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已过,宣德侯府内应邀前来赴宴雅集的宾客已陆续上门。
绿珠见午间小憩的傅惜筠还未有苏醒的迹象,便靠近轻声唤道:“姑娘快醒醒,客人已经到了。”
午间天气燥热,傅惜筠便只盖了一层单薄的丝被,如今忽然醒来,身上却是像山压了一般沉重。
傅惜筠缓缓睁开酸涩的眼眸,茫然地看向床畔之人。
绿珠这时才留意到,她的脸色又似早晨时那般苍白:“姑娘又做噩梦了?”
比起旁人,傅惜筠天生瓷白肤色,平日里只要略略受凉,便有两靥胭脂都遮不住的怜弱之态。
傅惜筠靠在绿珠身上,顺势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沉静地抑制下前世翻涌而出的记忆。
然而今日之雅集是最为紧要的,现下还容不得她垂泪消沉。
“不妨事的,现下几时了?咱们要赶在开席前过去。”
绿珠侧身瞧了一眼自鸣钟道:“还有一刻钟就要到丑正了。”
傅惜筠淡淡颔首:“那咱们快过去吧。”
得她首肯后,绿珠又才让拔步床外的女侍们掀开帘子进来。
若是往日,傅惜筠午间休憩起身只需稍稍整理就好,可今日有雅集在先,她待会儿又要去见梦里才刚见过的那位故友。
所以傅惜筠忍着乏意,愣是让簇拥着她的丫鬟们从头至尾地给她全换了一身打扮。
-
穿过隔断的游廊,傅惜筠领着绿珠去往侯府林苑的松间亭。
啾啾竹间鸟,悠悠水中鱼。
木构黛瓦的八角亭半掩半露于郁郁苍苍的劲松翠竹之间。
亭里亭外,已聚集不少文人骚客,或吟诗作赋,或挥笔洒墨。
男客自有傅敬招待,各位夫人都在里间有安氏顾着,傅惜筠便往姑娘们所在的曲水流觞处,但还未近身,就听见了一道道敬贺声。
“恭贺令尊余大人喜得加官进禄,连升两品奉为翰林院使。余姑娘今日一来,我就瞧着是红光满面的,心里猜测定有大喜事发生,果真是如此。”
说话的人是礼部侍郎的嫡次女孟妡,她侧身对着的,便是曾随父在宣德侯府中借住三年的余芳苓。
她今日穿着一身兰花淡黄的软烟纱,听到孟妡的恭贺后,正羞涩地含笑低头。
余芳苓其实一打眼就瞥见了松竹后头来的傅惜筠,却假作移步遮阳,挽上孟妡的胳膊,将她拉到了藤编圈椅上坐着。
傅惜筠轻轻抿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拙劣地做戏。
“翰林院使也才是五品官职呢,哪里比得上孟大人,是正四品的侍郎官,往后还要孟姐姐多加照顾才是。不过我父亲说了,他最近很得太子器重,估摸着在告老还乡之前,还能再往上升几品呢。”
余芳苓说这番话时,孟妡是何反应,傅惜筠不得而知。
但她却明白,孟妡愿意这般奉承余芳苓,不过是因为家里有弟兄在翰林院任职,往后升职课考时,得向这新任的余院使讨一个优评罢了。
果不其然,孟妡听完余芳苓这般口无遮拦的自夸,眼中已微微显出些轻蔑。
“能遇上太子这样的贵人,是余大人的福气,这哪是我们孟家比得上的。”
余芳苓娇声回道:“孟姐姐客气了,太子身为储君,对待朝臣都是一视同仁的。”
孟妡看罢余芳苓娇柔做作的姿态,面色便乌涂起来,可思及家中的弟兄,又生生忍下。
分心地侧头时,孟妡瞥见了站在松竹后的傅惜筠,终于得机会离了余芳苓,她便高兴地向傅惜筠走去。
“做东的还来得这样晚,实在是该打,待会儿就罚你给大家绘一幅松林群芳图。”
“行,我记下了。”傅惜筠笑着回。
傅惜筠沿石板路缓慢走进,和园子里的其余人也打了招呼。
而余芳苓这时才装作瞧见了傅惜筠的神情,从藤椅上起身,笑意盈盈地道:“傅姐姐可算是来了,我方才还在担心姐姐是否身体抱恙了呢。”
看着她故作纯真的神情,傅惜筠的面色依旧如往常亲近,然其双眸中已经隐约地染上了些疏离。
在那场漫长的梦境后,余芳苓表里不一的面目此刻还在傅惜筠的脑海中历历可见。
傅惜筠也终于深知,那根本就不是梦境,而是她切身经历过的前世。
如前世一般,方才的余芳苓怎么会听不出孟妡的阴阳怪气,她就是想借着话头将“太子”二字从自己口中说出,再送到傅惜筠耳中罢了。
