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安本来上身就很仓促,被他一气,精魄也无法固守,差点从肉身里荡出去,被郭珺臣安置在椅子上后,她定神起势,运气行至四肢百骸之中,重新将魂身契合。
“怎么办?”郭珺臣轻声问她,“我们不能放他出来了,是不是?”
“是。”康安安点点头,觉得自己气虚神昏,肉身变得越来越沉重,且有种逼仄的困缚感,不由又长叹一声,“我和无为的八字不符,操纵这具身体实在太累了,时间长了恐怕会露馅,别管他了,扶我起来,乘着我还能行动,先出去救贺郎小谢。”
“好。”郭珺臣半搂半扶着她走到门口,不料忽然外面有人拉开门,险与他们撞了个对脸。
“无为兄?你怎么来了这里?”那人长长一张马脸,瘦得形销骨立,下巴还留着几搓山羊胡,康安安也是见过的,郭府三个道人之一的玄机道人。
玄机道人可比无为精明多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觉得事情不对头,郭珺臣的手大喇喇地抄在无为的腰际,两人神情间亲密得不像话,立时三刻起了疑心,沉声道,“你怎么把这个人放出来了?”
康安安无言以对,眨了眨眼,只好道:“你猜!”
玄机一愣,觉得同僚的模样十分古怪,他虽然是个慢性子,城府却很深,脸上毫不露出,微笑道:“我猜无为兄是劝降了一个,所以又来劝降另一个,是不是?”
康安安手里捏紧了拳头,本想一击而出,可是伸手打不了笑脸人,被他这体贴地一笑,动作便慢了,乘着这个机会,玄机道人甩出一张符纸掉头就跑。
可惜,才迈开腿,后脑勺便被重重一击,郭珺臣虽是个柔弱斯文的,到底尚在血气方刚的年纪,玄机本来瘦得一把骨头,哪禁得起他使劲捶,“唉呀”一声跌了个狗啃泥。
郭珺臣抢步上前把他按住,一把拖进房间里,顺手一个刀掌劈在颈上,把他砸晕了。
再抬起头,却见康安安也跌倒在地,一动不动,从侧面看,像是连呼吸都停了。
不光是郭珺臣,连小王爷都急红了眼,他被铁链锁在书桌周围两步的距离范围内,根本无法靠近,朝着郭珺臣大声道,“刚才那张符纸打到她了,快去揭了!”
郭珺臣箭步上前,轻轻扶起她的头,果然一张符纸贴在额上,符纸下的脸已经是煞白色。
“安姑娘!你醒醒!”郭珺臣撕了符纸,抱着她摇了几下,根本没有反应,他心沉下去,抬头看向小王爷,眼里一片恐惧。
小王爷恨得牙痒痒,“真没用,连救人都不会,你把她拖过来,我试试!”
郭珺臣到了这步,再无想法,把无为道人的身体往房间里拖了过去,小王爷一手抓住,用力拉至自己面前,先搭了搭鼻子,竟是一丝气息皆无,他的脸也白了。
“怎么办?”郭珺臣眼眶发红。
小王爷沉声道:“我再试试。”
他摸着无为道人的心口,觉得他是闭了气,一狠心,低头往那张丑脸看下去,印入眼帘的是满满红斑脓包的大鼻子,整腮毛渣渣的短胡须,须尖还打着卷儿,一张肉乎乎的嘴唇里隐隐露出发黄的牙齿,里面飘出若有若无的酸馊气。
小王爷内心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这种肮脏货色平时就是在他眼前走过都是有罪,今天却要拼全力相救,唯有长叹一声,再无他法,索性把心一横,朝着丑脸俯身而下,准备要去给无为接气了。
这一下事出突然,连旁边的郭珺臣都“啊”了一声,顿时五官皱起,情不自禁地双手捂紧嘴,好像是按着他的嘴在往上凑,心里又是厌恶又是佩服,想不到小王爷为了安姑娘真能豁出去,就在紧要关头,忽听身后有人幽幽地说了一句:“还好,算你还有良心,倒不急着要杀人灭口?”
