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云从梁老夫子院中出来后,便直接打马回了家。
早春柔雨绵绵,宋承云未戴斗笠蓑衣,到家时,身上都蒙了一层雨丝,眉眼也似染上薄雾。
前两年怀夕不知在哪挖了一株梨花苗回来载在院中,如今已长成,一簇簇雪白绽放在枝头。
春雨温柔,梨花未曾被打落,雨水点缀花间,更显梨花雪白剔透。
怀夕手里挎了小篮子,刚打好伞,便看到宋承云踏入院内。
“哥哥,你不是明日回来么?”怀夕有些惊喜,小跑过去,走近一看,才发现宋承云肩上覆着一层湿润。
“哥哥的斗篷呢?”怀夕虽这两年长高了不少,可仍只到宋承云肩头,掏出袖子垫着脚,拭去雨丝。
“路上才下的雨,来不及换上蓑衣,无妨。”宋承云随手接过怀夕的帕子,自己擦了擦。
“去哪里?”见怀夕挎着小竹篮,宋承云问道。
“去门外摘些桃花瓣。娘亲今日难得精神好,说想吃桃花羹。不过,娘亲刚刚又睡下了,哥哥先去更衣吧......”怀夕眉眼间难掩笑意,母亲近来胃口不佳,难得今日有想吃的东西,她心里轻快几分。
“走吧,既然湿了,我替你打伞。”宋承云接到她的伞。
怀夕也不推辞,乖巧应道“也好,多谢哥哥。”
有了宋承云的帮忙,怀夕很快就摘满一篮桃花瓣。
两人回到廊下,怀夕身上仍然干爽,宋承云却愈发湿透。
怀夕也发现,知道宋承云向来爱干净,忙喊了声松豪。
松毫正在厨房帮着看火,听到怀夕的声音,探出头。
怀夕声音清亮:“小艾,你帮松毫看着点火。松毫,你快些去帮哥哥更衣,免得哥哥着凉了。”
“知道了姑娘。”小艾笑着应道。
松毫顺势在一旁的水井净了手,便小跑着去取宋承云的衣物。
看着怀夕三言两语便将他们都安排好,自己拎着那篮子花进了厨房,宋承云转身也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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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做好之后,怀夕来到白氏房里,轻轻把她唤醒。
白氏小睡了一会,精神还算不错,听到宋承云已经回来,脸上笑意更多了几分。
原本怀夕想把饭端到她屋里来吃,可白氏却说今日想摆到外间吃。怀夕没有多想,只以为娘亲病情有所好转,开心应下,到屋外吩咐他们把膳食摆好,母子三人难得一起围桌吃了个饭。
饭桌上,怀夕专门挑了那日上集市的几件趣事讲,把白氏逗得开怀大笑。
宋承云如同往日那般,静静地听着母亲和妹妹说话,偶尔浅浅一笑,可白氏还是敏锐发现宋承云有些不对劲。
怀夕说了好一会话,转头见宋承云跟前的桃花羹一口未动,有些惊讶,“哥哥可是累了?”
白氏无声叹了口气,却也只是温和说道:“这桃花羹是你妹妹亲手做的,知道你不喜,特意少放糖,你尝一尝吧。”
怀夕凑近白氏,看着宋承云,渴望被赞赏的表情,娇娇的不行。
宋承云端起瓷碗,舀了一勺,在眼前母女期待的眼神下点头:“不错,桃花香气浓郁,又不失清甜。”
膳后,白氏留下宋承云,怀夕则回去洗簌。
月亮的辉泽洒满了整个院子,雨势稍歇,屋内一片静默。许妈妈将油灯点上,又在炭盆里添了几块炭,将门轻轻带上便离开了。
宋承云看着炭盆里往外扑腾的红色火焰,垂着眼,不知在想写什么。听到白氏唤他,他抬起眼,眼里映着火苗荡漾。
知子莫若母,白氏看着儿子晚膳时的异样,也知道儿子大概是猜到她的状况了。
病了这大半年,今日却忽然有了精神,还能起来走动。
也就是女儿天真烂漫,才相信她是病愈了。
宋承云遍读经书,受儒家之训,明白“死生有命”。可是此刻,卧床已久的母亲突然精神抖擞地坐在自己面前,宋承云发现他无法很坦然去面对眼前这位予他生命,哺育他,保护他,教导他成人的母亲可能会离去。
他拿出桌边的茶盏,捧给白氏,“母亲特意将妹妹支开,是有何嘱咐?”
