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被发现啦。”
无名故作苦恼,却仍旧笑吟吟地看向书云声,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书云声也只是注视着他,继续说道:“城主府是你主动送给司元齐的,因为当年你也想要利用活傀复活他,否则无法解释他的残魂为什么在你手上这么多年。”
“而且以邵前辈的性格......如果你执意接触活傀,这方幻境早便被他捏碎了,不会留有这么多年。”
无名点头,“嗯,不错,是这样。”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这百余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你选择中途放弃?”
书云声抬眼,分外专注地看向无名。
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敌意,更多是一种平静的探究,仿佛眼前的并非什么令人闻风丧胆的活傀,而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闹剧罢了。
无名继续点头,分外赞成:“的确,中间发生了一些并不美妙的事情,但具体是什么......抱歉,现在不能告诉你。”
闻言,书云声站起身,理直气壮地伸出了手,道:“残魂,拿来。”
无名眨眨眼,“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人自哪儿学来的这副土匪做派?
但他迟疑不过一秒,便自袖中拿出一块圆形白玉,上边有一道肉眼可见的狰狞裂痕,几乎贯穿了整块玉石。
书云声沉默着,伸手接过。
他最后朝无名看了一眼,这位不肯告知姓名的宗师,似乎很喜欢这处幻境。
可他的雕塑已毁,那名少年的魂魄也即将被自己带走。
或许不过几天,他便会彻底消失在这方天地。
书云声有些怅然,还有些说不出的烦闷,他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玉石,竟觉得分外滚烫。
——“我亲自给那孩子算过,他能活到九十多岁,无病无灾,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无病无灾么......”
书云声轻声重复,走出了这方小院。
而在他身后,那方别致又充满温馨的院子外,竟不知何时弥漫起了薄雾,更加衬得那满院的浮锦花星星点点,恍如星子。
半掩着的木门后,无名倒掉了满盏的茶水,闷头在地下挖出一坛多年前埋下的好酒,拍掉封口,仰头便灌掉了半坛。
他顺势跌坐于树根,眯着眼看向树叶缝隙中晃动的光斑。
大乘中期......那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
在自己击退魔族时,修为已经倒退至大乘初期,而到如今......只能堪堪停留在筑基。
仔细想想,其实还是有些不甘心。
就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满头乌发散乱,不过一会儿,便觉得酒劲有些上头,大脑仿佛泡在暖流中,浮沉间想起了许久之前,少年羞赧又小心的笑意。
半醉半醒间,他喃喃开口:“一生平安...我自答应了你......便一定会做到......”
微风拂来,浮锦花瓣落在他的身上,随着衣料褶皱堆叠、散落。
风声渐渐地停了,他倚靠着梧桐树的身影,仿佛也同满地的浮锦花一同凝固,岿然不动,自此长久地缄默下去。
无人闻询。
无人可知。
-
书云声离开小院后不久,便看见了眼前裹着一截红布的木桩。
他自弥子袋中拿出对影石,朝中注入灵力。
一重幻境里,等待许久的沉晏站直了身子。
数秒后,长剑出鞘,他与书云声同时击破了幻境阵眼。
宛如瓷碗破碎的声响乍然响起,周围景物的枯荣变化仅在一瞬之间,又悉数如雾如烟地散去。
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书云声身上,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他侧身看向城墙一角,随后身影一晃,不见了踪影。
沉晏:“嗯嗯?”
自己似乎被师尊抛下了,不确定,再看看。
似乎真的是欸......
他直觉有异,忙追了上去。
书云声觉察出了某处光景的异常,见他脚步轻点,纵身踏过飞檐,无比轻巧灵活地落在了城墙上。
放眼望去,一切如故。
可细细探查,总有一枝花自砖瓦处生长而出。
几步外的幻境内。
钟茗正蹲在邵昭文身边,心提到了嗓子口,询问:“老头子,咱万一被微澜发现了怎么办?”
