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本不能带回宗门,但毕竟都买了,燕流云品鉴完后,决定把它寄回西州,给自己的兄弟姐妹看看中原的劲爆新闻。
赵璟帮忙拿起一本放进邮包里时,却感觉重量有点不对。这第五册最薄,但怎么拿着最重?
他翻了翻书页,没看出装裱上有什么不同之处,略一思忖,往纸页里注入些许灵气。
随着灵气的激发,书页里掉出一本小巧轻薄的册子,上书“第六册·道清记事”——果真是在这第五册上施加了术法,将附带的第六册隐藏了起来。
赵璟不动声色地将第六册揽进乾坤袖中,问那毫无察觉的店小二:“敢问这些话本是一直摆在这里吗?”
“那不能够!一直这么摆着,纸都污了,我们也不能推荐这种给您啊。”店小二笑道,“这些是今儿天擦亮才摆出来的,是我家掌柜吩咐的,保准都是十成十的新!”
原来如此。赵璟面上点点头,心里已有了盘算——《道情夜话》在全国印行,不可能每一本都经过了特殊处理。
他手指从店内摆出的所有第五册上掠过,其他的都没有道法的气息,唯独燕流云选的那一套有。
最可能的情况是,这是花千枝特意准备的——他或许知晓自己定会来彩月堂寻,故而临时撤换了一批话本,在其中混入了一本特殊的。至于这一本如何恰好被燕流云选中,可操作之处就多了。
他此时不能不多想。既不见他,又费尽心机地给他送书。
到底是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
春日的下午也不太热,燕流云精力无比旺盛地拉着赵璟在镇上四处玩耍,招猫逗狗、哪里有乐子往哪里跑。
比如,他此刻就在认真地调解一群大娘的矛盾——原是给东家的小姐说亲,她们几个人却未通过气,说了不同的人,此刻正在明里暗里地指摘别人说的相公的不足之处。
什么书生柔弱无用,富少钱多心花,屠户不懂柔情——燕流云煞有介事地同她们分析这个理,说话一点不文雅,混在市民中间,相当好懂、悦耳。
他人虽不拘小节,心却不粗,几句话间就对这些细微的情事了如指掌。
那些热爱说媒的大娘眼睛越来越亮,俨然已经发现了新的目标。
赵璟闻风赶来,把他拉走:“燕哥,你将来要当掌门的,可不能在山下就被招婿了啊!”
燕流云感动道:“没想到你这么信任我。这样吧,若我不幸当上掌门,我就把你们逍遥峰的醒道石都拆了!”
“为什么?”赵璟对这个事是万分赞同的,但他纳闷的是,燕流云怎么知道他想连石带根扬了醒道石?
燕流云笑道:“你在江峰主面前也是用那种,看仇人的眼神看醒道石吗?”
“应该没有吧。”赵璟心头一跳,“这么明显吗?”
“因为你的脸上总是淡淡的,想研究你的人,就会盯着眼睛看。”
所以,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一双眼睛经常在注视着什么、又为什么而情绪起伏。
燕流云搭着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下次要藏好了哦小赵。”
——
暮色降临,市民们也开始放花灯了。
桥下某些凸起的地方卡住了数十只花灯,燕流云用风把那些灯推出去——祈愿也被卡住了,多不吉利啊。
他相当偷偷摸摸地做着一桩好事,忽而看到了什么,唤赵璟来:“这个灯是不是你们逍遥峰人写的?”
那朵莲花灯上,“逍遥”二字在明光与花纸间闪过。
燕流云把花灯勾近了一些,那祈福纸条上的字迹沉稳而清劲:
聚时何短,去日何长
骄柳依旧,静舍被霜
皇天不仁,松柏长凋
不及黄泉,无相见矣*
除此以外,只有二字逍遥,不知是署名之人,还是祈愿的对象。
“静舍,别柳院之前就叫这个名,好像是百来年前的事了。”燕流云念了出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这是在纪念……祭奠谁?”
赵璟略一摇头,默然不语。这字迹他不可谓不熟。那副江南行赠予他的卷轴,他读过数遍,字字熟悉,与眼前之字形体风骨无别。
“既是纪念,便随它去吧,不必知晓作者是谁。”
他这么说着,手上一缕淡淡的灵气悄悄渗入水中,围住了花灯底部,护佑着它稳稳当当地飘远。
休沐的一日很快过去,夜色深沉之时,赵璟回了逍遥峰。
柳林簌簌,月明如霜,他不知怎的被脚步带到了别柳院的禁制前。
进去还是不进去,这是一个问题。他暂时不想回自己住的地方,就在长廊的栏杆边找了个地方靠着,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块玉石原料,耐心地雕琢起来。
……
江南行一开门,就看见自家徒弟跟被关在门外的小狗似的,乖乖巧巧地倚栏坐着,见他忽而出现,明亮的黑眼睛里有些意外的惊慌,下了定身咒似的一动也不动。
他当初到底是怎么忍心把这种傻孩子骗来的。江南行伸手在赵璟眼前晃了晃:“大晚上的撞鬼了?魂兮归来!”