他语气听着与往前一样,温和沉稳。
母子多年,白氏总能发现他有些许异样,但有些话,只能趁她如今还能说的时候,赶紧说。
“云儿,能同你有这一世母子缘分,是母亲修来的福气,母亲以你为荣。”
母亲话里已有了诀别之意,宋承云乌黑坚定的双眸里有了一丝裂缝。他拉起白氏的手,假作寻常,“梁夫子说近日有位云游的神医在县上落了脚,云儿明日便去寻来替母亲看病,母亲且放宽心……”
“母亲累了…”白氏难得打断他:“云儿,你明白的,生死由命,母亲的命数尽了。”
“母亲不怕死,只是愧对你与夕儿,终究无法长久陪着你们。”白氏拭了拭眼角的泪,“母亲怕是无法看到你成家,也无法看着夕儿及笈出嫁了。”
看着白氏说话带着喘气,宋承云替她顺了顺背,担忧道:“母亲,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儿子先扶您躺下吧。”到了此刻,宋承云黯然的脸庞上难掩凄然之色。
白氏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手以作安抚。
“你自小便能独当一面,只是性子终究冷淡了些,将来娶妻,可不能同现在这般寡言少语。”白氏轻轻笑了笑,“女子终是要哄的。还有夕儿,母亲如今最放心不下她。”
怀夕心性赤诚纯净,可对是非黑白和世事人情,像是天生少了根筋。若将来遇上了良人,自然是最好的。可若所遇非人,哄骗欺负她。届时没有她护着,她终究不能放心。
儿子向来淡漠,未来赶考之路还长,他将来能不能顾得上夕儿?
可若不把夕儿交给儿子照顾,那能交给谁呢?
婆母?二房?宗族?
都不可以。
这些人一个个虎视眈眈想等着在他们身上咬下一口肉,若把怀夕交予他们,眼下他们自然百般乐意。毕竟夕儿名义上还是云儿的妹妹,他们想多拿些筹码在手上,好将云儿与宋家彻底绑住。
可这么多年来,二房明里暗里对夕儿多有鄙夷,把夕儿交给他们,无异于是送羊入虎口。
思来想去,能叫她放心的,只有自己的儿子。
白氏爱子之心拳拳,细细地斟酌言语,“母亲接下来要说的,或许你会有些为难。只是母亲还是想请求你,若母亲不在,别把你妹妹单独留在这泸州县……”
“等过几年,夕儿及笈之后,你替母亲,好好为她择个夫婿。钱财不重要,她心思单纯,要配个人品贵重,眼里心里都只有她的,母亲也就放心了。你说是不是?”
这种时候,白氏说什么宋承云都会答应她的,何况他心里也早已认下怀夕这个妹妹。
“母亲放心,我明白的。”
……
白氏说了一会后又咳了起来,宋承云喂她喝了一小碗药便把她安抚睡下。
屋外细雨不知何时又开始窸窣下起来,满天的雾气弥漫,青石板路光滑湿亮,树叶上偶尔滴下几滴水珠,在空阔夜色里显得有些寂寥。
熟悉的廊道,宋承云却觉得每走一步都十分沉重。
松毫安静地跟在宋承云身后,大约知道公子在忧心什么,也不敢开口,亦步亦趋走到走廊尽头,却见自家公子顿住脚步。
往右便是公子的青朴轩,公子的目光却看向左侧的花锦小院。
不待细问,松毫就听到一阵无忧无虑的笑闹声。
“好小艾,我就再吃一碗桃花羹......”
