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钱二虎与他二叔在屋里坐下来,说话的人就变成了孙丰年跟二虎他叔。
王婆子倒没着急走。
别的不论,今日孙家的这场热闹她还从未在别家见过。
即便打从见到钱二虎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门亲事铁定是说不成了,最后孙家就算不是答应了方才那个后生,也是选跟钱家人结亲,也并不妨碍她把这热闹看完。
见孙丰年跟二虎他叔攀谈时十分热络,傅媖就知道这人的身份必定不一般,孙丰年恐怕最后会更中意钱二虎。
后面听着听着,她发现果不其然,原来二虎的小叔钱武竟然是县衙里的衙差。
傅媖想了想,目光转向一直坐在旁边偷偷拿余光瞄自己,脸上一直挂着憨厚笑容的钱二虎,决定与他谈一谈。
她实在想知道,记忆里钱二虎与媖娘的接触并不算多,说了几次话掰着手指头都能算得清楚。
他究竟是喜欢媖娘还是单纯心肠好,想替媖娘解决麻烦?
毕竟钱二虎跟媖娘一般大,还是个容易意气用事的少年,可能真干得出头脑一热就来提亲这样的事儿来。
于是她跟一旁的李兰花说:“姨妈,我想跟二虎出去单独说几句话。”
李兰花一愣,颇为意外地看看她,又看向孙丰年。
见他点头,就应了:“去吧,别走太远,省得一会儿找不见恁俩。”
钱二虎也没想到她会主动喊自己出来说话,出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脚底跟踩在棉花上一样。
两个人走出大门,傅媖将钱二虎领到了墙根底下,没给他缓冲的时间,开门见山地问:“二虎,你来提亲是巧儿姐请你来帮的我么?”
她知道二虎与孙巧儿关系十分不错,那日是二虎跑去镇上跟孙巧儿报信,也是他又将孙巧儿送回去。
钱二虎连忙摇头:“不是!媖娘,俺,俺……”
少年无措地挠着头,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出这句话来:“俺是真心喜欢你。”
傅媖微讶,但没有太过意外,只是继续追问道:“为何?”
钱二虎撩起眼皮偷偷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将先前跟孙巧儿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最后讷讷地说:“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就是不知道从啥时候起瞅见你就高兴,觉得心里甜滋滋的,有啥好东西也都想拿给你,想着能叫你开心开心。”
傅媖能察觉出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儿掺假,全然发自真心。
要是媖娘能听到这样一番剖白,即便对钱二虎没有动心,想必心里也会很高兴。
毕竟,这世上爱她的人本就不多。
傅媖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觑着自己的鞋尖儿说:“我知道了。二虎,多谢你真心待我。我们回去吧。”
他是真心喜欢媖娘的,和那沈郎君不一样。
既然如此,她就更不能选他了。
钱二虎愣了愣,就算他再迟钝,听见她这么说也能明白了。
心底的羞涩渐渐褪去,钱二虎的脸一点点变得苍白起来。
可少年直到最后都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乖乖跟上了她的步伐。
*
傅媖一推开堂屋门,里头的人都朝他们看过来,却很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二虎跟在她身后,低着头默默走进来,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
钱武向来会察言观色,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孙丰年却没在意那些,心里眼里都是即将和钱家结亲的喜悦。
那妇人今日登门并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孙丰年脑子里最先浮现出的是村里前几年流传的传言,那时人人都说沈家的小郎君了不得,中了进士之后去京城当上大官儿了。
孙丰年顿时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心想自己攀上了这么一门厉害的亲家,往后就要跟着发达了,那定然是数不清的富贵啊!
只要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跟喝了一大碗甜蜜水似的,夜里做梦估计都能笑醒。
谁知这样的喜悦却没能维持多久。
当他隐晦地问起沈清衍如今做什么的时候,那妇人却回答说沈郎君如今在镇上一个员外家里当西席。
听她说完,孙丰年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浇得他心口冰冰凉。
借沈清衍的光鸡犬升天的幻梦破灭后,孙丰年对那妇人的态度也变得恶劣起来,直到她拿出那张银票。
要是钱家不来提亲,他看在那五十两银子的份上肯定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毕竟这可是五十两银子,村里人攒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攒下这么些钱来。
就算会得罪里长,也顾不得那些了。
可钱二虎却带着钱武登了门。
方才与钱武一边攀谈,孙丰年就已经想好了,还是将媖娘嫁到钱家去最好。
虽说聘礼只有二十两银子的聘金和外头抬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钱家在县里也能说得上话,来日自然不怕里长寻他麻烦。
况且钱武能帮他的可比沈清衍这么一个穷教书的多得多。
等往后两家关系处得好了,说不准儿还能叫钱武把他儿也带到县里去跟他一样捞个衙差或者捕快啥的当当,那多好啊。
孙丰年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开口就对傅媖说:“媖娘,你钱武叔人敞亮,说带来的聘礼你要是觉得还有啥不够的就再跟他说,回头给补上,你去外头瞅瞅?”