“师尊,我没丢魂呢。”赵璟哭笑不得,按下他的手。见到江南行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有块地方忽而安定下来,连带着对这两天遭遇的惊疑都瞬间抛却。
江南行嗯了一声:“有事找我,怎么不直接说?我再怎样也不会把你关在门外吧。”
赵璟诚实道:“没事。”就是刚刚雕了个小东西,才有了找你的理由。
江南行怎样都有话说:“没事你在外面吹什么风,让我看看,冻成冰棍了没有?”
一双温热细腻的手覆上额头,赵璟眨了眨眼,慢半拍地想到——师尊是很久没有握剑了吗?
江南行被冰了一下,面色当即一沉,“你在外面待这么久要做什么”的质问正要脱口而出,便被赵璟专注的眼神打断了。
微凉的月光下,他的双眼如明镜一般清亮,带着温和的喜悦,小心翼翼又礼貌地询问道:“我今日下山,得知百姓会在这一天阖家团圆。师尊和我在宗门都没有亲眷,那我可以陪你过吗?”
江南行不觉一怔,当即应下:“好。”
见他神色并无异样,赵璟又有些怀疑那写着祭文的花灯并不是出自他手,便试探道:“师尊,你知道今日山下都在放花灯吗?”
江南行坦然地承认了:“我也去放了一盏。”
“一盏?”赵璟有些惊讶,还真是啊?
“是啊,我祝你初心不改、善始善终呢。”江南行拉着他的手腕,穿过禁制,“现在请小璟实话实说,你看到了两盏中的哪一盏?”
赵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惊讶语气露馅了,没什么底气地道:“我可以不说吗?”
不过,虽然师尊表现得和往日一样,但若那花灯真是他写的,他的心情……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吧。
“可以,看在你这么孝顺的份上。”江南行拉着他在青纱飘荡的水榭里坐下,忽而觉得有点亏,放开少年的腕子,“你都不给我祈愿!”
赵璟一进来就迅速打量了一周,发现这里的布置竟真同梦中别无二致。他正在思考时,蓦然听得这一句,回过神来,认真道:“我有。”
江南行不信:“你若是有,早就说了。”
“真的。”赵璟严肃道,“师尊,你伸手试试。”
江南行疑惑地依言伸出手,赵璟抬手覆在他手上,一朵小巧的莲花缓缓在掌心中旋转绽开。
花瓣是剔透的玉雕,一时明光更盛,如烛火经久不息地摇摆,于方寸莲台之间。
“它只要放在手上,就会永远盛开。”赵璟对自己刚刚在外面捣鼓出的作品十分满意,介绍道,“我真的同它许愿说过,希望你一切都好。”
永远这种话未免太长,但此时此刻又转瞬即逝。
都说花灯漂得越远、亮得越久,祝福就越能长长久久,现在它会在掌心这片最小的湖泊上永远停泊了。
终于送出去了,赵璟心里正泛起一阵阵高兴,却意外地看见江南行敛去了轻盈的笑意,眉头轻蹙,动容之色一闪而过:“谢谢。”
就像一抹明亮透明的剪影,忽而揭开了纤薄的纸衣,流露出落寞情思,格外生动的同时,也格外叫人心生不忍。
飘忽不定的风看得见,也摸得着了,但他反而不乐见此。
赵璟抬手抱住他:“不用为这种小事谢我。”
他想了想,小声地为自己的反常行为作解释:“我怕别人都不敢抱你。”
“……”
赵璟刚想转头看看,脑后就被按住了,教他把下巴颏搁在了江南行肩上。
他有些不安:“师尊?”
“没事。”江南行顺着他的脊背,温暖的灵气水流一般潺潺流遍全身,“你的祈愿比我的好。今日你说的,我都记着呢。”
赵璟放下心来,乖觉地接受了这个更舒服的姿势,只觉得隐隐有股清新的香气直往鼻端钻,叫头脑有些恍惚,仿佛在牵引着灵识不断下坠,沉沦。
人往往在喜爱一事上不知满足:喜鲥鱼鲜美,又怨鱼肉有刺;喜花朵娇妍,又恨海棠无香。
银白的月光洒落在地板上,将影子缓缓拉长。
但他喜欢月的透明澄澈,却不是不爱它的忧愁。
*最后一句出自《郑伯克段于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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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任是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