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曾听说百官休沐,宴淮周身便还是挺括的苍蓝色官袍,胸前展翅高飞的双仙鹤熠熠生辉。
乌黑网巾严谨压着额发,方型带銙的玉带笼着他精瘦的腰身。
男人身长八尺,步伐铿锵。
从临水一侧的视线望去,仿佛是踏着菡萏而来。
渐渐地,众人自觉屏息以待。
傅惜筠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前世的宴淮。
——那一日雷霆声响,霍闪划破天际。
她方还在东宫寝殿,不久前才亲眼看见姑母处死了一个被宋砚临幸的宫娥,尸体被拖出殿外,随之徒留一线血痕。
因受不住鼻尖围绕的血腥气,她屏退众人,提了一壶满满的花雕,冒着瓢泼大雨躲到了偏僻的檐角。
淅沥的雨声中混着她的悲戚与呜咽,无人在意刚刚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好似宫中自来如此。
宴淮却不知因何出现在东宫,又因何碰巧遇见檐下的她。
明明眼前斜飞的雨势并未减弱,然身上却没有了敲打的雨滴。
傅惜筠微微侧身,先是见着一袭殷红衣袍及下方的乌黑官靴。
见是眼生的衣纹,她顺延看去,衣前补子上绣的便是腾飞的丹顶仙鹤。
竹叶纸伞遮挡着漆黑的天幕,将高大峻挺的男人与她一同,严实地笼罩在这一方天地里。
或许是醉意上头,她毫不顾忌地仰视着男人的脸。
紧紧抿着的薄唇,直挺的鼻梁,还有那双落在她面庞,自带肃穆与威严的凤眼,真是极好看的男人。
她心知眼前的男人行伍出身,每每奔赴战场,便是流血千万,旁人若见着,只怕是避让还来不及。
但那时的她悲怜无依,还是如同在水中攀附住浮萍一般,自顾自地道:“我身上染了血腥气,很不好闻的,大人快走吧。”
话音甫落,天旋地转,她重重地磕倒在地,酒壶也从手里滑落,滚到了男人的脚边。
宴淮方为她撑着伞,见状便倾下身来轻轻将她扶起,浸入水潭的衣摆也湿了大半,倒和上头金线绣的锦鲤相映成趣。
意识混沌之际,她紧紧揪住他的衣角,看见他对着她微微拧眉。
“血腥气没有,倒是一身的酒气。”
此后如何她就不大记得了,第二日头疼欲裂地醒来时她已回了寝殿。
但对于她是如何回来,又如何换了干净衣物,她不敢再去深究。
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喝下如此多的酒。
太子称宴淮一声三哥,她自然也就把他当成自家兄长一般看待。
她背着人将自己喝得酒气熏熏,还被他当场抓包,怎么看都是不合时宜。
遂从此只要见到他,她都是只有顶着赧红的脸躲开的份儿。
傅惜筠愣呆呆地回想着前世。
还是傅恬莹一语将她惊醒:“大姐姐,你的脸怎么变得这么红?”
傅惜筠手背贴上脸颊,确实热得发烫,没想到重活一世,还是这般不争气地红了脸。
“许是天热晒得,我先去水阁更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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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院离开,傅惜筠和绿珠随同侍女来至水阁。
然而在绿珠替她换好衣裙后,领路的侍女却蹊跷地没了踪影,如此二人只得沿着来时的石子路自行返回。
谁知在经过檐廊拐角时,傅惜筠便听见了另一头有女子隐隐的抽噎声。
今日所来赴宴的皆为世家大族,席面上像傅惜筠这般年纪的公子和姑娘有不少。
她估摸着是两情相悦的鸳鸯趁着赴宴相会,如此便不好唐突过去,只好掩在墙后,伺机离开。
却忽地听得——
“殿下当真要迎娶傅惜筠为正妃?那殿下置臣女于何地。”
“不是孤不想娶你,是母后不肯松口,你放心,等筠儿嫁进东宫后,孤一定给你侧妃的名分。”
“筠儿?殿下如今唤她都这般亲昵了吗?”