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头抚了把胡子,答道:“你以为,为师为何要把你抓回来?”
钟茗挠头,有些羞涩,有些腼腆:“老头子你终于打算把秘籍传给徒儿我啦?啊!”
他捂着挨了一下的脑袋,听邵昭文以一种分外亲昵(不怀好意)的语气继续说道:“当然是为了垫背。”
语毕,他爱怜地揉了揉钟茗的头顶,随后将他一脚踹出了幻境!
钟茗:“???”
钟茗:“!!!”
他眼前先是一晃,身体在极端的失衡中朝旁边一拽,眼看着就要跌落,却没想下一秒便被人一把捞住。
钟茗的心跳得飞快,叹慰道:“谢了兄弟。”
而后,他撩起眼皮,先是窥见了一抹无比熟悉的眼尾红痣,愣了一瞬,又眨眨眼,试图再次确认。
那是书云声抿着唇,一脸寒色的脸。
钟茗:完蛋!
他下意识地转身,朝后望去,却发现邵昭文早已溜之大吉。
钟茗:内心忽然有一个详密的欺师灭祖计划......
可他沉默几秒,深吸一口气,忽地抱住了书云声的大腿,嚎道:“微澜,我是被逼迫的!老头子把你拉入幻境这件事情他是半点没和我商量啊!”
说到一半,钟茗又吸气,以相同的语调继续哭嚎:“还有,老头子他也不是故意的,哦不,他就是故意的!等等,还是不对,我的意思是,他也是担心你的安全,害怕你把你徒弟玩出问题,所以才留在这里,保证幻境安全的啊!!!”
“还有,他一定不是故意把我踹出来垫背的!”
这最后一句,被钟茗嚎的超级大声。
非常不巧的是,沉晏赶来时,正好听见了最后的一句半。
他一脸问号,脑中重复着那一句:你把你徒弟玩出问题。
师尊......玩我?还把我玩出了问题?
也不是不可以。
沉晏有些羞赧,如此设想。
书云声扶额,咬牙压下口中的训斥,把钟茗给提了起来。
钟茗:“???”
不,不会真的想着杀人灭口吧?!!
书云声开口,“只此一次。”
钟茗试探性的:“我发誓?”
书云声斜睨着他,吓得钟茗迅速地开口,“我发誓!”
闻言,书云声这才收手,抬头看向微亮的天色,叹了口气。
送死者往生的最好时间,是黄昏交界在地平线上的那一瞬,也是凡间东瀛所言的封魔时。
既然还不到时候,那......
书云声:“嗯?”
他略微侧首,看见了一闪而过的人影。
钟茗也喃喃出声:“欸?光头?”
“是妖僧。”书云声环抱手臂,如此说道。
“师尊。”沉晏轻声询问。
“不用。”书云声却是摇摇头,云淡风轻地瞥了眼沉晏:“这明显在钓鱼,你个笨蛋。”
沉晏笑笑,接下了这个评价。
他被书云声拉着,走向已经挤满人的街道。
期间,他或许回头看了眼钟茗,眼里有些戏谑,有些笑意。
钟茗闷闷自语:“你们这一师门,不是我说,也太暧昧了点。”
沉晏自然没有在意他这句话,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去听。
他知晓书云声嗜甜,不知从哪儿捧了碗浮花蜜团子,拉着自家师尊落座于树下竹椅,背后两三米外还隔着一截青砖白墙,一眼望去,景色分外雅致。
至于钟茗......不熟,真不熟。
但他跑得真快。
沉晏看向那消失的身影,眼露同情。
天色已然大亮,事情至此,也已了一段落。
二人身边人来人往,但除却一些鸡零狗碎的胡天侃地,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唯有一点......
沉晏偏头,询问:“师尊,您听见了么?”
