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一片寂静。
韩修远和李大人都愣住了。
沈卿钰沉默不语,只是紧紧盯着眼前人的脸看。
来人比一般人还要高大一点,一张清秀英俊的脸,漆黑的眼睛清润透亮。
唯独嘴角的笑意和煦、又带着一丝无拘的洒脱,给他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像极了那个——
倏然,瞳孔震颤。
沈卿钰睁大眼,视线一寸寸从他脸上挪到耳后根,并未看到人皮面具的粘贴痕迹,而且面前人的肤色也要更白一点,装扮是常见的江湖镖局的样式,胸口上印着“天地镖局”几个字。
虽然江湖味浓了点,但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
“在下韩修远。”韩修远先是行了个礼,“陆侠士若愿意帮忙自是最好,只是不知侠士说的剩下二十个人现下在哪里?”
“陆筝”也就是陆峥安,朝后面摆了摆手。
配合他装大尾巴狼的陈飞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带着胡斯他们驶着镖车一起出来了。
约摸二十几个浩浩荡荡的人,各个身穿印着“天地镖局”的衣服,隐去脸上的“囚”字,陆陆续续从丛林雪山中走了出来。
“在下陈飞。”
“在下胡斯。”
……
一群人一一介绍过后,朝着沈卿钰抱拳行礼、齐声道:“愿为沈大人效犬马之劳。”
韩修远看着齐心协力的众人,眼睛眨了眨。
果真是——豪气冲天啊。
他犹豫道:“各位好汉义薄云天,只是此番清雪耗费诸多时间,怕是要耽误各位走镖,而且朝廷可能拿不出钱来给各位报酬,不知——”
“既是效力,自然不收取任何报酬,韩大人客气了。”陆峥安客观陈述着,“再说大雪不清,我们也没办法继续走镖。”
一双清亮的眼睛从头到尾没离开过沈卿钰身上,他笑道,“非要说什么原因,只是见到沈大人无私为民,心生敬仰,自发自感而已。”
然后他问:“不知沈大人,可愿接受陆某帮助?”
言语之间,俱是恭敬之态。
张弛有度、进退有礼。
既有江湖中人的洒脱,又有初见面的坦诚。
韩修远满意地点点头,和李大人一起征询地看向沈卿钰:“沈大人……”
那清冷如雪的人微微垂下眼睫,随后——
微微弯下松竹一样挺立的腰,朝面前众人拱手道:
“在下沈卿钰,表字子瑜,替山下村民,先行谢过诸位侠客。”
——初见他,除了胡斯,都以为,这位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会对他们的援助不屑一顾。
万万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个如霜清冷的人,远不是面上看来的那样高傲,心也并非冷漠如冰。
“沈大人客气了。”胡斯咧着笑,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文化人说起话来就是好听哈。”
指着前面山路,陆峥安朝沈卿钰示意道:“沈大人不若跟我先去前面看看情况,然后再回来和诸位大人商量一下清雪对策?”
沈卿钰并没有纠结,朝前迈步:“既如此,劳陆兄前方带路。”
听着他喊的“陆兄”,陆峥安觑着眸子,不知是什么滋味儿,舌尖抵了抵腮帮子。
陆兄就陆兄吧,比无耻之徒好听的多。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进展呢?
等二人到了前方雪封住的山路,沈卿钰才发现。
已经有陆陆续续的人开始清理了。
有的人在撒盐,有的人在铲雪,有的人在搬碎石和压倒的树枝。
来来回回的脚印交错,还有路上来回印了几道的车辙印。
而这些人,衣服上都印着“天地镖局”的字。
沈卿钰默默看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流淌着不知名的情绪。
他动了动手指,轻轻问道:
“刚刚陆兄说你们走镖也要清雪,在我们来之前各位便已经开始了吗?”
和他并肩的陆峥安说道:“是的,在你们来之前,已经清了一个时辰了。”
沈卿钰垂下眼睫,神色不明。
“为何不先清官道而是先清山路?官道可比山路好走,而且更好清。”
“那你为什么不先清理官道?”