居然是余芳苓和宋砚。
借着墙角的遮挡,傅惜筠瞧见余芳苓哭得梨花带泪,清秀的眉眼挂着两滴晶莹,不时地怪嗔一眼,真真是男人最想疼爱的那种女子。
然而傅惜筠沉思几许之后,就已全然明白。
男女幽会怎会选在女眷更衣之所,还有无意泼下的茶水,消失的侍女,真是破绽百出。
看来她日前在雅集上说来刺激余芳苓的话奏效了,不过余芳苓此计,却也正中她的下怀。
傅惜筠攥了攥手帕,便轻步走出立于两人身前,柔声说道:“殿下倒也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先是宋砚难以置信地看向傅惜筠,而余芳苓眼中是意料中的平静,她轻轻挪步躲在了宋砚身后,脸上立马装的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傅惜筠佯装愠恼,瞥着余芳苓继续说道:“殿下若已心有所属,那臣女愿为殿下在皇后娘娘面前进言,让殿下能够抱得美人归。毕竟殿下的心上人还是臣女相交多年的闺中好友。这点儿成人之美的胸襟,臣女还是有的。”
听到傅惜筠的话,宋砚眼中的惊讶不见消退之余,居然又增了些慌张。
只见他要冲过来拉住傅惜筠,绿珠连忙挡在自家姑娘身前。“太子请息怒。”
息怒?他怎么会有怒意呢?
宋砚神情黯然地停下脚步,隔着绿珠对傅惜筠解释道:“筠儿你别误会,孤与她无甚关系,只是恰好在此遇见。”
话音甫落,倒是让傅惜筠微微疑惑。眼前的宋砚不似往常她认识的宋砚,更不像前世对她苛刻记恨的那个宋砚。
因为按着前世宋砚对余芳苓的万般宠爱,第一他绝不会这般急着和余芳苓撇清关系,第二他更不屑与她解释他和余芳苓的关系。
毕竟在前世,宋砚是敢堂而皇之地当着她的面,将还未封妃的余芳苓带进东宫的,如今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
可惜,傅惜筠已经无暇关心他的这些变化,她只继续冷着声音对宋砚道:“太子这样说,是在担忧臣女会将此事说出去罢?那太子多虑了,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太子若能和自己心爱的女子成婚,臣女只有欣喜非常,怎么会瞎说呢。”
看着冷面冷语的傅惜筠,宋砚蓦地一愣,嘴里只痴痴地呓语了几字:“可是孤......”
瞧着宋砚对傅惜筠痴愣的模样,余芳苓已经顾不上做戏,她瞧着宋砚的眼里,竟渐渐泛出些悲凉。
从宋砚百般拒绝她的请见开始,她就知道宋砚的心已经游离在傅惜筠身上。
但只是坐以待毙的话,她何以做局至此。心思游离了又如何,她哄一哄就能继续拿捏。
心想着,余芳苓便到傅惜筠身前噗通跪下,拉着她的裙摆哭道:“我自知出身卑微低下,配不上太子殿下,只求傅姐姐能留我一方喘息之地就足以,我不会与傅姐姐争宠的,我发誓我进了东宫之后,就只安心地做个侍妾,不会到姐姐眼前惹姐姐心烦的......”