这话已算得上明示,是要傅媖选钱二虎的意思。
傅媖却没理会他,反而看向范三娘。
范三娘早就端坐了回去,神色淡然,眸光沉静。
即使听出孙丰年话里的意思,神情中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慌张,只是在她看过去时抬起眼,从容地与她对视。
看着那双眼,她再度想起她方才低声同自己说的那番话。
除了那句很能宽慰她的“但凭心意”,她还说,沈郎君来时特意叫她告知他家的情况。
然后便向她言明那位沈郎君在镇上一户员外家做西席,教几户人家的子弟读书,只是他身子不好,常年在养病,家中母亲更是卧病在床已久,且还有一位尚未婚嫁的小妹。
这样的家境确实算不上多好,虽说家在镇上,可与钱家相比还是差了些。
可傅媖只是略一沉吟,就笑起来。
那位沈郎君不是叫自己“但凭心意”么?
她倒确实想试试,照他说的做。
于是她转头便回道:“姨夫,你忘了,我早已有亲事了。”
不等孙丰年说话,她又抬手指一指沈清衍,对钱武说:“喏,钱武叔,这位范娘子就是来替他下聘的。”
“我替姨夫向您赔个不是,竟没一早就跟您说清楚,白白耽误了您跟二虎的功夫。”
钱武只是微微皱眉,倒没恼。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范三娘,又看了看自家那个已快把头杵到地里去的傻侄儿,再联想到傅媖方才把二虎叫出去说话,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叹了口气。
罢了,他还是回去之后好好劝劝二虎才是正理。
这么想着,他道:“既然小娘子早有婚约,那我家二虎也不好做出那等横刀夺爱的事来。”
他朝孙丰年拱拱手:“孙叔,我带着二虎先走了,回头得空了再来看你。”
说完钱武就站起身,不顾孙丰年急切的挽留,走到二虎面前拍了一把他的后脖颈,喊:“走了,别在这儿耽误人家的正事儿。”
二虎从始至终一声不吭,站起身来,像个游魂似的跟在他身后漫无目的地朝外走,然后沉默地看着他小叔指挥自个儿带来的那些人再把抬来的东西原模原样地抬回家去。
临走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傅媖,又匆匆低下头去。
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
*
钱家人一走,王婆子自觉没热闹可看,余下的也不适合再看下去,当下也带人离开。
方才还十分热闹的孙家一下少了许多人,狭小的院子竟也显得有些空荡了。
孙丰年阴沉着一张脸,等估摸王婆子已经走出老远,突然爆喝一声:“你这丫头如今能耐了!竟敢当着老子的面自作主张,谁给你的胆子?”
傅媖不避不让地瞪视回去:“自然是你给的,若不是被你逼着跳了一次河,我还真生不出这么大胆子呢!”
孙丰年一噎,然后越发暴怒,气急之下抬手就要朝她抡巴掌。
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清清泠泠的嗓音:“聘礼您已收下,就是承认了神郎君与媖娘的婚事。即便尚未成婚她也是沈郎君的娘子,您不过是姨丈,无权越过沈郎君管教于她。”
那妇人明明个头还没自个儿高,可拿双冷冰冰的眼往他身上那么一扫,竟像刀子似的将他从头割到脚。
孙丰年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在范三娘的注视下满眼不甘地收回手。
他阴沉着一张脸道:“你要这么说,那就赶紧把日子定了,叫那姓沈的小子给她领回去,我们家可盛不下像她脾性这么大的丫头!”
说罢,狠狠剜了傅媖一眼,转身摔门出去。
他一走,李兰花也觉得坐立难安起来。
这姓范的妇人到底是镇子上见过世面的,瞧着气度就不一般。
连她家老头子在她跟前都说不上话,她就更别提了。
于是她也拔起腿来就要走。
谁知那范娘子却叫住了她,客客气气地问:“李娘子,沈郎君叫我问,他与傅娘子的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可好?”
说完,不等李兰花说话,她又转过头去看向傅媖,唇角微微带笑:“沈郎君说,若傅娘子有更合心意的日子,也可按傅娘子的来。”
见她这般,李兰花就知道她虽问了,但实则自个儿插不进言,到底定在哪日全看媖娘这丫头的意思,便也跟着朝傅媖看过去。
傅媖微一迟疑,对上范三娘那双温和的眉眼。
想了想,说:“好,请您代为转达,我觉得下月初六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