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褚苍知垂下眼帘,漆眸定定盯着某处,细看就会发现此时眼中并无焦距,不过是在出神。
片刻后,厢房里才落下怅然的叹息。
“将我在乌霜院的事,仔细说来。”
其实吉祥如意五年来见到墨九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头就能掰算清楚。
刑俸堂公务繁忙,修炼繁忙,做任务赚灵石繁忙,他们平时连八卦都不怎么听。
两人说的无非就是众人皆知的事。
譬如褚苍知入门之后如何顽劣捣蛋,三天两头惹祸不断,后来打了执百凌的猎鹰,执百凌上乌霜院找他算账,墨九罚他到刑俸堂体验生活。
不久,褚苍知又惹了祸事,药师打上乌霜院算账,乌霜院封闭半年多,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谁曾想,一夕间就搞出来三件大事。
先是墨九仙君被大徒弟李穆举证虐徒,罪名成立,被宗主关自罪崖反省己过。
再是乌霜院二徒弟褚苍知擅闯禁地,放妖伤人,执百凌将他当场抓获,还因此差点丧命,惹得宗主动怒,亲自动刑,之后褚苍知又被宫里来的人接回去。
最后是李穆上天高峰历练,意外坠崖,尸骨无存。
短短几日,师徒三人关的关,走的走,死的死,延续数百载的乌霜院,一夕凋零。
整个灵虚宗无不唏嘘感慨,宗主执无犹豫一月,终是忍痛下令撤去乌霜院。
褚苍知听完这些,神色冷凝,什么都没说,只待招呼两个小孩用了午膳后,便带着他们去丰桑村办正事。
*
夕阳西斜,暮色即临。
褚苍知踏着自己的影子回到苍王府,抬起头,望见正院前气派的雕花朱漆门和门前的影绰的树荫。
微风拂过,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土,一片枯叶落在绣着金丝暗纹的锦袍上。
不远处,树丛后的猎人下意识的猜测主子站在道旁,负手对着正院大门,一动不动,一定是思考什么翻手遮天的大计。
啧,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个心情很好的样子。
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上前禀报时,有人先一步出现。
白影像只雪白蝴蝶,轻灵寂静落到褚苍知面前。
“什么事?”褚苍知淡淡撇眼单膝跪地的白衣少年。
“今日早晨,鸢儿和张钱外出采购,中途鸢儿独自离开,王越根据气味追踪到城外,在一池臭气熏天的死鱼塘边,失去了猎物的方向。属下觉得张钱有问题,已经将他扣押起来,暂时还未问出什么。另外,大溜子已经找到,人死了,被一刀刺中心脏。”
少年边报告今日在府里发生的糟心事,边不动声色横了躲在树丛后的人一眼。
——磨磨蹭蹭,还得老子自己扛起这口大锅!
树后的王越收到头儿的眼刀,麦色的脸涨红,羞愧低下头。
“哦,本王才出去一趟,苍王府就这么热闹。”褚苍知微眯的漆眸两道危险的寒芒烁然:“死者最近身边有何异常之处?”
苟不理:“大溜子是半个月前来府里看厨六娘,恰逢‘金甲卫’封府被困在这里,厨六娘怕他功课落下,向府里借了些书给大溜子读。刚开始大溜子还整天呆屋子里念书,最近几天,大溜子却老跑到后厨干活,任凭厨六娘怎么说都不听。”
褚苍知: “后厨最近有什么人事变动?”
苟不理: “后厨来了个满福楼做点心的刘大厨,还有,多了个您从集市上带回来的安雅人。”
褚苍知:“他与那个安雅人可有接触?”
苟不理显然早就往这个方向想过,立刻答:“根据厨六娘的说法,自从知道鸢儿得罪王爷,厨房里的人都不大喜欢他,只有大溜子会主动跟鸢儿说话,但鸢儿似乎不太喜欢大溜子,平日里都是避着的,两人接触的不多。”
“尸体呢?”