瞧着余芳苓满面泪滴的模样,傅惜筠在心里暗自冷笑,不就是想利用她在宋砚面前演一出委曲求全的戏码吗?她自当全力配合。
傅惜筠微微躬身拉过余芳苓的手,柔声说道:“看你这般真心,不若明日你与我一同进宫去求见皇后娘娘,娘娘好歹是我的亲姑母,我为你进言几句,她一定能容你。”
话音甫落,余芳苓顿时便停了哭声,更是不知作何反应。
在她眼里,傅惜筠方才说的所谓成全,不过是在宋砚面前装大方罢了,一样都是装,她装柔弱,傅惜筠装大方。
在她的预想中,她说完刚才那番话之后,傅惜筠应当再也无法忍受而气急败坏地怒骂她,然后她再去宋砚那里哭一哭博得他的怜惜,如此既挑拨了傅惜筠和宋砚的关系,又得到了宋砚的怜悯。
可惜,余芳苓设想了一切,却没想到傅惜筠根本不愿嫁进东宫,她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傅惜筠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一旁的绿珠见余芳苓无措的神情,便洋洋得意地对余芳苓说道:“我家姑娘都说了要带你去皇后娘娘宫里讨公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余芳苓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用帕子掩面道:“我乃卑贱之身,哪里敢去凤宁宫叨扰娘娘。”
傅惜筠自然知道余芳苓不敢去。
毕竟她与东宫之间最大的阻碍就是傅皇后,她如今能安然无恙,无非是宋砚还护着她,而傅皇后又狠不下心与儿子撕破脸。所以她若真去了,就是狼入虎口,别说嫁进东宫了,可能小命都没了。
而在傅惜筠搬出傅皇后做挡箭牌之后,宋砚居然也没了声音。
今日虽没能打消宋砚娶她的心思,但是她将二人之龌蹉当面点破,也算是心情尤为舒畅。
傅惜筠理理衣袖,向宋砚行过礼,欲转身就走。
直到水阁之后传来一个醇厚低沉之声:“拦住她们。”
傅惜筠闻声望去,竟见到了宴淮深邃的侧颜。
此时的他已褪下官袍,换上轻便宽裕的暗色深衣,乌纱帽也变作墨色幅巾。
在他的注视下,几名禁卫军压着两位千金及丫鬟从假山后走出。
傅惜筠才惊觉,竟有人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而从余芳苓悲望的神情来看,应该也是她特意引来偷听,好借流言蜚语博得名分。
宴淮转身,肃穆的眸子摄人于无形之中,看着便是一位刚刚卸甲的将军。
他朝着宋砚沉声道:“太子好雅兴。”
说完,眼神便盯在了余芳苓身上。
宋砚自知瞒不住这位威严狠厉的表兄,只能轻言说道:“孤会处置妥当的。”
宴淮凌厉的双目凝滞:“妥当?太子与臣官之女在宴席外纠缠,竟不知道传召侍卫严加看守,太子是觉着自己的艳名还不够声名远播吗?”
在众人跟前被下面子,宋砚微怒地看向宴淮,却突然在转瞬间就没了气焰。
宴淮回京之后,承乾帝便将他托在了宴淮的麾下,由此宴淮堪比储君之师,他怎敢忤逆。
“三哥提醒的是。”他愤愤道,却也不敢再在此地逗留。
深深凝望傅惜筠一眼后,宋砚带着眼角还挂着泪珠子的余芳苓一前一后离去。
蓦地就只剩了两个人,傅惜筠只觉得鼻尖忽地环绕一股蓬莱之香,她娇怯道:“多谢宴大人解围。”
宴淮微垂凤目,瞧着眼前的娇人:“人心难测,不要低估一个人破釜焚舟的决心。”
傅惜筠轻抬颌角,对上男人那双威棱的眼睛,他居然在提点她要小心提防余芳苓。
这个男人,身上除了年长她近十岁而产生的那种压迫感,更有一种在官场浸淫数年之后,不自觉会传出的老道与沉稳。
其实饶是她常常身处深闺,却也是能经常听到眼前男人的威名。
宴淮在京担任首辅前,曾在西北做过四年的大都护。
四年间能平定西域十国,为大周解决外敌忧患,还使得河西走廊一线的百姓安居乐业,往来商贸繁荣昌盛,这些,皆是他以未达而立之年就入内阁,却没有引起非议的缘故。
暮间霞光,柔和地印在傅惜筠垂下的黑睫。
余芳苓的计策现在想来属实是幼稚得很,无非就是张机设阱罢了。
但她太急于摆脱与宋砚的婚事,竟就将傅皇后给搬了出来做盾牌,若是今日的谈话被方才偷听的人泄露出去再传到宫中,圣上若降怒,妄议皇族可是能牵连至侯府的大罪。
她自以为的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实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般想着,站在宴淮跟前儿的傅惜筠,顿感无地自容:“多谢大人提点,那我先行告退了。”
