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傅媖将伞收拢,挂回门边,转身却见方才说要换身衣衫的沈清衍并未回卧房,而是径直进了书室。
她正思索他是不是将这事忘了,欲出言提醒,却见沈清蘅推开堂屋门,步伐轻快地走过来。
“嫂嫂和兄长出去这趟可还顺利?”
傅媖笑着点头:“等晌午便能喝上豆儿汤了。”
沈清蘅眼神亮了亮,愈发期待起来。
嫂嫂今早做的朝食那般好吃,她说的那雪泡豆儿汤滋味儿必定也是极好的,她已经迫不及待等着要尝了。
但见傅媖转身要往灶房去,却将她叫住,抬手一指她肩膀处:“嫂嫂莫急,你还是先去换身衣裳吧,你这肩头叫雨打湿了,回头着了凉可是要生病的。”
傅媖微微一怔,侧颈望过去,发现自己肩膀上一片深色的水渍,确实像是方才在外面没留意,被雨淋透的。
她才恍然,原来沈清衍说要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衫,竟是对她说的。
*
重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裙出来,傅媖没急着去处理先前泡在木盆里的绿豆,而是洗了块生姜切丝,准备煮些姜汤。
她淋了雨,沈清衍受了寒,喝些这个驱寒再好不过。
可等她准备起锅烧水时,余光忽然瞥见旁边眼巴巴盯着她瞧的小姑娘,不由失笑摇头,又多切了块姜进去。
罢了,如今已入夏,正适宜吃姜,再多煮两碗,给她和张氏也分一分吧。
沈清蘅倒不是没饮过姜汤,只是有了今早的朝食珠玉在前,现下她看傅媖做什么都想跟着尝尝。
见此顿时意会,愈发殷勤地搬了只杌子来在灶膛前坐下,拿把蒲扇帮忙扇火,好叫灶火烧得更旺。
傅媖先切了姜丝进去,又从瓷罐里取出几枚红枣,剖开去核,也扔进锅里,便倒了水盖上锅盖,等汤煮沸。
其实若能加几颗乌梅在里头,煮出来酸酸甜甜的,滋味应当会更好,只是乌梅汤不适宜体质寒湿的人喝,她顾忌着沈清衍和张素兰的身体,就没敢轻易乱加。
站在灶前,傅媖琢磨着,回头还是要再叫来郎中给他们两个都瞧一瞧,最起码要问一问都是何病症,体质如何,她也好知道有什么忌口,又该如何进补。
等候的空隙,傅媖终于有功夫去看先前泡下的绿豆,发现个个都已吸足了水分,胀大不少,外皮上也有了些细微裂口,便将水滤走,又加水重新清洗一遍。
柴火哔剥作响,檐上雨水静静流淌下来,挂起一面水帘,水声轻妙。
这样安静的氛围里,她一边淘洗绿豆,一边与沈清蘅温声闲谈起来:“清蘅,娘一月要喝几副药?”
沈清蘅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她的意图,回道:“一月八副,每日早晚各一碗,郎中说她身子弱,又长年服药,需得喝两日停两日才行。如今抓一副药要五十几文,一月下来至少四百多文。”
傅媖点点头。
沈清衍说张素兰的药钱占他束脩的三之一,确实是夸张的说法。
这么算下来,每月扣除张素兰的药钱,还能余下近一千二百文,其实已不算少了。
只是想到沈清衍整日白如霜雪的脸色,她皱了皱眉,又问:“你兄长可曾看过郎中?”
沈清蘅点点头:“看过。郎中说他是风寒袭肺,却没能及时医治,如今气虚体寒,需要好好调养。但他脾气拗得很,只吃过几副药,就不肯继续吃了。”
说完,她垂下眼,掩去眼底的难过。
兄长的身子原本不差。
可自从去岁隆冬在狱中一连待了六十多天,再归家时,就已落下一身寒症。
无需问,傅媖便对沈清衍不肯喝药的原因有了些猜测,眉眼间染上几分笑意。
爱食甜的人尤其抗拒吃药倒也正常,只是这么孩子气的举动由沈清衍做出来,叫人觉得意外地好笑。
不过回头或许可以问问郎中,试着给他做些药膳。
很快,锅里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氤氲的白汽蒸腾而出,一股辛辣的香气渐渐在空气中充盈起来。
傅媖把手擦净,取出几只瓷碗,一连舀出满满数勺滚烫的热汤盛入其中。
沈清蘅才要将盛好的瓷碗放到茶盘上,却忽然被她叫住:“莫急,还没添红糖进去,不加糖会太呛。”
沈清蘅乖乖停住手,然后见她往每个瓷碗里都添了半勺红糖,可到最后一个时,却想了想,又多添了半勺,还特意嘱咐她:“这碗糖最多,记得给你兄长。”
她愕然抬眼,见傅媖神情认真,不像玩笑,只得照做。
一边往廊下走,小声嘀咕着:“这么多糖,兄长真的会喜欢么?”
