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泰九年腊月廿九的夜晚,无人安歇,举着火把的厂卫们点亮了京城的每个角落。
通明的灯火将宫府内外连成一片,光中隐隐泛着些许红,许是火光彤彤,又许是除夕前夜各家各户都挂上了红灯笼。
慈宁宫怕是少有挂素色灯笼的地方。
宣泰皇帝杨钧翊的母亲黎永惜黎太后,因两个儿子接连生病这几日都一直在慈宁宫后殿的佛堂中吃斋念佛。
哪怕外间不断传来宫人被拉走的声音,哪怕素色的灯笼面亦染上几抹鲜红,黎太后也还是不为所动地跪在佛前敲着木鱼念着盂兰盆经。
但她身边的德嫔殷婉茹显然便没有黎太后这股从容气态了。
殷婉茹虽陪跪在佛前,但眼神却不住地一直往门外瞟。
殷婉茹是杨钧翊新晋嫔妃中得幸最多的一个,封号更是赐了个九嫔之首的德字。
殷婉茹起先还道是自己魅力实在出众迷倒了杨钧翊,直到前几日顺妃梁拾意得了无上恩宠连续五日留宿乾清宫,才缓缓回过些味。
而后黎太后一回宫,杨钧翊立马又召了她,并安排她于除夕夜宴伴君伺驾,当夜却没让她承幸直接送了回去。
饶是殷婉茹再迟钝,也明白自己这恩宠多半不是自己的能耐而是太后娘娘的恩赏,故而接连几日都来陪黎太后礼佛想继续讨得黎太后的欢心。
然而今日先是听闻御马监得了消息有人意图行刺太后调了西厂的人入宫,而后东厂的人又把慈宁宫给围了。
后来更是听说陛下被人刺杀,外面直接就又打又审了起来。
殷婉茹还是很担心皇帝安危的,若他真去了,她可不得想个办法央着太后娘娘把自己留在身边莫要一同殉了么。
好在黎太后瞧着对她态度的确不错,而且陛下膝下无子将来潞王登基,太后娘娘也依然是太后。
这么一想殷婉茹连此前被召却未幸的怨气都少了不少,与其傍着那身子骨不太硬朗的皇帝还是太后娘娘这棵大树更为稳当。
不过当宫人们前来传话说陛下性命无虞只是受伤,而顺妃梁氏因救驾有功更怀有龙嗣直接被擢为皇后时,殷婉茹差点把自己牙都给咬碎了。
但她还是很快收敛好情绪,赶紧对着佛像拜了拜连念几句阿弥陀佛,作出终于松了口气的样子。
“太后娘娘一定是您虔诚修行感动佛祖,这才保佑了陛下的安危。”殷婉茹逢迎一句。
“是么?”
然后见宫人都退了出去又小声挑唆一句:“自然都是太后娘娘的功劳,要臣妾说这梁氏实在不敢居功。”
然而殷婉茹话音刚落,她的喉咙被一双手掐住了。
黎太后虽已是太后之位,更年近四十,保养却十分得当,这双手竟滑嫩得仍像二十岁的年轻女子一般,但手上的劲道一点不小。
长而尖锐的指套更是轻轻往殷婉茹脖颈的肌肤里一扎便见了血。
“那你又有什么功可居呢?”黎太后冷冷一句。
殷婉茹拼命摇着头眼中都挤出泪花来,一张一合的口型勉强能看出“没有”二字。
黎太后的手一放一推将殷婉茹摔在了地上:“哀家把你放到皇帝身边就是念你家世样貌平平不会狐媚惑主,可惜什么都平平实在太废物。连肚子都争不了气,皇帝什么时候殡天不也都是个死字么?”
殷婉茹恢复呼吸呛咳两声,却半点不敢耽搁翻身趴下,连连磕头:“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啊,求太后娘娘给臣妾指一条生路!”
黎太后俯身在殷婉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殷婉茹面如死灰般重新站起,一步步朝佛堂外走去。
她颤着身子一步一回头,然而黎太后却再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没一会儿,只听外面有人哭喊道:“别搜了,别抓了,德嫔娘娘撞剑了,快请太医来啊。”
佛堂内,黎永惜终于缓缓起身从佛像之后取出了一副卷起来的画。
“高楼难道你当真毫不念及往日的情分,使出这般荒谬的手段也不愿见我?”