不见宴淮脸色,她就只听他示意了声:“姑娘请便。”
傅惜筠婀娜的背影逐渐地消失在廊下。
宴淮却依旧立于原处,目送着傅惜筠。
忽地一阵荷香清风吹来,其间竟还萦绕着一股清幽的梨香。
宴淮侧首,便瞥见身侧掉落的一方手帕。
地上遗落的手帕此时也被翩翩吹起,在半空游荡几许后,缓缓落于宴淮的牛皮乌靴前。
宴淮是出了名的不喜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他身侧的近卫张弛正要唤人清理时,却见宴淮竟亲身弯下,拾起了帕子。
宣德侯府专贡,绣着族徽虎皮兰与筠字的锦缎真丝,触感细腻丝滑,近至眼前时,那上头的香气若有若无地盘绕。
轻轻摩挲几许后,男人指节收拢,将手帕牢牢禁锢在了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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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侯府,拒霜阁。
檐下的珠灯流光溢彩,印得傅惜筠正呆着思虑的小脸儿也光彩溢目。
宋砚和余芳苓今日对她的情态都太过异常,尤其是宋砚,竟是满腔决意要娶她的意思。江山和美人,看来宋砚是选择江山了,而美人,就只能略委屈委屈了。
可若再以此事态进展,她岂不是又要步前世的后尘,且今日宴淮的话也提醒了她,若想事成,就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因为看别人的反应行事总是不牢靠的。
就如今日,宋砚一反常态的态度差点打得她措手不及,所以她必须要想想其他的法子。
绿珠瞅见傅惜筠面色低落,轻轻端着宁神茶靠近:“姑娘可是在为着今日之事难受?”
傅惜筠却神色怅然地摇摇头,难受的缘由,不是因为宋砚和余芳苓,而是自己飘摇未定的日后罢了。
“我想歇下了,适才夫人给了我一盒安神香,你记得点上。”
安氏虽不是她生母,但数十年来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两人之间也还算是客气。
傅惜筠虽有亡母留下的嫁妆傍身,所支用的银钱皆不用走公中的账簿,但安氏估计也怕落下一个继母不善的名头,遂傅恬莹该有的,也都会给她备一份,由此,安氏的品行,她还算是信得过。
然而夜半子时,拒霜阁外却突然闯进了绿珠的亲娘赵氏。
赵氏急匆匆掀开拔步床的帷帐,俯身将沉睡的傅惜筠拉起:“姑娘快醒醒吧!走水了!”
听着耳边尖锐的呼喊,傅惜筠缓缓睁开酸涩的眼眸,从梦中清醒过来。
“怎么了?赵妈。”
见傅惜筠醒来,赵妈妈又转身去拍醒女儿绿珠,扯着两个人的手臂就往外走:“快随老奴出去,西厢房那头走水了,已经烧过来了。”
话毕,拒霜阁的门帘瞬间燃起火来,烧焦的残布飞落,牢牢贴在傅惜筠的手臂上。
赵氏眼疾手快,赶紧将东西拍落:“吓死个人了,差点就伤了姑娘的手。”
“没事儿的赵妈。”傅惜筠能如此宽心,是因为她已然记起,前世的这日,拒霜阁同样也燃起熊熊大火,但是最终所有人皆安然无恙。
“这么大的火,怎么会没事,咱们去前边的水榭避一避罢。”
听着绿珠口中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嘱咐,傅惜筠不禁笑出声。
绿珠忙怪道:“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笑得出来。”
说完,绿珠和赵妈一边一个护着傅惜筠出到院子里。
赵妈将傅惜筠往绿珠身上一推,口中快速道:“你护着姑娘去水榭,我去后院再叫几个人来灭火。”
可是当傅惜筠瞧见园中肆虐的火光照耀在身上,这近乎炙烤的热度突然提醒了她,既然从宋砚和余芳苓身上寻不着突破口,那便只能从自己身上寻个法子了。
她嘴角笑颜缓缓消失,后弯身捡起地上烧得正红的木枝。
“姑娘捡这东西做什么?”绿珠狐疑地问。
傅惜筠抬眼看着跟前的母女两人,自她的生母离世后,绿珠和赵妈便是陪伴她最久,也是她最信得过的人。
“赵妈,还有绿珠,你们千万要替我瞒住了。”
话音甫落,傅惜筠将手臂上贴肤垂落的方袖抖落至肘弯,然后咬着牙将木枝狠狠地往小臂上按了下去。
“姑娘你在干什么!”