赵娘在苍王府北边地下规划出三处冰窖,每处大小一致,都是长六米,宽四米,高五米。
冬季储冰,等一年中最热的三个月到来,一个月打开一个冰窖,就够用了。平日里冰窖是不能打开的,一打开,外部空气进入,里面的冰就会加速溶解。
如今有一个冰窖被提前打开,又被人重新用泥土砖头封上,这样粗糙的痕迹,很难逃过猎人搜寻的眼睛。
重新打开的冰窖弥漫着铁锈的味道,因着这股味道,寒冷之外,又多了丝阴森之感。
地上搁置一只装粮食的普通麻袋。
大溜子坐于其中,双腿曲起蹲状,手交叉在双肩,身上覆着层白霜,肥圆的脸上眼睛凸出,嘴巴微张,还残留着死前的一点惊讶表情。
在他胸口处有个狭小血洞,原本钉在上面的凶器不知所踪,衣服的血液冻凝后和麻袋粘连在一块儿,脏污的麻袋表面上,遍布褐红色血液凝成的冰晶,似许怨恨和不甘纠缠着,想紧紧拖住点什么。
苟不理在分开两者的时候,扯动衣衫时,从尸首怀中掉落一只棕榈叶编织的蚂蚱。
褚苍知捡起这只沾染了血液的蚂蚱,端详片刻,目光落在大溜子脸上。
他很少回府,没见过这个人。
不过,大溜子与他娘厨六娘长得有五六分相象。
厨六娘是从洇城最大的酒楼十三楼请来的,在府上干了七年,性格热情爽朗,与人为善,最是拿手做西湖醋鱼、凤凰血粑鸭、佛跳墙。
褚苍知自己烧得一手好菜,对吃食很挑剔,在这个调料匮乏的世界,很少有人做菜能让他满意,厨六娘便是这极少数之一。
为此他亲见过厨六娘,也听她提起过自家老实憨厚的儿子。
“王爷,大溜子身上的血没有流干就凝固了,遇害地点不会离冰窖太远。凶手近距离出手,应该是大溜子认识的人。一击命中心脏,手法干净利落,凶手不像第一次杀人。大溜子随身带着这只蚂蚱,许是要送给凶手。”
苟不理看着尸体,一边分析。
“小苟。”褚苍知食指轻点蚂蚱活灵活现的触须:“教你件事,人呢,想太多事容易秃头,能直接问的事情,就别动脑。”
苟不理暗暗撇嘴,我倒是想问,人家也得能答啊。
下一秒,就看到他家王爷从袖子里摸出一盏琉璃灯。
紫色椭圆花瓣环着食指粗的血红灯芯穗。
少年圆眼一瞠。
引,引魂灯?
“王爷果然就是,咦……”苟不理恭维到一半,发现引魂灯不对劲。
这灯……怎么少了一片花瓣?
花瓣少了会影响招来魂魄的稳定性。
“够用了。”褚苍知指节轻弹,一股淡色灵力注入引魂灯灯芯,灵力之火在灯芯燃起。
引魂灯是珍品斋新收的宝物,也正是如意打碎的那盏,褚苍知原本想带回来让赵娘找人修,没想到还能用上。
虽然少了片花瓣,灯芯是完整的,大溜子才死不会超过两天,这里就在案发地,是他怨念最强的地方,加上充足的灵力开启,成功的概率很大。
引魂灯淡紫色的光,逐渐笼罩这片狭小阴寒的冰窖。
不到半刻钟,麻袋旁边出现道胖嘟嘟的影子,隐约能辨认出五官。
*
褚苍知和苟不理从冰窖出来时,夕阳尚未彻底没入山林。
西斜的霞光落在褚苍知漆黑的眼眸中,似点燃一簇簇灼红火苗。
褚苍知:“你怎么看?”
这次苟不理倒是想不动脑子,但王爷都当面开口问——
“呃,其实属下觉得……应该,可能呢与另一件事有关。”苟不理声音比之前沉缓了几分,不自觉带上点小心翼翼:“在鸢儿离开王府前一刻,给雁公子送了一只包裹。”
褚苍知的目光倏然锐利,利箭似的射向苟不理脑袋上的几根呆毛:“你是说,鸢儿前脚送给墨.......雁七一个包裹,后脚就出府去,还成功的甩脱猎人副将的追踪?”
单看起来这就是起凶手逃逸的命案,可跟雁七的事联想起来,就不免让人细思恐极。
今日门外手下前来通报,苟不理就隐隐有要翻车倒大霉的感觉。
纵使褚苍知声音再怎么平静,也掩盖不了平湖之下随时暴走汹涌波涛。
“嗷嗷,我当时立即就去察看,雁公子的确在房中,与属下说了几句话,没瞧出来有什么问题。那张钱车上的货物也仔细查过,确定没有……”
话未说完,苟不理只觉身旁掠过丝微不可查的凉意,跟前哪里还有人?
咯吱。
门被一股巧劲推开。
从窗棂照入的斜阳在木桶和屏风上,划开道红灰交界线。
宽大的映日荷花屏风透出木桶的热气以及屏风后隐约的曼妙身姿。
正沐浴的男人被吓了跳,侧过身,背朝屏风,惊声:“怎么不敲门就闯进来。”
褚苍知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提起的心略略放下,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浮现出今日与吉祥如意的对话。
一想到屏风后洗澡的男人是自己的便宜师尊,不自在的情绪促使他背过身,不再窥看屏风后那道若隐如现的背影。
灵虚宗乌霜院第一阵师墨九仙君。
他的师尊
这串令人闻之色变的赫赫威名,这个颇有距离感的称谓,在褚苍知此刻的脑海里呈现出来的不是什么谆谆教诲,严厉勉学的画面。
而是——
书房里,跪在地上白皙细腻如嫩豆腐的美背,是那一声细若蚊呐的“王爷,您……请惩罚卑职吧。”,是正院内屋,漂浮在空气中的淡淡栗子花香味,是红透的耳朵尖尖........
褚苍知呼吸逐渐温热急促,陌生的抗拒和熟悉的情愫在心中拉扯涤荡。
他轻咳一声,尝试用其他事情来躲避着心中恼人的矛盾感,开口道:“阿七,那个安雅人离开苍王府了。”
“王爷?原来是你的啊。”屏风后的人听出他的声音,似是大大松了口,须臾开口:“是我让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