书云声颔首,搅动着碗里所剩无几的蜜团子,眉眼深深。
方才自二人对面走过两个做小厮打扮的人,掩面嘀咕了几句。
——“去了城主府的人还能逃出来?”
——“不知道,前些日子,大人只让我们找个由头......没收房屋......赶出城去,以绝后患。”
若是以常人,或者练气筑基修士的五感,其实听不见二人的低声谈话。
但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在那颗老浮花木遮掩的白墙下,正巧坐着书云声与沉晏。
半晌后,二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眼神表达的意思。
书云声放下瓷碗,擦了擦嘴角,想起了前些日子遇见的那名江边女子。
也难怪,在听说上修界来人后,会把这些人统一赶出城,想来是要撇清关系。
毕竟城主府内做的什么勾当,现下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沉晏又问:“但那人身上没有傀儡丝的痕迹。”
书云声解释说:“应该是提前得知了消息。那江边女子并未提及城主府,她大概只是在名单上,并未真正进入州府;又或者只是在外府走了一圈,并未触及隐秘,才会被幕后之人随意放弃,送出来粉饰太平。”
他想到这儿,又垂眸凝思,低声开口:“怎么背后之人得到的消息始终要快我们一步?”
沉晏听着,指尖摩挲着沉水玉,心中揣着同样的疑惑。
回头得去一次玉罗诛总门,仔细盘问一番才是。
二人各怀心思,等书云声回过神来时,视线从空碗上一扫而过。
就这样,没什么......等等。
书云声略微歪了歪脑袋:我怎么记得这碗没吃完?现在为什么空了?
他的羽睫颤了颤,抬眸看向沉晏。
那人的唇瓣晶莹,在发觉书云声的目光后,笑得分外好看。
书云声轻声呵斥:“少你的了?”
闻言,沉晏小声:“一碗太多,还是师尊剩下的正好。”
“小心为师命你去跪白玉台。”
“那我去跪白玉台了,师尊会允许我回琉璃小榭吗?”
“你......”
书云声看向沉晏亮晶晶的眼神,话音在唇边绕了几圈,最终却抿了个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尊是答应了?”
沉晏连忙追问,活像只趴在人膝头摇着尾巴的狼犬。
见他这副模样,书云声原本想要拒绝的话语竟怎么也说不出来,目光落在沉晏的唇瓣,竟就此默认了。
沉晏笑意盈盈,身子略朝前微俯,日光倾洒在肩头,衬着那张分外引人注目的脸,竟令书云声的眸光一晃,旋即伸出手,以指尖轻轻点在沉晏眉眼边缘。
“算是答应了。”
他轻声开口。
沉晏眸中的欣喜肉眼可见,书云声鲜少在他身上看见如此外放的情绪。
他想:搬回来就搬回来罢,总不会同幼时那般......精力旺盛。
其实书云声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沉晏。
或许只是因为此刻的暖阳难得,又总觉得,向阳花木易为春。
他不舍得看见这双明亮的眸子一次又一次地落寞......
是名贵花种也好,狗尾巴草也罢。
其实只棵狗尾巴草也不错,至少自己走过去,它就会轻轻地摇。
二人休息一会儿,便戴上斗笠,沿着城内主街道慢慢悠悠地走着。
常听老人说,想要了解一座城池,只需要站在路边细细观察,从天色擦亮至暮光昏沉,便可知一二。
他们便是如此。
临近收摊,书云声倚靠在一处小巷口,不知瞧到了什么,视线沉沉地落在某一处。
沉晏顺着他看向的地方瞥去,笑了笑:“看模样是凡间的米酒,师尊要买上一坛么?”
“不知道,没尝过。”
书云声看向那以竹架支成的酒架,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弥子袋,暗自琢磨:回去时一定要带上一坛,等等,一坛够么?要不给师兄他们也捎上几坛?