绿珠倾身而来想要拦住,却已无事于补。
当傅惜筠再度醒来,漆黑的天幕已经变得烈日高挂。
因拒霜阁厢房损毁,她被移到了其他院子暂居,屋里的陈设全是眼生的,纱帐也是她从未使过的沉香色,纱帐外人影重重细语纷纷,有端着药壶穿梭在窗外檐廊的丫鬟,随着风药汤的苦香味便弥漫进来,也有高声传唤小丫头打扫里间的婆子,在门槛走进走出的身影迅速闪过。
喧闹中,傅惜筠也听见宣德侯傅敬和安氏在正间里问责拒霜阁的下人赵妈和绿珠。
“你们是怎么看护大姑娘的,让她受这么重的伤。”
“火势来的太凶猛,院里花啊草啊的也跟着燃起来,什么时候烧到姑娘身上的我们也不知道啊。”
“天灾**,也不必再问了,各自出去领二十下板子,再罚三个月的月例银。”
胳膊上的伤口还在隐隐抽疼,手指头连动一动都十分困难,傅惜筠扯了扯纱帘,低低地唤了一声,宣德侯傅敬和安氏立即领着府内养的李医女匆匆走进。
安氏焦急问道:“可好些了?还要不要紧?”
傅惜筠做出这等自伤的举动,心底里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父亲和夫人无需担心,我没事的,也不要怪罪赵妈和绿珠。”
说是这样说,然而不久前,李医女为傅惜筠清理伤口时,安氏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高温的火焰撩得她的手臂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水泡,原本凝脂一般的肌肤也因此变得红肿溃烂。
想到此处,安氏拧着眉叹了一口气道:“你胳膊上可是杯口大的伤,这要是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留疤?傅惜筠微微侧头看了眼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臂,她这么狠下心,要的便是留疤。
大周朝遴选太子妃,对体貌要求甚严,初选阶段还有专人扪摸机理,所以身上要是有疤,便不能入选。
一侧的李医女略沉思了会儿,开口提议道:“老爷和夫人不要着急,在下虽医术不精,却识得一位妙手回春的大夫,经他的手后,各种疑难杂症无不百治百效。只是他的脾气有些古怪,从不出诊看病,只在医馆内坐诊,老爷若方便可带着姑娘去瞧瞧。”
闻言,安氏紧皱眉头,忙对着傅敬说道:“我看不妥,姑娘若大张旗鼓的去医馆找大夫,定会引得外头猜疑,从而影响到选妃一事。”
傅敬面色凝重回道:“可筠儿的伤拖不得呀。”
傅惜筠轻轻摩挲着手上纱布,细算着距太子妃初选的日子已不到半年。不管怎么治,找谁来治,在那时前,她手臂上的伤绝对不能痊愈,这大夫也就不能真的去瞧。
傅惜筠沉思片刻,轻声道:“不若过几日就让我假作寻常出游,只带着绿珠就好,趁着午间休憩人流稀疏的时刻,就去医馆把手臂的伤给看了。”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傅敬便只能颔首道:“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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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傅惜筠手臂受伤一事,侯府要瞒着不许往外头泄露,但是关乎太子选妃,傅敬便让妻子安氏借着给凤宁宫送去野生血燕的由头,进宫将此事如实禀告。
大殿内,上首的罗汉床躺着闭目养神的皇后,安氏就坐于下首的月牙凳,正在将傅惜筠受伤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傅皇后。
闻言,皇后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继而问询道:“也太不小心了,府上找人看过没有?”