此时,小王爷的脸离无为的脸顶多只有三寸的距离,听到话声,与郭珺臣一起猛地抬起头,只见玄机道人一张忧愁的马脸,竖着营养不良的山羊胡,悠哉悠哉地背负着双手,十足像是看热闹的吃瓜百姓似的。
小王爷瞬间就爆了,重重地将无为砸在地上,把脑袋磕破了好大一块,幸好他没了精魄,也不晓得疼。郭珺臣一跳多高,本能地想去掐玄机道人的脖子,还是小王爷制止了他,“你先慢点,听他的口气,仿佛是安姑娘上身了。”
“不错不错。”康安安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上身并不很难,怪不得那些罗刹娑如此猖狂。”
方才符纸被抛过来的时候,她只见一道金光,如同无形的手臂探进身体,将她的精魄用力拽了出来,又高高抛起,她知道是玄机道人的符驱魂的作用,一不做二不休,便调转方向朝着玄机道人冲了过去,恰巧此时郭珺臣一掌砸晕了玄机,乘他的精魄懵混之际,又一次顶替成功,顺利上身了。
“你……”小王爷见她没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但是喉头随即梗住,话也说不下去,于是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书桌前,背对着众人。
康安安心里也不好受,不过她现在没功夫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玄机道人的精魄被顶了出来,贴在墙角处,呆呆地看着她。
和无为那个草包不同,玄机更有心机,更懂得审时度势,一阵沉默之后,他居然没有逃走,而是试探着和康安安打起商量来。
“阁下就是归墟来的度朔使?”他倒是什么都知道。
康安安也不觉得突兀,毕竟人家连总管大人都能算计着抓起来,知道她的身份也不足为奇,而且,现在是她在明敌在暗,人家肯定知道得比她更多。
“你们的主人是谁?”她开门见山道,“以前我以为你们是替郭府办事的,现在看来,郭中庸根本没有本事驾驭你们几个,况且他一死后,你们马上就搬家转移,身后分明另有他人撑腰计划,若是想拿回自己的身体,就先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玄机冷笑:“别以为抢了我的身体就能逼我的供,这里的一切都在我的主人掌控之中,你逃不掉的。”
见他态度强硬,康安安也不多话,目光一转,却见手上赫然戴着只黑色的指环,化成了灰她都认得出来,不就是吴镜所有的那只,这一下大出意外,自己都忍不住呆了。
玄机道人见她发现指环,果然紧张起来,虽然不说话,却目光灼灼地也盯着指环看。
“你戴着它做什么?难道也会用这个指环?”康安安脱下指环,递到他面前,精魄哪受得住这种法宝的锐气,倏然隐避去了更远的角落里。
拿着失而复返的归墟法器,她不由感慨万千,想起之前为此闯下大祸,受到吴镜的责罚,还被囚禁在里面一段日子,直到小王爷逼着吴镜把她与胡小俏交换,才又回到人间,一时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不知不觉地把眼神瞟向小王爷。
小王爷也看到了指环,却是面色凝重,迎着她的视线,冷冷道:“怎么?想用这个东西对付我?”
他的声音很有些心灰意懒,眼前是他拼了命都想救的人,却时刻在怀疑他,算计他。“随便吧,反正我这条命是你救出来的,再还给你,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康安安料不到他会这么说,猛地噎住,其实她是想说郭中庸的精魄原本就装在里头,经过吴镜之手后,又被道士折腾了许多天,也不知道放出来没有。
反倒是郭珺臣破天荒地善解人意起来,凑在她身边说:“这个东西?我大伯就是被它收走了?”
康安安总算接到下台阶,慢慢地点点头,“如果不出意外,可能还留在里面。”
郭珺臣一时泪盈于睫,凝视着指环,满心不安纠结起来,吃吃道:“那,我,你,可不可以……”
“你想看看他?”康安安问。
“嗯。”郭珺臣声音低低的,很不好意思,脸上有些发红,嗫嚅道:“虽然我知道他做了许多恶事,虽然他也害惨了我,但是,毕竟他是我的长辈,有些话,我也很想问问他。”
康安安知道他想问什么,觉得那些根本都是废话,不过郭珺臣的这种废话又让她感觉很踏实,觉得他极重感义,虽然不够理智却很令人心疼,想到这,忍不住又看了小王爷一眼。
果然,小王爷立刻冷笑:“你想问他为什么要害你?抑或还想问他后不后悔?我觉得这话毫无用处,根本就是自寻烦恼。”
康安安对他的话实属意料之中,却也因此更失望,看着旁边郭珺臣落漠的眼神,愈显得实心眼儿,为旧人旧事羁绊伤情,充满了人情味。
“好吧,我且试试,看能不能把他唤出来。”她柔声抚慰他。
郭珺臣眼中闪出光,渴望而感激地看着她。
小王爷扶额长叹:“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功夫费力做这种傻事,真是莫名其妙。”
他越是这么说,她就越恨他的理智精明,就越想背道而驰,和他公然做对,果断地把指环举起来,手上用力,轻轻唤了三声:“郭中庸。”
三声过后,一缕幽魂自指环中飘出,立在她面前。
康安安又是一呆,觉得今天真是顺利得不像话,一切问题自然地水到渠成、迎刃而解。
“大伯出来了吗?”郭珺臣十分期待,搓着手对着面前的空气迫切寻找。
“出来了。”康安安说。
郭中庸已经被关得太久了,一个浅浅的影子定在半空中,大梦初醒般与她对视良久,长叹一声,道:“玄机,原来是你把我放出来了。”
康安安白他一眼:“你现在不是肉眼凡胎了,还看不出我到底是谁吗?”
郭中庸怔住,仔细又盯着她看了几下,在精魄的眼里,人的身和魂是可以分离而视的,他也终于看明白里面的东西,大喝一声:“原来是你这个女人!你可把我给害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