*
沈清蘅端着茶盘进来时,沈清衍正手抵额角靠坐在桌案前闭目养神。
因为袖管滑落,露出一截白净的腕骨,其上筋络分明,清瘦但不显得羸弱。
沈清蘅蹙了蹙眉,不满地清咳一声。
果然见他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兄长若是倦了就回屋歇着去,许员外不是给你放了假?还非要坐在这里苦熬。不过是教几个不成器的子弟,哪里就值得你这样用心。”
沈清衍只微微摇头,不欲作答。
余光瞥见她端来的茶盘上那碗淡褐色热汤,轻轻一闻,便已了然:“这是姜汤,媖娘让你送来的?”
沈清蘅撇撇嘴:“兄长的鼻子果然灵。”
见他端起瓷碗,她又想起方才傅媖说的话,迟疑了片刻,道:“就是这汤……”
沈清衍抬眸:“怎么?”
沈清蘅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无事,你尝尝吧,嫂嫂特意为你做的。”
她想知道,兄长这张素来神情极为平淡的脸上会露出一副什么表情。
沈清衍浅啜一口,眸光微闪,很快一饮而尽,将瓷碗放回原处:“替我转告她,多谢。”
沈清蘅愕然半晌,仔细端详了他片刻,发现从他脸上确实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得道:“兄长,难道你没尝出什么不对么?”
她抬手,比出一根手指:“嫂嫂足足给你放了一整匙糖。”
不是小银匙,是汤匙。
沈清衍微微颔首,拿起桌上厚厚一摞已有墨迹的小竹纸,波澜不惊地道:“出去时记得将房门带上。”
沈清蘅盯着他看了片刻,讨了个没趣,悻悻然离开了。
房门阖上,沈清衍抿了抿唇,唇边似乎还残留着丝丝甜味。
除了母亲,此前无人知他嗜甜,清蘅也不知。
只因幼时家贫,母亲卖了绣品换得钱后偶尔会给他们买些芝麻糖、酥糖,但分量极少,他看清蘅每次都吃得十分爱惜,后来就骗她说自己并不爱吃,都留给她。
久而久之,她自然信以为真。
没想到媖娘心思细腻,今早一碟沙糖,被她看穿。
*
沈清蘅走后,傅媖捧起自己那碗姜汤,坐到廊下看着眼前垂挂的水帘一口一口慢慢啜饮。
第一口甜味最重,夹杂着淡淡的红枣香和一点生姜的辛香,越往后味道越辛辣,喝一口从舌尖到胃里都被浓浓的暖意铺满。
一碗喝尽,身上已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喝完姜汤,傅媖没急着回去,而是坐在廊下看着院中的天井入神。
因为下雨,天井里蓄满了水,里面没有像镇上其他人家一样放上几尾红鲤或者种些花草,空荡荡一片。
傅媖对养鱼没什么兴趣,反倒认真地琢磨起在里头种荷花的可能性来。
倒不为赏花,只是想等秋天挖出一节节白白胖胖的嫩藕,到时不管是拿来清炒还是煲汤,肯定都有一番滋味。
不过虽然她不太懂天井的构造,却知道想种出莲藕需要十分肥沃的土壤,若是黏土或塘泥最好。
如此一来,光要铺塘泥,恐怕就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傅媖遗憾地叹了口气,暂且放下这个念头。
左右如今已入夏,错过了种植莲藕最好的时机。
等明年开春,兴许会有机会也说不定呢。
回到灶房,傅媖挽起衣袖,着手熬豆儿汤。
其实绿豆性寒,今日淋了雨,她与沈清衍本不宜再饮,但这些绿豆早已泡好,若是不用,就要可惜了。
想了想,她叫来沈清蘅,道:“清蘅,外头雨已经停了,可否托你去铺子里帮我买些陈皮回来?”
绿豆性寒,陈皮性温,两者中和,便能消解绿豆的寒性,既能清热解暑,还能利水止咳。
这些药理她没学过,但媖娘却因幼时好跟在开医馆的邻家阿翁身边晃悠,知道得格外很清楚。
沈清蘅点点头,痛快地应下来:“嫂嫂稍等片刻,我很快便回来。”
她离开的时间里,傅媖已找出一口砂锅,倒入泡好的绿豆,又加几勺砂糖,放到灶上熬煮起来。
若是她回来得足够快,恰好能赶上将陈皮加进锅里。
约莫两刻钟后,砂锅里开始传出清新的豆香,沈清蘅恰在这时一路小跑着回来。
她鞋面上溅湿了雨水,却顾不得这些,一推开门便着急忙慌地冲进灶房。
傅媖刚转过身,手上就被塞了个纸袋,里头装着一整袋陈皮。
“嫂嫂,这些够么?”
傅媖看她跑出满头大汗的模样,掏出帕子递到她手中,无奈道:“快擦擦汗。即便赶不上也没什么,何用这样跑?”
沈清蘅笑着摇摇头,边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下来歇脚,边看她麻利地将陈皮洗净,然后丢到锅里继续闷煮。
很快,丝丝缕缕的橘皮芳香就从缝隙里冒出头来。
傅媖掀开盖子,翻腾的热气涌上来,带着隐隐约约的清甜香气。她细细看了一眼,转头望向沈清蘅,迎着小姑娘那双期待的眸子,笑盈盈地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