安氏垂首谨慎回:“回娘娘,已经有医女看过了,只是大姑娘的伤势实在严重,府里的医女举荐了一个江湖大夫瞧瞧。”
太子半年后便是及冠之年,朝野都盼着他早日完婚诞下子嗣。
皇上体察民情要为太子选妃,却也正好撞到皇后下怀。
太子年纪轻轻,身边荒唐之事已有不少,传出去总惹得皇上恼怒,单是废除太子的话就说了不下三次。
皇后便急需往太子身边放一个可以随时规劝的人,必要时还能为她所用。
思来想去,便只有亲侄女傅惜筠最为合适。
可侯府里做事竟然如此疏漏,堂堂的嫡女都能伤得这般严重。
皇后合眼思虑了半晌,重新开口道:“即是外头的江湖大夫,倒也好将事情彻底瞒住了,如若再治不好,本宫再举荐一位信得过的女医给筠儿看看。”
这般,安氏自然欣喜万分:“多谢娘娘。”
殿内的人说着悄悄体己话,殿外的几双耳朵却将里头谈论的事情听了个八分。
点头哈腰的东宫掌事公公江福流着冷汗,盯着眼前一身玄色长袍的主儿。
生怕他贸贸然闯进去,给自己讨来一顿板子。
听谁的墙根儿不好,偏偏要听这凤宁宫的。
“娘娘跟前儿有客人,太子爷还是回去吧,况且爷的头疾还未愈呢,娘娘见了又要怪罪奴才。”
宋砚单手撑着殿门,努力地静着心神。并非是他要在此地长留,而是一听见傅惜筠三字,就再也提不起脚步。
半晌后,宋砚沉着嘴角,终于起脚离开,“咱们去文渊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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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朝惯常在前庭设立四殿二阁。
殿阁广纳朝野中的能人异士以及通过科举上榜的进士作为侍从顾问,以辅佐皇上处理繁多的政务。
其中,要属文渊阁最为紧要,阁内的大学士不仅能参与机密事务的决策,升至首辅之后更是独拥票拟权,可替皇帝起草批答大臣的奏章。
而现如今,原先的首辅镇国公因年老体衰告假回家养病之后,便由定国王的嫡长子宴淮代为执掌首辅之位。
说是代为执掌,可朝中群臣皆心里有数,宴淮此番坐上首辅之位,是断不会再换作他人。
即便要换,怕是也无人敢当着他的面坐上这个位置。
宋砚从凤宁宫心怀要事地离开之后,便径直来至文渊阁内。
甫一进门,就冲着阁内的首席而来。
此时正值年中,又恰逢新官上任三把火,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宴淮方在为宿州的水患紧锁眉头,一见来人,便将手中的奏章合上扔回桌前,随之扬起的清灰四散在窗缝中的日光里。
“太子何事?”
虽也有敬重,但宋砚自小就有些害怕眼前的这位表兄。
其一是因为他年岁较长而表露出的压迫,其二便是他在骑射等众多方面都有惊人的天赋,导致宋砚自出生起就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三哥。”虽只是表兄弟,但宋砚依旧是随着宴家的排行称呼宴淮,“遴选太子妃一事能否再往后推迟两三个月。”
宴淮握着狼毫的手一顿,抬首看向眼前的宋砚,像是未曾预料到宋砚会言及此事一般。
但不过须臾之间,他的眸色已回到往日的稳重,他随即反驳道:“此事推不得。”
虽是意料之内,宋砚还是焦急问道:“为何推不得?父皇说过,孤若有事可以和三哥商议。”
宴淮提着嘴角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关乎此事的文书皆已拟好备案,太子一句要推,便会浪费内阁数日的辛劳。”
遴选太子妃一事,从上至下,上千号人都在为之准备,此时若要变更,会动一发而牵制众人。
想到是自己考虑不周,宋砚讪讪地别开了脸,“孤知道了。”
待宋砚一行从文渊阁陆续退去,阁内又重回先前清静却又十分繁忙的景象。
然靠在紫衫圈椅上的宴淮不见起身批奏折,而是半阖住狭长的眸子,单手撑着刀刻般的下巴,细细地沉思着。
虽是一身松阔的苍绿色官袍,却仍遮不住他挺拔高大的身躯,在外人眼里俨然一副肃穆判官的模样。
有好几位新晋的大学士,怀中都抱着一摞文书往里头送去,左脚刚跨进门,一瞅见首席上的人,便又畏手畏脚地偷偷退了出去。
