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同一辈的京中贵胃子弟,国公府的公子和赵府的小王爷向来都是风口浪尖的人物,被大众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年貌相仿的两个美男子,性格却完全不同,属于两个极端的典型人物,公子不仅仪态翩翩,儒雅高俊,还自省克已,堪称人间谦谦君子的楷模;而小王爷傲慢张扬,放荡不羁,却是个臭名昭著的骄奢淫逸的楷模。
两个行为方式极端不同的人,当然是不会有任何交集,洁身自爱的公子从来不会想与这样的纨绔有任何私交,所以彼此也只是在公众场合偶尔见过,点头拱手而已,从来没有想到,小王爷荒诞至此,居然敢冲进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家里来多管闲事。
知书达理的公子看着蛮横霸道的小王爷,从来有种“秀才遇到兵”似的无力感,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苦笑道:“好久不见,不知赵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只是这里是在下的书房,处置的也是私事,所以还是请赵兄移驾客厅才是待客之道。”
“我才不要去客厅,我就是喜欢来你的书房。”小王爷盯着地上好不容易找到的康安安,心里真是欢喜极了,也格外地不讲道理,“她犯了什么事?用得着你这么打!”
“奴婢私盗财物的小事,不劳赵兄费心。”公子把火气往下压了再压,忍了又忍,还是准备和他好好说话,“等在下问清楚了,自然会把她移到提刑院。”
“我偏偏要费心!没问清楚就把她打成这样,你算什么君子行径!不过是偷了点东西而已,多少钱?我替她赔你!”小王爷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带着十几个家奴,个个虎背熊腰面露凶光,国公府的家奴哪见过这个阵仗,被他们一只手全架到门外去了,公子终于明白自己的人为什么没拦住这些人,对方气势汹汹,完全就是来打架的。
他平时再如何温文尔雅,这会儿也气得快要七窍生烟,正色道:“赵兄,事事都讲个法与理,你这算是来我府里闹事吗?”
“闹事?我才犯不上管你的屁事,我就是来抢人的!”小王爷手一挥,“别跟他废话了,把人带走!”
身后一声答应,几个人上来就抢康安安,公子柔弱手无缚鸡之力,拦又拦不了,放又不甘心,急得手足无措,顿时什么优雅仪态都忘记了,大叫起来:“快来人啊!朗朗乾坤都没有王法了吗!你竟敢私闯民宅强抢民女。”
“哈哈哈,”小王爷仰天大笑,“私闯民宅强抢民女,听起来不就是我喜欢干的事情嘛,你难道不知道!”?? 他身后的家仆都是武功高强的大汉,程九张二勇虽然也赶来了,根本不够人家一巴掌拍的,张二勇带了几个家丁不过伸手略一阻拦已经被抽了个满堂彩,大家捂着伤躲到后面去了。程九更奸滑,早避得远远的。
四个大汉抬着康安安往外走,小王爷紧跟其后,乌泱泱一群人下山打劫似的,来得快走得也快,康安安悬在半空的精魄看着气到浑身发抖的公子,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畅爽,像这样的伪君子就得碰上真小人收拾才行,她赶紧跟着自己的肉身溜了。
小王爷表面鲁莽心里可不糊涂,临出门还不忘记扔了一包银子给跟到门口的程九,当着满大街路人的面,大声道:“这个丫头既然不入你们公子的眼,我就买下她吧,多余的钱是赔给你们公子的,咱们当面银货两讫,童叟无欺,从此也不必往来!”
程九哭笑不得,抱着银子目瞪口呆地眼瞧这群强盗扬长而去。
小王爷抢到了人,心满意足,叫人把康安安放进轿子里,一口气赶回府中,谢子璎等在大门口急得团团转,见他们大队人马凯旋归来,不由长长出了口气,过来撩开马车门帘,见康安安毫无生气,脸色发青,不由一愣,说:“难道是死了?”
小王爷刚才急着抢人,也没功夫仔细查看,闻言立刻跳下马,奔过来搭她手腕,停了停,额头顿时冒出冷汗,“怎么没脉了?!”
康安安本来还想晚些钻进身体里,眼见不好,立刻附体归位,其实肉身痛苦到一个程度,精魄被迫挤出体外,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缓解,相当于离职出去放了个风,现在回到身体里,疼痛感阵阵袭来,她皱着眉头,“嗯啊”一声醒了过来。
“醒了醒了!”谢子璎大喜,“没事没事!”
小王爷擦了汗,用力拍他的肩膀,道:“幸亏你及时发现来告诉我,刚才我过去看那个架势,真是要出人命了,不是都说王公子性仁宽厚,体恤下人么,怎么下手也这么狠?”
谢子璎苦笑,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也是刚刚发现安姑娘是公子书房里的人,就马上来禀报王爷了,想不到还真是命悬一线。”
他从来就是灵活多变善于审时度势,眼见这几天小王爷拼命寻找康安安的样子,晓得迟早瞒不过去,正好康安安又犯了错,自己索性搭个线,两头都做足了人情,自己也觉得很得意,朝着小王爷拱手:“在下也是顺水推舟,主要还是王爷和她有缘,事情才能办得暗中如有神助一般。”
“不错,以后你就别去国公府听命了,跟我混吧。”小王爷说。
“……”谢子璎不响。
小王爷眼睛顿时立起来,说:“怎么,看不上我,觉得跟着我很掉价?”