可惜前世的傅惜筠从未想到,余芳苓与宋砚能苟且到一起,所以那时她不仅漏掉了这些细节,还真心地为余编修能得到宋砚的提拔而高兴。
傅惜筠抬眸,浅笑回道:“午间贪睡,我便起得晚了些,让你久等了。”
孟妡却瞧不上余芳苓的假意,“你若真担心傅姐姐的身体,不如就帮傅姐姐研磨吧。”
余芳苓的笑容眼见的僵硬起来。
孟妡这话其实并无任何伤及大雅的地方,在雅集之所相互研墨誊写是再正常不过。
然而在余芳苓这等肚量的人看来,让她研磨全然是在把她当做婢子一般对待,自然就不会觉着高兴。
傅惜筠看出了余芳苓的不悦,在前世的时候,确实也护着她,替她解了围,没有让她替自己研墨。
可如今,她再也不想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了。
傅惜筠让绿珠取来宣纸笔墨,对着余芳苓道:“那便辛苦你了。”
余芳苓没料到她会应下孟妡的话,便有些不快地回道:“姐姐客气了。”
言罢,傅惜筠转身去往上首桌案后就坐,余芳苓则捧着绿珠递过去的砚台,踏着碎步跟在傅惜筠身后。
孟妡旁看到此景,心中倒品出了些异样的感觉。
傅惜筠身为侯门千金,容貌身段又皆为上品,但是在待人处事上,向来有着不卑不亢的性子。
而余芳苓曾在侯府寄居多年,在众姐妹中,傅惜筠便最偏心她了。
但是今日,傅惜筠对余芳苓的态度好像有些不一样了,然而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见到傅惜筠要伏案作画,原本散在各处的姑娘们纷纷凑近了要瞧一瞧。
孟妡见状便也跟着众人,不再多想。
------
天色临近午后,日斜风清,松间雅集正热火朝天地办着。
却见两个扎着双螺髻的丫鬟绕过热闹的人群,鬼鬼祟祟地去往傅惜筠的拒霜阁。
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心神不安地问道:“青天白日的,咱们不会被发现吧。”
言罢,年长的那个抬起眼睛瞪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是个人都往雅集凑热闹去了,还担心什么,你不想要夫人的那五十两银子给你娘治病了?”
“那咱们快些去吧,也好尽早脱了身离开,免得被人抓到了。”
后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默契地都加快了脚底下的步伐,沿着抄手游廊,匆忙地去往侯府后院。
------
这厢,傅惜筠已经着墨在宣纸上勾勒出了松林群芳图的大致线稿。
围在她四周的贵女们也不闲着,开始俯首帖耳地交谈起来。
余芳苓单手在砚台上打转研磨,心思却全在傅惜筠的身上。
看她微微前倾的半身,绑在臂膀上的攀搏将宽大的轻衫紧束,凸显出玲珑有致的曲线,谈及样貌,余芳苓确是无一能比得上。
再想起方才被驳的面子,余芳苓放下手中的墨碇,嘴角挑起,扭头对着闲暇的贵女们道:“我在话本上曾看过一个故事,不如说出来给大家解解闷儿。”
此刻正是烦闷之时,众人便道:“行,你说罢。”
余芳苓边瞥着傅惜筠,边脱口道:“那话本上说,有一家贵公子偶然在席上遇见了一个小官之女,二人意气相和十分要好,可是要到谈婚论嫁之时,那公子家中却瞧不上小门小户,非要给他另外订一门亲,让他的表妹嫁进门,二人便陷入两难境地,僵持不下,最后双双犯了相思病,好不可怜。”
听完这番话,傅惜筠笔尖一顿,她还没傻到听不出余芳苓的言下之意。
不过前世的余芳苓可没有这些富含深意的话,如今不过是单让她研了墨,居然就编排故事暗讽她棒打鸳鸯了。
雅集上的贵女们都是娇养在深闺里,在婚嫁上并无自主权的人,对话本上郎情妾意之桥段只有欣羡,自然都声援了小官之女。
“婚娶之事虽讲求门当户对,但我朝如今河清海晏,有不少的人家都已不再拘泥于此,反而更在乎儿女的心意,就连官商通婚都很常见了,只能说这小官之女命苦,被棒打鸳鸯了。”
“是啊,若那公子的表妹识趣些,理应婉拒这门亲事,成全他二人。”
余芳苓听罢,面上已显现出得意的神情,她侧脸看着傅惜筠,笑问:“姐姐如何看呢?”