此时若贸然进去,当真是自讨苦吃。
直到宴淮麾下统领张弛进来,向宴淮禀告道:“回世子,卑职已查明,昨夜宣德侯府失火的宅院,正是傅大姑娘的拒霜阁。”
沉思被打断,宴淮手中不疾不徐地把玩着墨斗,眼中却已显出轻微怫意。
半晌后,宴淮沉声吩咐道:“宴泞这几日不是闹着要出府?让她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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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春熙街接连市集,常常是车马骈阗,商贩云集,闻名于世的济世堂便坐落在此。
傅惜筠同绿珠从侯府抵自春熙街时,正恰是午时,不少摊贩子皆用斗笠掩面,往竹椅上一趟,就算是歇晌了。
父亲傅敬和安氏虽嘱咐她将胳膊看仔细了,然此番前来,她只打算买副伤寒的药回去应付即可,毕竟手臂上的伤还要为她所用。
绿珠自前夜起,便极为心疼傅惜筠,唠叨了一路,还在难过道:“姑娘不想进宫,还有别的法子,怎么能伤害自己的身子。”
傅惜筠无奈地轻拂手臂,先前她还能赌一赌宋砚对余芳苓的宠爱,可是品茶会后,她再无退路。
“事已至此,再多说已无用,咱们先去济世堂罢。”
这医馆内如外街,因晌午少了极多百姓。
傅惜筠踏入之时,便被四周密密麻麻如墙高的药柜所惊叹,鼻尖立时环绕着莫名的药香。
因早前府内已有人来留了帖子,绿珠便拿着名帖前往柜台,傅惜筠则坐于待客坐席等候。
可没多半晌功夫,傅惜筠便觉着喉咙发紧,胸闷得喘不上气,她掐着圈椅的扶手大口呼吸,可是却于事无补,眼前的事物还越发地模糊起来。
医馆学徒俱已往后院用午膳,绿珠还在与掌柜的交涉,无一人注意到角落里她的异样。
直到医馆二楼匆忙地跑下一名锦衣少女,扯着她的胳膊迅速出了济世堂。
傅惜筠面色憋得红润,脑子也混沌一片,就这么任意让人往外拉,只有拉扯过程中手臂烫伤的疼痛清晰无比。
半晌,带着她跑出来的少女终于让她停了下来,但是她挣脱不下之余,口中却还被塞进了一粒苦涩的药丸。
入口瞬间药丸便化开随着津液流入腹中,只些许片刻,傅惜筠的胸腹像是瞬间被打开了一般,清鲜空气猛地灌入鼻子,傅惜筠这才终于咳喘出声。
而济世堂内的绿珠转眼不见傅惜筠,循着她的声音跟出来,才看到自家姑娘被一个少女拉扯着,绿珠一着急便对着那少女凶道:“你把我家姑娘怎么了?”
少女却义正言辞:“你家姑娘的身子受不住医馆里的某味草药,突发了急症,我是在救她。”
话音刚落,还在抚着胸口缓气的傅惜筠便觉着声音有些耳熟,她抬首看去,竟是宴淮的堂妹宴泞。
前世的傅惜筠也同宴泞在宫里见过几面,她父亲是定国王爷胞弟,她便也是京城内一等一的名门千金,却自小喜欢摆弄药草,一心要悬壶济世。
但女子行医在本朝本是累及名声之事,她高门赫赫的父母自然就是遏止的态度,估摸着是图逍遥自在,她便离了父亲的官署地,跑到京都来寄居在定国王府上。
绿珠还欲争辩,傅惜筠急忙抬首拦着:“她说得没错,适才我在医馆内喘不过气,她给了我一粒药就好了。”
宴泞却直瞪瞪地看着傅惜筠横在绿珠胸前的手臂,只因她雪青色的宽袖上早已浸满血迹。
宴泞愧疚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你的手上有伤。”
循着她的视线,傅惜筠也瞧见了衣料上显眼的红色,她护着手臂,只温柔说道:“不碍事的,今日我来此处就是为了看看这伤的。”
然而宴泞却狐疑地问:“济世堂的悬济大夫今日一早就离开京都云游采药去了,你如何看病。”
提及此,绿珠方拍脑说道:“方才掌柜的也是这样说的,亏得府里昨儿还遣人来留了帖子,大夫居然就撒手不管了。”
宴泞却接着说道:“悬济大夫的心性一向如此。不过我略懂医术,你的伤又是我着急弄出血的,就让我给你看看罢,就当是赔罪了。你随我回府,咱们也就不用顾及在外头的男女大防了。”
论理,傅惜筠不应应下,倒不是忧心宴泞的医术,而是她并无治好这伤的意愿。
只是心中思及茶会上,宴淮对她的护持与提点后。
她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