“哪里哪里,只是今天刚出事,你们去得那么凑巧,公子难免要起疑心,我再立刻入您府中,岂不是明打脸告诉他是我来通风报信的吗?”
“有道理,你是个聪明人,什么时候来,你自己看着办。”小王爷眼里只有康安安,急着叫人去召医生给她治手,又布置房间安排她休息,忙得不可开交,心里却是美滋滋的,那天晚上对他来说,佳人来去无踪,像是做了个瑰丽的梦,本以为也真是个难圆的美梦而已,想不到今天居然找到了,看着躺在床上的女神,他按捺不住心中激动,迫不及待地拉住她那只没受伤的手。
谢子璎一直跟在后头,此刻心里一沉,暗想:不好,仙姑这算才出火坑又入泥潭,以前怎么没看出小王爷色心这么重,连个半死的人都不肯放过。
他哪知小王爷倒没有什么男女之情风月之心,对他来说,康安安像是仙丹良药一般,只有拉住她手的时候,他才会心定下来,神智格外明净。
康安安却是明白的,看着他脸上的青龙白虎二郎神妆分外扎眼,心想这人的病只怕会越来越严重,不过也是个识货的,知道自己可以暂时克制他体内诅咒,好歹人家刚救了她的性命,自己是不是也要帮个忙?
她咬着牙,心里暗暗盘算,小王爷以为她痛苦难熬,忙一迭声叫人去催太医,又叫拿些治瘀血的膏药来给安姑娘涂上。
谢子璎心里有鬼,怕之前的事露馅,硬是从他和上药的婢女的身后挤出半边身子,朝着床上的康安安道:“安姑娘,你好,咱们第二次见面啦。”
康安安笑了笑,说:“谢公子,你好,今天是你救了我吗?”
“哪里哪里,”谢子璎眨眨眼,乐不可支,心想仙姑终于肯承我的情了,脸上还要装腔作势,“你怎么会被公子打成这样?我走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好了,她身子这么弱,不要说太多话,”小王爷断然道,“你既然还是回去国公府,就替我打听着消息,看王稽昭接下来会怎么做。”
“公子向来秉公守法,估计会报官后再来问你要人。”
“呵,就那么点本事嘛!”小王爷毫不在意。
“毕竟对方是国公府的公子,名声极佳,小王爷,您还是要小心为好。”谢子璎也觉得小王爷行事风格真是简单粗暴过了头,且无法无天,市井游戏氓的手段,堂堂赵府的颜面都要给他丢尽了。
“有本事他也来抢人,就怕他没这个胆量。”小王爷冷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无非是让我出面摆一桌酒,当面求他放人,可惜那种满嘴仁义的假学士向来最恶心,叫我哪只眼瞧得上,应酬都懒得应酬。”
“就算不为了别人,也要为了安姑娘,是不是?”谢子璎眼珠骨碌碌地转,帮闲子弟的那点机灵狡猾在他身上运用到淋漓尽致,永远知道蛇的七寸在哪里,“王爷您是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安姑娘清清白白的一个大姑娘,进了府中也要落脚,日后即便是王爷夫人问下来,将来也有个交代。”
小王爷眼睛一亮,“日后、将来”两个字果然深得他心,他紧紧攥着康安安的手,很久没有如此平静丰盈,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
“好,过几天我就叫人下帖子,请他出来当面说清楚。”
说话间太医已经赶到,把康安安仔细地一查,这一查非同小可,太医吓得嘴都歪了,这女人左手臂骨折,手指骨折,浑身都是各种棍伤打伤皮外伤,也都算了,胸前肋骨断了三根,内脏出血,眼前哪是病人,简直就是一具活尸呀!
他抖着手考虑了半天,好不容易开出药方子,脸色和病人一样煞白,谁知小王爷道,“今天不用出府了,暂且住下来,不把人治好,你也别想走出去。”
太医吓得欲哭无泪,胡须都抖起来,康安安忍不住安慰他说:“放心,我很快能好的。”
比大夫更笃定自信的病人,世上也就她一个了吧。
事实是,只要维持好这具皮囊的体面性,站得起来有个人样就可以,骨折出血算什么,腿断了她都可以一蹦一蹦跳着走,要不是考虑到太医的承受极限,康安安现在就想掀开被子跑出去。
不过,让她跑也跑不了,小王爷一直拉着她的手,像是个才找到了亲娘的孩子,康安安觉得他真是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异类,可是在周围人那种看着狗男女般的目光下还是会觉得尴尬,她叹口气,“小王爷,今天的事谢谢你了。”她用眼神制止他,“不过,能不能请你先放一下手?”
