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出生于泸州一个盐商家庭,自小锦衣玉食,花团锦簇,没受过什么委屈,便也养成了娇软善良的性子。
丈夫病逝以后,白家也不是没派人来接她回去。
可白氏不愿离开,对她来说,既冠了丈夫的姓氏,一辈子便是宋家的人。
遇到怀夕,是在城外的寺庙边上。
那是平元十一年,三月三,上巳节。
宋府上下来到城外的寺庙祭拜王母娘娘。
那时丈夫刚病逝不久,儿子又在书院读书,白氏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在寺庙吃完斋饭后,白氏在许妈妈的搀扶下,到后山赏花散心。
也是在那时,白氏看到后山中衣衫褴褛的小怀夕。
那时怀夕丝毫看不出如今的粉雕玉琢。刚满五岁,蓬头垢面地,蹲在地上同一只野犬抢食。
那野犬也是饿狠了,虎视眈眈,在几步之外盯着她手上的肉包子。
只是女孩身型虽小,却颇有气势,那野犬始终不敢靠近。
小怀夕警戒性强,没一会就发现白氏她们,立马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那是对人本能地害怕。
大约是白氏未曾像其他人那般,对她驱赶反感,又见白氏主仆不时盯着她手里的包子。
小怀夕咬着唇,看看狗,又看看白氏主仆,最后将好不容易护住的包子递给白氏。
——她以为白氏同她一样饿着肚子。
即使不舍,还是伸出手。
也是那一刻,白氏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瞳眸,想到自己早逝的女儿。
回到寺庙后,白氏让许妈妈对小怀夕的来历打听了一番。
寺庙里洒扫的小沙弥刚来不久,对这个小女孩的来历也不甚清楚,只依稀记得,小女孩在寺庙周围流浪了有一阵子了。
小沙弥还说,门外那女孩不知道经历过什么,对人十分警戒,给她吃食她倒是会接,只不肯进寺庙。
许妈妈又辗转找到寺院里的老僧人继续打听。才知道,原来,小怀夕因生下来时不哭不闹,也摸不着心跳,被当作异物丢弃。好在被城北的一个尼姑庙老师太收留,捡回了一条命。
但命途实在多舛,老师太去世后,那尼姑庙被一群山贼所占,山贼嫌小怀夕年纪太小,不会干活,便把她赶走了。
于是小怀夕一路懵懵懂懂,混在乞丐堆里,兜兜转转在这临山寺庙里落了脚。
白氏同住持表示她想把女孩带回养育时,住持欲言又止,之后什么也没说,只道说了句阿弥陀佛。
把小怀夕带回后,因她警戒性太高,白氏花了好一段时间,亲自料理她的起居,才慢慢取得她的信任。
小怀夕机灵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只是时间长了,白氏渐渐发现,怀夕似乎有些不通情窍,也就是寻常人说的,少了根筋。
许是从小便在流浪,无人教导,又许是天生,在人情世故上总是懵懵懂懂。
太懵懂,并不是一件好事。但白氏想着来日方长,人情世事,喜恶黑白,待她慢慢教导也无妨。
有了怀夕后,白氏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许多,也不再病恹恹的。
所以当宋承云得知母亲捡了个乞丐当女儿后,虽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养,就养了五年,怀夕如今也十岁了,乖巧伶俐。而宋承云争气,这几年在梁家书院读书,声名远扬。
唯一不太称心的,便是白氏自己的身体。自丈夫去世那年得了风寒后,因长期郁郁寡欢,疾病不见好,还落下肺疾,平日病痛不断。
从去年始,白氏便不让怀夕跟着她睡,一是因为她常常半夜咳嗽,怀夕每次都睡得不安稳。二则怀夕长大了些,她不希望她事事过于依赖她。
好在怀夕只闹了两天别扭,见白氏不欲妥协,第三天倒也安安静静回自己屋子睡觉。
-
或许是太想念哥哥,一向嗜睡赖床的怀夕起了个大早。醒来时,雕花窗外,还是黑乎乎一片。
她推开被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屋内静悄悄的,睡在外间的小艾还没醒......
怀夕摸黑在枕头底下掏出一团东西,拿在手上揉了揉,又整整齐齐放回去。
昨天小艾被宋承林欺负,今天还是让她多睡会吧。想到这,怀夕掀开被子,又躺了下去。
一双晶亮的眼珠子在黑暗里溜溜转,没一会,又缓缓闭紧......
再睁眼时,已经是在小艾的呼唤声中了。
“姑娘,该起了。”小艾站到拨步床边,将纱帘卷到两边。
见床上女子睡得正沉,又蹲到床边,轻轻拍了拍她露在被子外的手。
手被轻摇着,怀夕懒洋洋半睁开眼,声音还带着未睡醒的软糯:“小艾,几时了?该去叫娘亲起床,早些去接哥哥了吧……”
话还未说完,眼眸又快闭上。
小艾知道怀夕的睡相,赶紧把怀夕身上的被子拉开,握着她手边拉边劝:“都辰时了姑娘,夫人早就起来了。”
小艾对着门外喊了声,又转身回来帮怀夕整理被压皱的里衣。
“碧儿姐姐在门外等了好一会了,姑娘不是说今日想梳个双平髫么?再不起来,碧儿姐姐可就走了......”