沈卿钰默了片刻,转过头看向他,静静不言语。
一向凌厉的眸子此刻变得平和起来,甚至有些迷茫。
盛着光华,像一颗上乘的黑玉。
陆峥安忍了几下,才忍住用手抚上去的冲动。
轻轻道:
“因为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沈大人,我们都是为了那些山民在清雪,对吗?”
一双清澈的眸子笃定万分。
随后——
带着冷意的声音传来:“把你手拿开。”
陆峥安垂眸看着不知何时搭到了他肩膀上的手,松开手。
挑了下眉,无奈一笑:“抱歉,平时和他们勾肩搭背习惯了。”
远远跟在他身后的胡斯有些费解,小声问旁边陈飞:“老大平时也不和我们勾肩搭背啊?他不是最烦我们跟他勾肩搭背的吗?嫌我们不洗手。”
陈飞看智障一样看着他:“什么都不懂,你怎么追到芸娘的?”
李重闷笑一声:“芸娘看中他的不就是他老实吗?”
胡斯:“……”他才不会告诉他们,前几天老大还来向他取经了,虽然最后还是作罢了,说感情这事千人千面,不是能复刻的了的。
然后他问:“那清完雪,咱这镖还走吗?”
陈飞:“走个屁,你没看见老大看见人都走不动道了吗?还走镖。”
李重:“少年怀春、春心萌动嘛,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然后道:“镖咱自己先走呗,让老大先忙追媳妇的事。”
陈飞:“李重,你说沈大人这样的人物,看得上咱老大?一个土匪?”
胡斯不高兴了:“怎么就看不上咱老大了?老大多英俊,配沈大人刚刚好。”
陈飞:“对牛弹琴是吧?咱说的是一回事吗?”
李重一人拉一个,止住他们又要争执的势头:“行了行了,在这节骨眼上吵架你们是嫌自己命长是吧?让老大知道了信不信晚上吃不了兜着走?再说看得上看不上的,咱说了不算,得问沈大人。”
“眼下的事,先清完雪再说。”
……
沈卿钰这边看完情况后,便和韩修远、李大人几人商量完陆续的清雪事宜,一行人便开始行动了起来。
沈卿钰和陆峥安为一队,清理山路上的积雪;韩李二人则带着几个侍从,负责清理官道上的积雪。
满打满算下来,根据现有情况,原本需要半个月才能完成的事,因为有了陆峥安等人的帮忙,只需要三日便可以清理完。
只是晚上的住宿便成了问题。
沈卿钰和陆峥安本打算就在各自马车上将就几晚上,加上自己带的干粮,足够应付过去了。
但是那些村民却自发组织起来了。
许是见到他们这群人如此竭力帮助,在村长的号召下,村民们热情地留他们务必宿在自己家中,还要请他们喝热汤。
老村长眼含热泪:“沈大人,还有这位陆侠士,我们是真的感激你们啊。以往大雪封山,哪有朝廷管我们这群山民的死活,光是雪灾,就冻死多少人,封路后大家平时上山的伙计都断了,日子是一年比一年难捱,还好有诸位帮忙。还请沈大人万万不要拒绝我们的好意,这大雪天的你们住马车上,万一冻着着凉怎么办啊?”
