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璧端起喝空了的药碗蹑手蹑脚地跨出营帐,帐外红日高悬,习惯了营帐里有些昏暗的环境,外头刺眼的阳光险些晃了她的眼。
她低下头,半眯起眼,却见一双乌面翘头履映入眼帘。
“世子殿下?”
玉璧抬起头来,慌忙行了个礼。
“施大姑娘歇下了?”
霍言策越过玉璧的肩膀,目光直直地看向那被放下的帐帘。
“尚未。”玉璧轻轻摇了摇头,她的肤色偏白,一双哭过的通红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世子若是找大姑娘怕是要等上几日了,大姑娘这疫疾病的急,太医们尚未商讨出适合的药方。”
霍言策扫过玉璧手中空荡荡的药碗:“你便先下去吧。”
“可……”玉璧侧了侧身,拦着入帐的路,“世子殿下也请回罢,大姑娘也定不希望世子被她染了疫疾。”
“我不进去。”霍言策将目光收回,看向玉璧。
“这……”
玉璧站在原地,似是有些为难。
“外头是世子殿下?”
之前昏过去时,施霁雯睡了许久,眼下也毫无睡意,正看着空荡荡的顶发着呆。正巧外头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全然听了个清楚。
“是。”
玉璧回应着施霁雯,心中盘算权衡着。
也罢,大姑娘如今生了病,怕是也寂寞无聊,让世子殿下在外头聊聊天,也能消解大姑娘一些烦闷的心情。
“奴婢便先退下了。”
不等霍言策再开口,玉璧端着空碗便离开了此处。
霍言策今日换了身月白色锦袍,阳光如丝如缕,顺着他挺直的脊背涌动,他微微垂眸,撩开衣袍,利落地坐在了帐前。
微风轻拂过,远处的那棵枯树上几只鸟儿振翅而起,飞入广阔的蓝天之中。
两人一时无言。
“玉璧之前也随我在济草堂中学了不少,霁雯不慎染疾,咳咳,最后这几日还要劳烦世子殿下去寻玉璧换药了。”
施霁雯思考了片刻,捡了件最要紧的事说。
“赈灾的银钱下来了,官沟施大人带着陵卫和部分工部的人去修缮了,余者,给灾民和疫民购了粮食与药。”
“嗯。”
营帐里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嗯”声,轻的几乎让霍言策以为自己是幻觉。
“你今觉如何?”
“尚可。”
额头还是烫的惊人,脑袋昏昏沉沉的,施霁雯睁着眼睛,难受地翻了个身子。
外头的风大上了许多,刮得霍言策袍角微动,上头绣着的暗纹如河流涌动。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已经失了鸟儿的枯树,似有些出神。
“我有一事欲托世子殿下相助。”
浑身上下酸痛无比,即便躺着也无法缓解,施霁雯干脆地半起身,倚着榻。
霍言策回了神,微低下头,等着帐里的人继续开口。
“我尚有一方,欲一试,但我如今出不得此处,想求世子替我抓这药来。”
“你想以身试药?”
霍言策的视线像是要穿过那帐帘,直直的看着施霁雯。
汗水湿了鬓角,施霁雯只觉得身上像是揣了个火炉,烧得她浑身难受。
“古往今来诸多药方,绝非凭空而出,皆需有作这试药的人,横竖今太医未研究得合宜之方,为何不试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而你却似向来无所求,今更欲以此一命相赌,我倒是好奇了,你所为何?”
霍言策伸出手,只一撑,便起了身。
帐内久久地没了动静,久到霍言策以为里头的人睡着了,施霁雯略有些沙哑的嗓音才从中传出。
“我有所求,我所求较诸人皆深。”
施霁雯微抬起头,汗水已经浸湿了她身上的衣裳,额前的几滴汗水顺着饱满的额头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朦胧了眼前的一切。
她好像看见了一道温柔的黛绿色身影。
那道身影微微前倾,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来,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雯雯怎么生病了?”
“娘亲。”施霁雯张着口,像儿时那样撒着娇,喊着疼,“我好热,好难受。”
“乖,雯雯不哭,喝了药睡上一觉,病痛就会自己离去了。”
那只手从额前滑落,落在自己的眼皮上,鼻尖似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海棠香。
“娘,我不睡,我难受的睡不着,要娘亲多哄哄。”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施霁雯睁大眼,想要看清眼前之人的相貌,但视线却被模糊的泪水挡了个严实。
她伸出手,擦去眼中的泪水……
黛绿色的身影消失了,眼前空空荡荡。
施霁雯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眸。
“七岁时,母以疾卒。”
纯白色的营帐和记忆中一片素白的施府重叠,她被人推搡着,耳旁处处是哭丧声,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直直地看着那个比她自己还高上许多的棺椁。
他们说,娘亲死了……可是娘亲昨日还抱着自己给自己讲话本上的故事。
娘亲不是只是病了吗?
