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鸢紫捋了捋浓云似的鬓发,抚摸自己狭长蓝眸:“同你一样,为了摆脱这个身份,我花不少功夫,如今倒是觉得这双眼睛很衬我这张脸。”
墨九很想告诉她,自己不是安雅,但想了想,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转而道:“你种了织面蛊是如何保持清醒的?”
“你说保持清醒?” 鸢紫歪了歪脑袋,眼中浮起困惑,对他的说法颇为不解:“怎么?我以前看起来很不清醒吗?”
莞尔一笑:“也是,执念难消,难免痴狂些,哎,人生确如大梦一场,大仇得报之后着实空虚得很。”
墨九算是彻底理解她为何要跟着孙泠衍来南域,只是现下他不是想要讨论什么人生虚无,黄粱一梦的大道理,而是另一件事。
“那……林霁雪当时也是清醒的吗?”
墨九问的是鸢紫,目光却看向孙林衍。
鸢紫明白过来,见孙泠衍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替他答道:“古来南域高枝上多生毒腐虫,落在人脸上会令人直接毁容,织面蛊其实最开始是用于恢复容貌的,后来经过蛊师世代培养逐步进阶为高级蛊虫,才拥有一定的攻击性。孙公子说过,越是进化高级的蛊虫,越是讲求长久共生,和宿主彼此互利,并不是人人都能种。”
墨九眨了眨眼,这跟林霁雪是否清醒有什么关系?
鸢紫瞧出他的困惑,笑道:“除了个人体质合适种蛊外,还要看宿主是否自愿,如果不是自愿的,蛊虫也共生不了,我和林霁雪都恰好满足两个条件,你说呢?”
墨九一怔。
也就是说林霁雪是自愿为褚镇北种蛊的?
那褚镇北逃到魔宫之前,特意派林霁雪来宫门广场劫走自己,后来林霁雪惨死在獓手中,几乎尸骨无存,褚镇北知道了可有难过?
想到这些,他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闷得慌。
“并非你所想。”孙泠衍瞧他的模样,讥诮道:“没想到仙君对抓走自己的怪物如此念念不忘,也罢,时过境迁,告诉仙君也无妨。”
他转眸望向窗外被风卷走落叶的一排小杨树,“一年前林霁雪得了天花,她不为性命忧,反而满心只想着恢复容貌,怕遭褚镇北嫌弃,却不知道这病是她心心念念之人特意命人从宫外找来天花病人的脓液涂在她衣服上引起的,她就要死了,所以褚镇北找到我,让我将她变成怪物供他驱使。”
墨九瞪大眼,一股寒意爬上背脊,不仅是他,在场其他人脸上也变了颜色。
“她本不需听命任何人,但她活过来之后觉得那人不离不弃竭力救自己的命,日后便是舍了自己也要护着他。”孙泠衍讥诮一笑。
墨九本想问她知道真相吗,话到唇边化作一缕幽叹,显然是不知道的。
“我告诉过她,她不信。”
微哑的声音传人耳膜,墨九手指轻颤,不能理解:“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真相太痛了,比天花还难熬,而她有漫长生命,怎么能让自己日日煎熬这种痛?
她的选择,或许是对的。
孙泠衍飘出去的目光静寂得如同凝固住,然而下一刻,就像被越发凌冽的塑风吹散,不屑的扫了众人一眼,讥诮:“一个本来就该命绝的女人而已,死就死了,有什么值得长吁短叹?你们千方百计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踩着圣灵殿的地板闲聊吗?”
鸢紫一口烟差点呛进气管里,用力的瞪他一眼。
褚苍知闻言失笑: “本太子哪里有这闲工夫?”
食指一戳身旁少年:“他有事找你。”
苟不理无辜的眼眸一眨。
鸢紫莫名觉得这一幕好像在哪里见过。
进门后,苟不理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孙泠衍的右手上。
大概因为失血过多,轮椅上男人的面色比午时更苍白,右手的伤口已差不多愈合,手背上只留下一条细长红痕,至于更深的地方.......
少年盯着那覆盖在白袖下的手腕,若有所思的抬起眼眸和孙泠衍对视。
孙泠衍听见褚苍知的话,下意识转移视线,两相一碰。
孙泠衍飞速收回目光,强忍住把右手缩进袖子里的冲动,脸色愈发不耐,看也不看少年,没好气问:“你有何事?”
苟不理瞧着那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冷脸,挺了挺胸膛,理直气壮:“上次在地窖,你骗了我。”
“那又如何?” 孙泠衍有些好笑。
苟不理抱刀环胸,脸蛋一肃:“我要报仇!”
鸢紫一听,坏了,真是来寻仇的,就不知道孙泠衍是怎么骗的这小怨种,让人家从北境生生追到南域来,想帮忙一时也插不上话,暗自着急。
偏孙泠衍就是个作死的性子,冷嗤一声,道:“无聊至极!”
苟不理更不高兴了:“我是得把你打服,你才能好好看着我说话吗?”
孙泠衍眼神一凛,冷笑:“就凭你?一个毛都没长齐小矮子?”
苟不理眸光天真又温和,咧嘴笑道:“孙哥哥你比我高,毛长得比我齐,还不是找不着?”
这话乍听平平无奇,细品之下——
鸢紫别开脸。
墨九暗暗看了苟不理一眼,这孩子,真能戳人痛处。
孙泠衍反应过来,琥珀瞳泛起寒意:“既然想早点投胎,我.......”