一众村民无不附和。
沈卿钰蹙起眉头,几番思索,道,“依大棠律法,官不可扰民,借住怕是不妥。”
那村长急了忙说怎会怎会,更加坚持了。
陆峥安捏了捏下巴,咂摸道:“若是老村长您实在想帮忙,那就请问问诸位家中此前曾聚集到一起清过积雪的青年,能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听我们安排,这样就可以早点完成,我们也就可以早点走了。”
老村长连连称好,召集了一大堆人,过来一起帮忙。
只是到最后,还是想请他们晚上一起到他家中喝口热汤。
实在是拒绝不了他的热情邀请,晚上忙完后,一行人便就这样来到山脚下的村长家里。
热汤是南方的糊面汤,不是什么特别稀有的食材,但这已经是这群淳朴的村民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忙了一天后,一碗下去,确实驱寒。
白天一起干活的陈飞几人和韩修远他们就这样热络地聊了起来。
韩修远算得上是朝廷里面没什么官架子的人了,为人也比较谦和有礼、张弛有度,再加上年岁相当,所以和陈飞他们也算聊得来;李大人年纪稍大一点,话很少,只是静静在旁边抚着胡须笑。
等陆峥安去看的时候,便看到这几人不知何时搬来了马车里的酒,和那些村民们,一同推杯换盏了起来。
他摸了一坛酒,去找沈卿钰。
抬头,正好看到矮矮的土泥屋顶上默默坐着喝酒的他。
雪白的衣角迎风而飞,面前的人依旧是清冷如雪,只是在这片喧闹之中,显现出一点孤寂的感觉来。
不消思索,他飞身上去。
坐在沈卿钰旁边:“怎么一个人喝酒?”
拍开封泥,和他碰了一下:“我陪你一起。”
沈卿钰拿起酒坛,没有扭捏,迎着他碰了一下。
一口清酒下肚,嘴边留了些酒渍。
陆峥安就这样看着他,动作斯文、涵养极好地擦掉水渍,莹白如玉的手指修长又好看。
屋檐下是胡斯他们热络交谈的声音,喧闹嘈杂。
一旁的村长和村民,其乐融融地笑着。
陆峥安看着视线停在前方不说话的沈卿钰。
那张圣洁清冷的脸像是隔了一层雾,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他托着下巴盯了他良久,然后问道:“沈大人在想什么?”
“在想明日从哪开始下手?”
“没有。”沈卿钰的声音情绪难辨,“我只是想,清完雪,他们的日子真的会变得更好吗?”
陆峥安静了片刻,敛眉道:“不会有很大变化,但能熬过这个冬天。”
“沈大人何须忧虑?”他提起酒坛,闷下一口,摊开手往后撑在屋檐上,指节懒懒地敲着酒坛罐子,“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毕竟有所改善,总比什么都没变化要好得多。”
然后转头看他:“你说对吗?”
沈卿钰没回他。
而是默默又喝了一口。
寂静片刻后。
他转过头看向他,开口的声音清冷如雪:
“阁下是哪里人士?”
陆峥安没有瞒他:“栾安县。”
沈卿钰喝酒的动作一滞,倏然转头看向他:“栾安人?”
他声音变高:“你是栾安人?”
“怎么?沈大人是想起谁了吗?”陆峥安眸子变沉,不由收紧手,攥了下酒坛。
“没…有。”沈卿钰垂下眸子,转过头去。
空气又沉默下来。
“你在躲我。”
声音变沉。
陆峥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沈大人除了我,在栾安县,还认识谁?”
他想问:你其实还记得我是不是?
沈卿钰迎着他的视线,伸进袖中的手不知何时摸到一块温凉的玉佩。
他心下一跳,这玉佩……他是何时带到身上的?
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周遭嘈杂的声音变得寂静起来。
依稀只可以闻得到呼吸声。
眼前人在追问他:
“沈大人为何不说话?”
在那双清亮的眼睛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渐渐地、这双澄澈的眼睛渐渐汇聚成一个桃花的形状。
他瞳孔骤然一震。
视线从他脸上一寸寸挪到他耳后根,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刻字。
他果真认错人了是吗?
近乎是狼狈地、扭过头否认:“没有,我只是认错了人。”
陆峥安静静看了他半饷,几度攥紧了手掌,直到骨节都泛了白。
终究是没有选择继续追问下去。
气氛变得沉默起来。
突然。
陆峥安晃了晃酒坛:“我酒没了,把你的给我喝喝。”
然后示意给沈卿钰看,沈卿钰垂眸看向空荡荡一片的酒坛子,蹙着眉刚想拒绝。
可谁料——
极快的身影闪过,他手上的酒坛就空了。
他仰头去看站在屋檐上,提起酒瓶倾注而下的人。
夜色天幕下雪花成了清晰的光点,这个高大的男人就这样将酒坛倒灌,大口饮牛。
明明两个大男人这样互相借酒喝本属平常,他不应该拘泥于小节。
可沈卿钰就这样看着他的唇印着他刚刚喝过的地方,完全覆盖住他喝过的痕迹,让他有一种浑身发麻的奇怪感觉!