辰时了?!
今日去接哥哥可不能晚!
怀夕奋力睁开厚厚的眼皮。
见怀夕自己使力撑坐了起来,小艾走到一旁的叠云纹盆架边,将脸盆捧了过来,侍候怀夕梳洗。
等换完衣裳后,小艾才走到外间,打开门,把碧儿请了进来。
碧儿是侍候白氏的丫鬟,手巧的很,又会些时兴的挽发手艺。怀夕是女孩,正是爱俏的时候,平日多是碧儿为她妆扮。
“碧儿姐姐,叫你久等了。”
碧儿长得伶俐清秀,跟在白氏身边多年,年纪比怀夕和小艾大些。她的手巧,很快便按怀夕的要求绾好了一个双平髫,又在首饰盒里,挑了两朵浅黄色的珠花插上。
梳妆镜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而后满意地点点头。
-
盛夏蝉鸣,日光晃眼。
宋宅门檐下,一行人翘首望着不远处一架马车渐行渐近。
因昨日答应白氏今日要守礼,怀夕牵着白氏的手在衣袖下晃了晃,强忍着要见到哥哥的欢喜。
马蹄踢踏,卷起地上风沙,马车上终于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动作干净利落,淡青长衫随着他的动作扬起一角。
日光之下,他的眉眼修长疏朗,鼻梁挺拔,脸部轮廓比几月前离家时又添了几丝分明。
“哥哥!”怀夕没忍住,踮起脚向哥哥招了招手。
那身影站定后,先是走到贾氏面前拱手行了礼,又依次向族里的长辈行礼。
行止有度,叫人无可指摘。
只是少年虽礼仪周全,那双黑眸却冷冷清清,像揉碎的云雾深不见底,疏冷缥缈。
贾氏和宋景明自见到宋承云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而后目光落到宋承云身后的宋承亭时,眼神才亮了些。
二房长子宋承亭和宋承云同在梁家书院学习,比宋承云大两岁,也算天姿聪颖,前年县试时取得榜上第九名。
他虽也身姿挺拔,五官端正,可站在宋承云身后,便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待一声清脆的“哥哥”落下,宋承云将目光定在白氏和怀夕身上时,眼底那抹云雾才散了散。
宋承云走到白氏跟前,端着手恭敬地行了礼,又问候道:“母亲咳疾可有好些?”
白氏自见到儿子的那一刻,眼眸里便忍不住盈着光。
虽高兴他的成就,可见宋承云脸颊又瘦削了些,又忍不住担心他读书辛苦,一时间各种心绪杂糅,只握着宋承云的手点头。
......
-
八月份浔阳府乡试,梁家书院里已经过了县试的,都将去应试。
乡试可不是简单的考试,能参加的人都是各县的佼佼者。而像宋承云和宋承亭这般年轻的,更是屈指可数。
朝廷十分重视各州府的乡试,会选派翰林、内阁学士赴各州府充任正副主考官,主持乡试。
而梁家书院今年能去应试的,只四人,宋家便占了一半。
书院消息一出,宋家族老们与有荣焉。这不,今日宋承云兄弟回来,族老们特来迎接。
等白氏一家再回到住处时,已经是午后了。
怀夕向来有午憩的习惯,回来后还来不及同宋承云说两句话,白氏便让小艾把她送回屋里休息。怀夕乖乖,倒不是听话,她确实是困到睁不开眼。
待怀夕走后,白氏让许妈妈把侍侯的人都带下去,屋内只余她与宋承云二人。
宋承云自小寡言,又常在外面求学,性子是出了名的冷淡,可对白氏的谆谆叮嘱,丝毫没有一丝不耐,对白氏关心他在书院的起居,他一一回答。
见儿子一切都顺遂,白氏终于放心。
想到席上婆母贾氏所说,梁夫子对家中的女眷们,也是聘名师教以诗书琴棋,仪态礼节。白氏向儿子求证,得到宋承运点头肯定时,白氏缓缓点点头,目光显露犹豫之色。
贾氏因着家里两个孙子争气,这两年同梁府老太太走得近。知道贾氏有意培养几个孙女,梁老太太特意写信同贾氏说起她有一个熟识的张嬷嬷从京城回乡。
听闻张嬷嬷是在王府里出来的,礼仪规矩都是极佳的,贾氏便也动了心思,想把张嬷嬷请到宋家来,给几个孙女调教调教。
午间宴会时,贾氏当着宗族族老的面,同白氏说想让怀夕也跟着到主院和姐妹们一起上课。
白氏清楚婆母是故意在族老面前向她卖好,但她知道此机会难得。
她自己的身子她知道,终护不了女儿长久。
女儿天性纯净,可这世上的人,惯会投机取巧,欺软怕硬。
多学些东西,终究是好的。
只是她也不想叫二房因此事挟制儿子,故还是想同儿子商量一下,听听儿子的想法。
但白氏不知道,宋景明刚刚在男宾席上已经同宋承云提过。
卖好的机会谁会嫌多?
见母亲皱着眉,宋承云一下就猜到她在想什么,“夕儿虽聪慧,可心思过于纯白,若能得张嬷嬷指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