职守的大事件,如果被举报到十殿都邑府里,怕是要被问罪的。
康安安虽然是个新任的度朔使,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急事,吴镜大人才敢做出这种失职的事来。她让小王爷等在楼下,自己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有些茫然,正在犹豫要不要走,忽听身后有人轻轻“噫”了一声,一个轻佻的声音在笑起来,“这位是谁?我瞧着很眼生呀!”
回过头,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手里甩着一方和她同款式的帕子,吃吃地笑个不停。
这女人其实长得还算端正,不过年纪略大了些,约三十多岁,难免眼皮下垂脸色发黄,因此粉擦得尤其厚,胭脂眉黛使得格外的多,一笑起来简直整张脸都在扑落落往下掉粉。
康安安却立刻感到了她身上传来的罡风之力,知道是遇到了同行,不由肃然,行了个归墟叉手礼,问:“敢问上差是哪里的?”
“胡小俏,归墟驻大名府管辖。”那女人叉起双臂略略还了个礼,只顾着用力上下打量她一遍,立刻抱怨起来,“你这肉身可真好,鲜妍明媚皮光水滑,我怎么就遇不到这么好的皮相。”一边说一边上来摸她身上,又把面皮揪了几下,眼红得不得了。
康安安瞧着她满身风尘之气,一时也无话可说,本来度朔使的肉身都是随遇而安,凑巧撞到哪个新鲜刚死的就用哪个,没有许多可挑剔的余地,根据阴寒体质,只能投靠女体,又要筛选掉那些过于年幼老弱的,挑中的身体年龄普遍分布在十多岁到二十多岁之间,在这样的限制下,能找到个比较年轻体健的已经是运气,更别说容貌美丽的,所以当初连吴镜都觉得康安安可算十分幸运。
她客气道:“不过是具肉身而已,只要行动无碍就可以。”
“笑话!蠢话!”胡小俏仰天长叹起来,“你来了多久?几天?几个月?你想想,明明外派度朔使比境内度朔使职位低了一级,工作也更忙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度朔使都尖着脑袋想钻出来混个外派,就是为了这具身体的好处呀!精魄一旦入了人间,有了身体之后,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寻欢作乐,什么又叫做醉生梦死,因为有了这具肉身,你才有了享受人间的工具。连这里的人都说食色性也,若没有了可感可触的□□,那些美食、美色、美景又有何意义?所以许多从归墟逃出的精魄,一进入人间之后,就疯狂地寻欢作乐,这才叫做不负此身,不虚此行呢!”
她洋洋洒洒一大堆话,康安安虽然不致于无动于衷,看起来也是无痛无痒,胡小俏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帕子往她脸上一甩,大笑起来,“莫不是你还是个清水货,根本不懂男欢女爱的妙处,只盯着眼前的吃吃喝喝?快要笑死我了,世上真有实心眼的傻子,还是你才来没多久,根本找不到这个机会?”
康安安被她的放荡做派搞得很无语,心想还好我不是戾魅,否则这一帕子一帕子地甩过来,早灭成渣渣了。胡小俏大约是在人间久了,或者干脆就是什么职业病,特别风流放肆,实在不像是个正经人,康安安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同行,不知怎么和她说话才好。
胡小俏笑了一阵,终于停下来,说:“我来了这里十年多,也是第一次撞到吴镜总管不在驻地,大约是归墟发生了什么大事,或者哪个辖区出了什么问题,你是负责汴京本地的吗?”
康安安默默点头,胡小俏摇头笑道:“你呀,果然是刚来的,啥都不懂。”
两人结伴往楼下走。
小王爷把守着一楼楼梯门口处,开了个雅阁,把谢子璎也早早叫来了,两个人面对面饮了几杯,小王爷今天的脸格外干净清俊,令谢子璎有种人生仿若初见的错觉,又见他今天出奇安静,完全没有平时里坐立不安,动辄暴跳如雷的半妖状态,倒不知道如何奉承好了,巴结着喝了几杯酒,正在搜肠刮肚地找话题,耳听小王爷极轻地笑了一声,道:“你也算是个有本事的,竟然用安姑娘敲开我的大门,想来这些年动过我脑筋的人如过江之鲫,没有千儿也有八百,哪一个不会弄妖作怪,可都拼不过一个缘法,是不是?”
几句话把谢子璎唬得忙跪到桌子下去了,“小王爷饶命,小人并无恶意,是真心为了王爷着想,一心想替王爷解了这道难关。”
“好了好了,我又不想揪你的错,怕什么。”小王爷上去一脚把他踢倒,“何况要不是你,我也见不到安姑娘,就当你将功抵过了吧。”
谢子璎即刻打蛇随棍上,爬起来眉开眼笑地道:“说起安姑娘,真不是人间凡品,什么娴静淑雅蕙心兰质钟灵毓秀都套不到她的身上,可是又都形容不出她的气度风格,尤其她爽朗豁达,毫无半点寻常女子的扭捏作态矫揉造作,实在难得。”
小王爷被他说得极其受用,忍不住微笑起来,说:“你不知道,当我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简直有万物为刍狗般的苍凉,天地寂寞万般空阔不过如此了。”
谢子璎一呆,实在接不下这个梗去,只好勉强说:“确实如此,安姑娘皎若明月,飘若流风,虽然身在国公府,然而特立独行,洁身自爱……”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一连串女人放荡地笑声,尖声道:“既然到了这个锦绣红尘,花花世界,记得入宝山切勿空手而归,该享受就要享受,好妹妹,不经过风流事,怎么晓得做女人的好处,千万别白白浪费了你这曼妙身体才对。”
隔了一会,康安安的声音淡淡地道:“我知道了,一定谨记于心。”
谢子璎:……
小王爷:……
两个人面面相觑,小王爷猛地跃身而起,拉开房门冲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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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