小王爷一愣,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太医和婢女乘机过来给她手臂、手指上夹板,小王爷看着康安安青紫成胡萝卜状的手指,实在心疼,对谢子璎道:“父亲一直让我多和国公府的公子来往,说是沾沾他的儒雅正气,陶冶性情,我虽一直讨厌他满身的假道学,但也想不到本人居然如此心狠手辣,能把个姑娘打成这样的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子璎点点头,不敢妄加评论,他有自己的打算,想:仙姑又不是普通的姑娘,公子也不会对偷盗的家奴大打出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不晓得仙姑肯不肯告诉我。
小王爷越想越气,说:“不行,我得替安姑娘出了这口气,小谢,这事你得帮我一起办。”
谢子璎说:“好的好的。”
这也是他顾忌小王爷的地方,永远仗着势力为所欲为,路子不在正道上,虽然作为靠山背景强过公子,可在他手下当差太麻烦,一来主人难以取悦,永远摸不透他的心思;二来办事风险太大,一不小心,就成了助纣为虐式的任务。所以小王爷虽然家世显赫,手下投靠听差的人却又极少,但凡他有王公子一半的好名声,也不至于如此门前清冷,惹得平时一群帮闲子弟也常常叹息,可惜了这块好肥肉,实在难嚼。
不过谢子璎一直都有自己的心机,要拿下小王爷这道难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的癫狂之症治好,尤其是在康安安告诉他小王爷其实被施了诅咒之后,他更有信心可以治本,当然,这一切都少不了仙姑的协助。
只要看到平时霸王似的小王爷在康安安眼前温顺得像只小白兔,谢子璎就分外笃定心慰,打开赵府大门的钥匙已经拿到了一半,而剩下的另一半,就看他如何运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康安安才不知道这些人各怀心思,她现在思考的角度比较独特——不知道赵府的治安管理怎么样?方才进门匆匆一瞥,就感觉到底是富贵之地,与寻常官宦之家完全不同,治理严谨,处处设岗,还有巡逻队来回检查,本来王卿的事一了结,她就该去白樊楼向吴镜大人交差,可看眼前这个排场阵势,自己根本溜不出去,要是让吴镜大人空等,恐怕是要引起他大为光火的。一想到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康安安便打了个冷颤。
“小娘子,你是不是觉得冷?”立刻有婢女替她盖上被子,随即递上暖手的紫铜小炉,康安安看着这一顿七手八脚,再想想小王爷紧贴如狗皮膏药,觉得自己成了镶金笼子里的麻雀,真的插翅难飞了。
这一躺就是三天,三天里康安安总算见识了什么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也明白了度日如年是个什么滋味,说得好听是前拥后簇众星捧月,其实就是个犯人,时时刻刻被许多人严加看管细心呵护,当中还穿插着小王爷的随机查岗。
她无计可施,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地康复起来,太医本以为至少要被扣下个把月才能放出去,想不到不过三天,半死的病人居然就能坐起来,小王爷大喜之下,自然赏赐了许多银子,太医本着医者仁心的态度,一手攥着银子,一手还不忘摸着自己的良心,隐晦地提醒他:“老夫从医这些年,从未见过伤得这样重的人居然只用了三天就能下地,这小娘子恢复得也太快了,没有‘人’能够做得到呀。”
小王爷毫不体会他的用心良苦,反而骄傲地道:“她是天上仙子,自然不同于凡人体质,你休要出去胡说,若有任何传言,我唯你是问!”
太医只当做了一个噩梦,逃也似地离开了。
小王爷越发把康安安捧得如珠如宝,不知道怎么保护照顾才好。
第四天早上,她不小心摔了一只定窑刻花碗,茶水溅了一地,立刻奔过来四五个婢女,急声叫:“小娘子,有没有伤到手。”同时,门口、窗口也有人探头进来,小王爷怕公子真的来抢人,在她的房门、窗外一共布置了四名护卫,日夜无休地看守。
康安安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差不多快疯了:“麻烦请你们家小王爷来一次,我有话要和他说。”
“安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小王爷闻报一阵风似地赶来了,头发散乱,薄衣轻衫外胡乱披了件家常的外袍,连腰带也未束,脸上倒是干干净净,还没有画那些奇怪的花样,分明是刚从床上爬出来。
他来得太急了,康安安也刚起床,正坐在梳妆镜前让婢女伺候她梳头,一大早,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共处一室相对而视,连身边的婢女们都觉得很不成体统,可这两个人都算是怪胎,自己不觉得,旁人也不敢说。
康安安乍见清晨露珠般清新的小王爷,发了一阵呆,心想原来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虽然面色略嫌苍白,然而眉眼深邃,形貌昳丽,与平日所见简直判若两人,要不是性格癫狂,这人还真算得上是龙章凤姿。
“小王爷,我想出去一趟。”
“可以,我马上安排人马,不知安姑娘要去哪里?”
“不必麻烦,我今天晚上想单独出去一趟。”康安安摇头,“请你不要派人跟着我。”
小王爷沉默,过了一会,他郁闷地说:“安姑娘,你不是又想去八仙楼做生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