傅惜筠敛去眼中的冷意,倒也不怎么恼怒。
身为在梦中一窥前尘的人,她最清楚余芳苓的痛处在哪。
傅惜筠假作蹙眉,珠唇轻启,说出了能让余芳苓的脸色瞬间煞白的一番话:
“你们怎的都在责怪表妹呢,要我说表妹才是无辜至极。你们说要让她婉拒,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岂不也是身不由己。且听余妹妹方才所言,这小官之女与贵公子应是私定终身罢?有胆子做出这般违背常理的事,却又不敢挺直腰板忤逆父母,这二人当真是即当了婊子又想要立牌坊。贵公子嘴上说着两情相悦,实际上迟迟不敢退婚,还不是怕因此与家族割席,失了荫蔽。他若是个男人,就应带着小官之女一同登门,亲自向表妹道歉,先把这门亲事退了,不耽误表妹嫁人,再来掰扯他与小官之女的婚事。如此不会伤及旁人之后,他们怎么闹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傅惜筠这番话是故意将余芳苓与宋砚的苟且之事放在明面上批驳,就看余芳苓自己能不能领会了。
而其余不知情的众人纷纷颔首赞成:“傅姐姐此言善矣,我们竟然都落入了笔者的圈套。小官之女与贵公子看似可怜,可全程被迫卷入这两人之间的表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小官之女与贵公子不过是一个自轻自贱一个胆小懦弱罢了。”
反观余芳苓,已经说不出话。
她与宋砚私下相交,为了这个高枝儿,她不顾脸面就连身子都给了他。
及至皇后说要选定傅惜筠为太子妃,在早先的几日,宋砚还能为她坚持不娶。
可是听到皇后说要弃了他,转而辅助嫡次皇子上位后,他便立马转过头来要她先委屈自己,不要多事,她才一直是个见不得人的。
看到余芳苓浑身被气到发抖,却又只能忍耐不能发作的模样。
傅惜筠继续安心地给画稿涂色。
毕竟良辰美景,还是颐养身心为上。
------
日落席散,诸位千金尽兴而归,傅惜筠也带着绿珠返回拒霜阁。
直到离开,余芳苓的脸色都不见回血,显然是被彻底气到。
绿珠眼见着主子和余氏有了嫌隙,真真是觉着浑身舒畅,这等表里不一的人离地远远的最好。
经过雅集这一遭,傅惜筠是彻底冷静下来,也彻底清醒过来。
上天既然能让她重活一世,那么她势必不会再去重蹈覆辙。
她只愿尽早摆脱宋砚与余芳苓这两个腌臜东西。
所以傅惜筠方才对余芳苓说的话,含有两层深意。
一呢,是回敬余芳苓的暗讽,灭灭她狐假虎威的士气。
二呢,则是为敲打余芳苓,让她赶紧回去在宋砚面前装装委屈,哭一哭,好让宋砚尽早绝了娶她的心思。
储君选妻毕竟不是平常百姓间的婚丧嫁娶。
她在此事上毫无话语权,只有宋砚决心不会娶她,她才有可能避免再次嫁入东宫。
------
转眼数日,傅惜筠未能再见到余芳苓,不能探测她的口风。
然而京中却没由来地传了些太子的风流韵事,想来便是余芳苓已经闹过一场了。
正巧六月下旬迎来穆阳长公主的品茶会。
前世宋砚曾出席,如今傅惜筠想借机看看,在余芳苓闹过一场后,他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好再做打算。
穆阳长公主历来醉心茶艺,数年之前在大理城边置办了一座茶庄。
每年南边儿将新茶送至京都之后,都会在京郊的清荷别墅举办一场品茶会,宴请八方来客。
这偌大的私宅是长公主出嫁时皇上打发的嫁妆,因此地毗邻一片荷塘,盛夏之时,满池塘的菡萏花开绝艳,便得名清荷别墅。
同京城中方正敞亮的四合院不同,这别墅是比照着江南水乡的园林建制。
园内凿引荷塘水勾连前后,嶙峋湖石间次放于水边,藤蔓顺延编织,一静一动间满富诗情画意。
品茶桌案临水而置,微风拂过时,纤长柳枝轻摆于左右,桌面便映着参差晃动的树影。
傅敬的继室安氏带着女儿傅恬莹出席,傅惜筠在前世原是不来的,而这回则随着安氏一同入席。
轻手扫去茶碗上飘落的柳叶,傅惜筠将碗盖微微掀起,送至唇边抿了一口茶汤。
在她还未咽下时,同父异母的嫡次妹傅恬莹却蹙着眉叫了一声苦。
安氏随即严声道:“也不看看这是哪儿,怎的这般无礼。”
傅惜筠与安氏虽然不是很亲近,但是傅恬莹自小天真可爱,就喜欢跑到拒霜阁缠着傅惜筠,所以两人并无隔阂,算得上是寻常的亲姐妹。
遂傅惜筠便笑着替傅恬莹说话道:“莹妹妹应是喝不惯这云龙茶,等到茶水回甘,苦味就会散了。”
席面人群熙攘,傅惜筠刚说完话,过往的侍女一不小心就泼了半碗茶汤在她的裙摆上。
“请姑娘恕罪。”那侍女立即紧张道。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你领着我去更换衣物吧。”
当傅惜筠想着从桌案后起身,随着侍女去往安置女眷贴身衣物的水阁时。
傅恬莹却抬手揪着她的宽袖,示意她往荷塘水的尽头看去。
那处的来人,竟是新任首辅宴淮。
啾啾竹间鸟,悠悠水中鱼。选自《竹间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