娘亲说,睡上一觉,病痛就会自己离去了。
娘亲这一觉只是睡得长了些。
只是生病了,怎么会变成死呢?
病了,医家就可以救啊!
她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先生,她奋不顾身的跑向先生,求他救她,求他救娘亲。
可是……
先生说他救不了娘亲,他不是神仙,他只能救生者,却救不了死者。
可娘亲不是病了吗?怎么就成了死者?
她懵懵懂懂,知道生死,却不明白,先生说救不了……
好吧,没关系,先生救不了,还有其他的医家,她可以去找下一个医家,总有那么一人能救娘亲。
……
可是先生说,要教她医术,让她自己成为医家。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她想,只要自己成为了医家,那么有一天一定能回来救娘亲。
“咳咳。”
肺部像是被一只手捏住,施霁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
这样的咳嗽声,她在柳疏镇听过许多次。
破旧的茅草屋,震耳欲聋的咳嗽声中,还不到她腰间的孩子声泪俱下地跪在自己的眼前,一如当年的自己,又不同于当年的自己。
他的母亲还活着,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一口口鲜红的血液从他母亲的口中咳出,而她却只能掐着银针,无措的站在一旁。
鲜活的生命如花一般枯萎衰败,孩子嘶吼着,痛哭着,无助地抱着母亲,求她不要离开。
这样的病无解,她的医术无法救治。
她救不了他的母亲,救不了当年的自己。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无力和不甘。
是不是有一天自己有了那回春之术,便不会再像今日这般无力,再不会让人死在自己的眼前。
她不要,也再不想体会这样的无力了。
施霁雯闭了眼,想起在寂静的书房中,何常握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郑重的写下“仁心仁术”四个字。
“雯雯,你且记着,医之责在救死扶伤,在济世救人。”
医者,本就为普济众生而生。
……
“自此不愿再见任一者于我眼前逝去,此乃我执,成我此生不顾一切皆欲为所之事,我欲救每一人,救尽天下人,哪怕付之一切。”
施霁雯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这句话说出。
耳畔传来周围风拂过的声音,似还带着远处灾民的私语,霍言策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目光紧紧地锁定着眼前的营帐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薄唇微启,只吐出了两个字来:“药方。”
……
这一觉,施霁雯睡得不太安稳,她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梦里的自己像是回到了娘亲尚在的施府,娘亲细心的替自己梳着头,给自己扎起两个漂亮的总角,然后刮刮自己的鼻尖。
“娘亲的雯雯又长大了,更漂亮了呢!”
“但是娘亲最漂亮了!”
施霁雯笑着扬起脸,伸出手,想要摸摸娘亲的脸。
她看不清娘亲的脸,但却总觉得娘亲在笑:“雯雯长大啦,娘亲放心了。”
“娘亲离近些,我想好好看看你。”
“好,娘亲近些便是。”
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在眼前逐渐变大,清晰,最终变成了何常的脸。
“①医术仁心,圣人用以补天之不足,贵在扶危救急,使死者复生。”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房中,桌上点了盏灯,微弱的烛光堪堪照亮她手边叠成小山一般的医书。
她伸着瘦小的手指,一字一字地念着上头的文字。
“②肺手太阴之脉,起于中焦……”
再度醒来时,施霁雯便闻见了一股苦涩的药味。
“玉璧?”施霁雯试探性地喊着。
天似乎是黑了,营帐内没有点灯,她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我让她先出去了。”霍言策点了个灯,便端着药碗走到施霁雯的床边。
“世子?”朦胧的睡意彻底没了踪影,施霁雯摸索着想要找面巾之类的东西,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于是只得将锦被往上一拉,将自己的头捂了个严严实实。
场面实在有些滑稽,霍言策忍不住轻笑出声。
“世子不该来此。”施霁雯的声音藏在锦被中,闷闷的。
霍言策也知道自己不该进来,但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进来,也许是因为药熬好了便顺手端了进来,也许是因为想看一眼那个明明自己染了疾还在榻上大放厥词说要救尽天下人的人。
“你令我为你抓药,药抓毕熬好,我便端进来了。”
这话说的没有问题,但是又哪里都是问题,施霁雯找不到反驳的地方,于是干脆闭了嘴不说话。
“世子将药放下就可离去,世子殿下还需带着陵卫赈灾,这疫断不可传与世子殿下。”
“现令我出去,会不会稍迟了些?”霍言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我于战场之上,屡与死神擦肩,今不过区区一小疫病,不能奈我何,我既敢来,亦已备万全。”
霍言策顿了顿,继续开口:“把这药喝了。”
①医术仁心,圣人用以补天之不足,贵在扶危救急,使死者复生:出自聂尚恒
②肺手太阴之脉,起于中焦:出自《黄帝内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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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