“你看,我肚子都饿扁了……”
清亮的,柔软的嗓音不停地漾开来,打破一汪静谧夜色。
仿佛只是一瞬间迷了路,眼中云雾似被拨开,宋承云转身步入青朴轩。
-
隔日,白氏果然如同之前一般,连床都起不来,还咳出了几点嫣红。
许妈妈见白氏脸色隐隐发青,急忙叫碧儿去请大夫,又立刻把两位小主子请到院里来。
怀夕走到白氏床前,一见到白氏的模样,眼泪便止不住落下。
之前她见过类似情状的,静业寺的老师太也是这般,面容苍白躺在床上,然后,平日慈祥看着她的眼睛再也没睁开过……
怀夕抹了抹眼泪,跪坐在床边踏板,拉起白氏的手,勉强挤出娘亲喜欢的小梨涡,“娘亲快些起来,您昨日答应我,今日要去十芳斋给夕儿买糕点吃的。”
明明昨日娘亲还有力气将她她搂在怀里,与她说笑。怎么就过了一夜,就成了这幅模样。就像就像夏日的蝶,风雨一来便蔫在地上,再怎么把它放回屋里,遮雨蔽日都无用。
许妈妈引着吕大夫小跑着进来,怀夕被宋承云轻拉起到身旁。
吕大夫顾不得将身上的药箱放好,急忙走到床前,搭了两指在白氏脉上,眉头紧皱,又翻了翻白氏的眼睛,而后便摇了摇头。
“夫人已是病入膏肓,如今老夫也只能替夫人施针提气,有什么话,宋举人抓紧说吧……”
饶是心里有了准备,宋承云听到吕大夫的话,心还是沉了又沉。可他不像身旁的妹妹那般,淅淅沥沥下着泪。
宋承云向吕大夫行了个大礼,“烦请吕大夫再尽力施救。”
吕大夫叹了口气,还是点头,一旁的药童铺开他的银针。
施针不过一炷香,白氏眼皮微微颤动,有转醒的痕迹。
见状,吕大夫对宋承云说道:“大概也就一炷香的世间,宋举人抓紧吧。”而后便拿着药箱从床边退了出来。
怀夕一直蹲守在床前,见白氏醒来,连忙扑进其怀里。“娘亲,你醒了。”
怀夕吸了吸鼻子,欲掩饰浓厚的哭声。
白氏缓慢无力地睁开双眼,好一阵子才看清床前的一对儿女。
女儿脸上尽是泪痕,连平日喜形不于色的儿子眼尾处也是通红,白氏心疼如绞。
“别哭,夕儿。”白氏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抚摸着怀夕的脸颊,“夕儿答应过娘亲,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哥哥,不会让娘亲担心的,对吗?”
怀夕哭咽着,啜泣声不止,“夕儿长大了,会很乖,会听娘亲和哥哥的话,娘亲不要离开夕儿……”
“夕儿还没见过你父亲,你父亲若是见到你,也会很喜欢你的。”白氏微微抬手,宋承云便牵了上去。
白氏看着眉眼间有两分同丈夫相似的儿子,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浅笑,“娘亲很想念你父亲,很想……”她用尽力气伸出手替怀夕拭泪,“夕儿乖,替娘亲好好陪着哥哥,好吗?”
宋承云尽力忍耐眼里的温热,可手上绷起的青筋昭示着他不平静的内心。
白氏不舍地看着两个孩子,看着内敛静默的儿子留下泪,她吞下喉间涌起的腥味,有些艰涩地说道:“娘亲昨夜同你说的,你可记得?”
“儿子记得。”一说话,宋承云就泄了气,眼角的泪灼烫滚落。
白氏的眼睛缓缓闭上,嘴上喃喃着:“那就好…那就好…”
院外的花朵在一夜的风雨摧残中落了满地,厨房的药壶还在喷着气。
丫鬟们在外间跪了一地,哭成泪人。
“娘亲……”
“娘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