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的地方,可他就是觉得很奇怪!
“还你。”酒坛朝自己飞过来,沈卿钰下意识抬手接住。
那男人用袖口擦了下下巴上的酒渍,重新坐在他身边,看着前方屋檐下的众人,问他:
“沈大人刚刚说,那些村民清完雪之后,日子能否过得更好。就像屈先生说的那样,哀民生之多艰,沈大人对民生又是何解?”
沈卿钰攥了攥身边的酒坛,想起顾太师说的话:“民生多艰啊,还多灾多难多寡多祸。”
一时之间没说话。
陆峥安屈膝垂着手,眼里碎着光:“作为行走江湖的人,我每天都在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这群村民知恩图报、民风淳朴,值得我们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去帮忙。沈大人为官仁慈、博爱,可沈大人知道吗?天道有轮回,苍生有命。我们做不了救世主,而且有些穷凶极恶、心藏祸胎的恶人,就不值得你去救。”
沈卿钰蹙起眉头,听他意有所指的意思,问道:“比如哪些穷凶极恶的恶人?”
“沈大人此前不是去剿过匪吗?”陆峥安转眸看向他,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墨一般深重,“就比如那些常居山中的土匪。”
“天道维常,不容有异。江湖草莽向来不为世道所容,土匪更是人人喊打、世人皆唾。”
“土匪”二字,说的极重。
沈卿钰看着他,心像是突然被石头砸了一下。
大雪将屋檐下的嘈杂再次卷进了风雪中。
空气又变得沉寂下来。
面前的人用晦暗不明的眼神盯着他,寸寸逼近:
“那么沈大人,对那些土匪又是怎么看待的?也把他们当普通百姓吗?”
随着他逼近。
沈卿钰往后挪了一步,抓紧了手下的屋檐。
面前男人却突然凑上来,脸突然在他面前放大。
沈卿钰匆忙别过头,心绪无端激烈起伏:“你离我远点。”
“嗯。”那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却没有退分毫,而是倏然伸出手,盖住了他眼睛——
沈卿钰眼前一黑。
随之眉毛上一轻,痒意传来。
“放肆!”沈卿钰怒意涌现,横眉瞪他。
“别紧张。”那人伸出手,轻轻拂去他眉梢的雪花,在掠过他眼下皮肤的时候,喉结微微一滚,声音极轻,“你眉毛上沾了雪花,我只是替你擦掉而已。”
“阁下是否太多管闲事了!”沈卿钰冷着脸,避开他转过身去,起身欲离开。
可衣袖一紧,他还没起身,就被面前人给扣住。
随之眼前一闪。
星空出现在上空。
头被枕着,整个人倒在了瓦片上。
雪花如鹅毛一样,絮絮落下,落在他收缩成一片的瞳孔中。
清凌凌,如同坠入湖水的羽毛。
“你从遇到我就一直在盯着我耳后根看,你在找黥刑?想看我是不是土匪?”
面前人眼里涌现某种光、专注地看着他。
沈卿钰瞪大了眼睛。
连对方扣着他手腕,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冰凉的侧脸被温热的手掌抚上。
冰火交织的感觉让他浑身一震,颤抖了一下。
面前男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他:
“假如,我就是那个不为人所容的土匪呢?你会远离我吗?还会和我在这里把酒言欢吗?”
沈卿钰缩着瞳孔,面前是纷飞乱舞的雪花,还有在风雪中神情专注的男人。
他一把从地上弹起来,扣住对方的手腕。
通红着眼睛、声音颤抖地问他:
“你、到底是谁?!”
他是谁,他是你老公呀。
我回来啦[撒花][让我康康]宝宝们。更新时间每晚九点改六点哈,么么么爱你们[亲亲]
(还有三章上高速,我终于做到这部分的饭了![爆哭]改的头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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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