黎永惜的指甲一下扣在卷轴上压出折痕,但转瞬她又如同惊醒般松手,她摇着头赶忙将折痕捋平。
“不不,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残忍的,你说过你不喜欢这些权利之争,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不将我扯进来是么?但高楼为了同你共白首我什么都会做得。”
黎永惜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幅画,画中皑皑白雪的山崖上立着一座通天孤塔,黎永惜把脸轻轻贴了上去。
白居岳,字高楼,不过如今天下敢对他称字之人怕也只有这位当朝太后了。
——
整整三日,梁拾意几乎没有离开过乾清宫的暖塌。
乾清宫的地龙始终没有开,偶尔还会开窗通风,故而很多时候她都得瑟缩在被中取暖。
而每当梁拾意鼓起勇气想走动分毫时,外面会有举刀的锦衣卫,里间的文院使也总是把门锁死,并且永远对她说着同一句话:
“皇后娘娘请安心养胎。”。
所有的一切透着浓厚的古怪。
往好处想,梁拾意求救的那个男人或许是一位有通天之能的萨满,辽东人相信萨满能将人与天上的神灵链接,传递人的愿望获取神灵之能。
梁拾因手臂上的一刀子昏过去再醒来,事情便按照男人的话实现了。
杨钧翊没有死,她怀孕了还被册为皇后,这绝非是常理可以解释的。
萨满举行仪式总是各有各的方法,各有各的古怪,若真能达成所想,哪怕让梁拾意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暖塌上发不出声音,她也觉得甘愿。
但往坏处想,梁拾意没见过真能通天的萨满,阿娘死前医师们束手无策也请了萨满跳大神,可阿娘还是死了。
于是这一日,梁拾意说什么也不再肯喝安胎药,她一下跪下,指了指里屋然后双手合十朝文院使拜。
“皇后娘娘你这是做什么,实在折煞微臣了呀。”文院使俯下身子想将她扶起来,但梁拾意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她虽发不出声音,就努力用嘴一张一合地作出口型:“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陛下一眼吧。”
“哎,”最后只听文院使长叹一声,“娘娘不看不听不知道,才是这宫中的求生之道。”
文院使盯着梁拾意再瞧半响又言:“娘娘看着还是像微臣孙女一样的年纪啊,希望白阁老真能将你们护好。”
白阁老……这是梁拾意又一次从他人口中听到白居岳,但未待来得及细想文院使的话。
外面一声通传:“内阁首辅白大人到。”
“该来了。” 文院使低声喃喃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这几日,文院使也时常对梁拾意露出安抚性的笑容,却没有一个像现在这般充满着一种释然,连面上的褶皱都展开了不少。
他转过身打开了里屋的门,迈了进去却没再关上,梁拾意见状赶忙起身跟了进去。
一进屋寒意陡然比外面更重,梁拾意不禁把衣服的领口又搂了搂,绕过屏风视线急忙寻找着杨钧翊的身影。
杨钧翊胸口的匕首俨然已被拔了出来周身也不再有血迹,安静得躺在床上盖着寝被,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他那日也就是这样一副毫无血色睡着的样子。
梁拾意的脚步慢了下来忽然有些不敢再靠近。
这时她听到文院使说:“请娘娘帮臣将这些转交给白阁老吧。”
她有些呆呆地转向他,发觉自己睡的暖塌上的小茶几原来被挪进这儿来了。
文院使从小茶几上拿起了一沓纸塞到梁拾意手里。
她轻轻一瞥似乎是药方?
梁拾意有些想问为什么文院使不自己交给白居岳。
她已经听到外面有人推门而进的声音了。
“文院使,陛下跟皇后娘娘状况如何?”果然是那个不急不缓极平稳的声调。
文院使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皇后娘娘凤体安康,龙嗣安康,然微臣有负所托,陛下伤重难治已经殡天了!”
……殡天?梁拾意冲到杨钧翊身前浑身抖得厉害还是把双指放到了他的鼻前,毫无呼吸。
她轻轻撩开被子发觉除开那张脸,杨钧翊裸露出来的肌肤部分已然布满青斑。
杨钧翊死了,甚至已经死了很久。
“啪嗒、啪嗒”梁拾意的眼泪骤然坠落。
“……”她无声地哭泣,嗓子徒劳地发出抽吸音。
而在这时文院使又说道:“微臣罪该万死,愿追随陛下而去。”
接着“嘭”的一下重重撞在龙床角上。
他的头登时血流如柱,然后身子整个无力地滑倒。
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走过来探了探文院使的鼻息拱手道:“大人已经咽气了。”
“文院使忠良可鉴,好好安葬抚恤其家人。陛下殡天传吧。”
锦衣卫得令向外喊道:“陛下殡天!”
随后一声声“陛下殡天”与此起彼伏的啼哭哀号响彻了整个紫禁城。
梁拾意周身不受控制的瘫软朝下跌去,一只手却从腰间一环架住了她。
那股横在腰间的力道极为强横,似乎没有他的容许梁拾意是绝摔不下去的。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文案走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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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