他话未说完,苟不理呀的一声惊叫,抬手“啪!”“啪!”“啪!”往自己后颈处连拍三五下,原地蹦了蹦,地上簌簌落下十几只指甲盖大小的虫子。
少年长靴碾着虫子尸体,噗噗噗一个个炸开流出褐色浓浆。
他嘟着嘴纳闷:“哥哥,你屋里有跳蚤,平时要注意清洁卫生,多开窗通风透气晒晒太阳。”
墨九低头,虫尸扁平,白腹黑背,六足,嘴巴似两柄弓箭,爆浆的几只在石板上滋啦滋啦融出小深坑来。
跳蚤?
鸢紫眼角抽搐。
什么跳蚤!这他妈是隐鳞虫!咬一口就全身溃烂,体-液酸腐性能融铁!
这虫子最擅长隐匿,那个小子运气可真够好的。
小孩子说话固然不中听,姓孙的也分毫不手软啊。
“泠衍,算了吧,都是一条船上的。”鸢紫冲孙泠衍说完,又朝少年佯怒的一瞪:“你说你也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竟往人伤口上撒盐,还不快道歉。”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完,孙泠衍脸色愈发沉郁。
鸢紫感觉背后一凉,正要转身就听见身后的窗户外传来一阵阵诡异的嗡声,像是某种硬翅虫类扑扇翅膀的声音。
墨九从旁观望,觉得鸢紫劝架的方式不对,刚想替她补救下,就见窗外飞进来一群个头如知了大小的毒蜂,乌云盖顶般黑压压直冲少年而去。
褚苍知飞速将他拽到一旁。
墨九见他如此就知道这玩意不好对付,不禁着急,“怎么办?”
焉知褚苍知只是扬起唇角,事不关己道:“不用管,让他们自己玩。”
鸢紫认出这群毒蜂,听见褚苍知的话,心下稍安,又不免担心,安心的是这个大变态没准备插手,担心的是待会少年受伤,双方结仇更深,犹豫着开口道:“那些毒虫非同小可,你们要不要看着点小孩?”
褚苍知哼笑:“猎魔人如果能被虫子毒死,早就在南域灭绝了,还守护什么人族?”
是了,苟不理是猎魔人。
墨九想起来苟不理当初被孙光祖的四阶‘三更死’咬过,那对他来说除了有点疼丝毫没有影响,便也就松了口气,安心和褚苍知吃瓜看戏。
少年身形如风,移动快似闪电,在屋里像只白猫似的东走西窜,蜂群偏偏认准他一人,对其他人视若无睹,像是不扎得他七窍流血就枉来这世上当一遭毒蜂似的。
不知道是当真走投无路,还是有意为之,白猫蹿到横梁上,看到毒蜂群涌像沸腾的开水涌上来时,后脚一蹬,直接对着轮椅上的男人扑了过去。
还是嫌死得太慢!孙泠衍凉凉一笑,化手为刃,朝少年面门劈去。
前有白刃,后有致命毒蜂,少年身处空中,无任何借力之物,身形却灵活如闪电,在密集的刀光中,白衣翩跹,似灵蝶穿花,从容不迫。
“只会躲吗?”孙泠衍冷嗤一声。
少年像是才想起来什么,恍然道:“对哦,我是来报仇的。”
电光火石间,刀隔着刀鞘与骨刃在空中就对上十数招。
毒蜂追不到少年的身影,反被俩人对战的余波刷掉许多兄弟,蜂王气得将余下的毒蜂分成几股合围攻击。
“为什么不拔刀?”孙泠衍出手越发快,招式连绵成影。
少年眼睛一眯:“裂天出来就得喝到血。”
他快,苟不理更快。
少年看似被动的应付,实则每次都像是能预判到孙泠衍出手的方位,恰到好处的招架,即不打也不退,刀也不肯出。
这情况,墨九十分熟悉。
当初褚苍知吩咐苟不理看着自己,自己也是这般被他缠得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如今看着别人重蹈覆辙,还……
挺有意思。
“出刀!” 孙泠衍终于忍无可忍,出手再没有任何保留,也舍了防守。
刷刷刷,刀影交织成雨丝。
苟不理最后一刀挑开几乎落在脖颈上的骨刃,整个人向后退跃开去,双眼兴奋发亮:“真好玩!”
“再来!”少年飞起一脚踢飞缠上来的毒蜂,再次如箭矢朝孙泠衍扑去。
“蠢货。”孙泠衍冷笑,右手出招的同时,左手悄然触动轮椅隐藏的机关。
苟不理四周退路尽被孙泠衍密不透风的招式拦截,身后群蜂如一堵厚厚的墙压来,耳边短箭咻咻自轮椅扶手前端飞射而出,划出数十道幽幽蓝光。
“小心,那箭见血封喉。”紫鸢没想到孙泠衍真的一点武德都不讲,把保命的杀手锏都拿出来对付人家,不由替少年担心。
少年看着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了。
墨九扭头问褚苍知:“你确定不会玩出问题?我有点担心。”
褚苍知摇头:“放心,他舍不得。”
鸢紫凑到他们两人近处正好听见,心想,孙泠衍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怎么可能舍不得,急道:“放什么心啊,他才不会留手,你们可赶紧救一救你们家小苟吧,再迟来不及了!”
墨九一愣,看向鸢紫,“姑娘误会了,我是担心孙泠衍把小苟惹急,这冷心冷肺的小崽子下手没了轻重。”
鸢紫:“......”
凡人和修行者之间的差距,不是一般的虫躯异化能弥补。
苟不理是神启峰选出来的传承者,虽然尚未被赋予传承之力,可打从跟了褚苍知就被投喂了许多系统商城买来的精妙功法,手上的裂天刀更是柄吸了无数魔修精血怨气的上古神器,孙泠衍哪里是他的对手呢?
“不必多虑,看。”褚苍知指着前方道:“他们玩得多开心。”
鸢紫:从哪里看出来?
几句话间,战局已经发生颠覆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