怕是现在有些来不及了。
他看了眼时间,对沉晏说道:“你且在城内客栈等我。”
沉晏也打算去一趟玉罗诛,因此并未拒绝,只是说:“师尊万事小心。”
“嗯。”
书云声的视线自徒弟身上划过,或许他早已发觉了异常,只是沉默着,默许着,不动声色地防备着。
只是一眨眼,沉晏眼前的白色衣摆便已消失不见。
他抬头,朝城门口望去,又在原地驻足良久,方才转身,朗声开口。
“老板,你这些酒怎么卖?”
“十文一两。”
......
......
“装一坛,欸?你家糯米里掺的是什么?还怪好看的。”
“这个啊,是我们这儿特有的......”
-
城郊。
临近夜里,宽阔的江面上已然泛起了浓重水雾。
而距离江面数十里,便是一处稍显宽裕的山涧,掠过其中的风极大,吹得袖袍猎猎作响。
书云声以指腹擦去脸颊处的雨滴,眸如沉渊。
远处青灰色的天际已然蔓延上一抹赤红,阴阳交错,混沌初显。
他拿出那块被裂缝贯穿的玉石,口中轻声念咒。
瞬时,风声更起,白衣仙尊却负手立于其中,岿然不动。
直至山涧不知何时弥漫而起的白雾漫上青色,伴随着类似大型铜门缓缓开启的声响,书云声听见了熟悉的铁链碰撞的动静。
灯笼里亮着青色的烛火,他看清了两位来人。
一位满面笑容,身材高瘦却面色惨白,口吐长舌,头上官帽写有“一见生财”四个大字。
另一位则面容凶悍,身宽体胖,个小黑脸,官帽上为“天下太平”。
这二人对视一眼,躬身拱了拱手,说道:“不知仙尊召见,是何事呐?”
书云声也是略微拱手,开口:“七爷八爷,我这里有一残魂,你们且看看。”
他递出玉石,黑无常双手接过,轻轻“咦”了一声,复才看向书云声,道:“仙尊手中的这缕残魂,可是......已在人间逗留百余年?”
闻言,书云声略略颔首,“是。他为救无......”
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发觉,若是自己在此刻说出无名,黑白无常大约能从生死簿中查出其究竟是谁。
可无名告知了自己,知晓他的名字不是什么好事。
思及此处,书云声默默掠过了这件事情。
白无常却是一挥旗,语气有些惊讶:“这人寿元原本还有六十年,想来竟是早......”
黑无常以肘撞了撞身边人,低声说道:“怕是遭遇大祸,否则也不会在凡间逗留如此时间。”
“哎。”白无常叹息,“时也,命也。”
书云声却询问,“六十年的寿元,可否换得下一辈子无病无灾?”
“这......”
二位鬼差对视一眼,以极缓的速度摇了摇头。
黑无常的语气平静,解释说,“本是有这个规矩,可这人眼下只剩一缕残魂,若此时投入轮回,怕是会......成个傻子。”
“是也,是也,”白无常接话,“仙尊何必担忧这些,等轮过几次畜生道,攒够了功德,阎王爷一笔划过,补了魂,自然会再度为人。”
书云声皱眉:“不成。”
黑白无常再次躬身,也在思索着对策。
“不如这样,”书云声见这二人不肯松口,提议说:“总归不能入畜生道,若是天生孱弱,还请七爷八爷在此子降生时告知我一声,其余之事,便无需二位担心了。”
“尚可,尚可。”
黑白无常看上去同意了书云声的建议,拿起锁链便朝少年脖颈处拴。
可这少年看起来瘦弱,动作却分外敏锐,瞧准时机往地上一滚,便险而又险地脱离了锁链阴影。
“嘶,你这!”
白无常看向书云声,欲言又止。
按理来说,即使是修真界大能,也不应该插手冥界轮回之事。
只是这是“不应该”,而不是“不能”。
既如此,其中可供操纵的空间便分外灵活。
闻言,书云声抬手,朝少年轻轻招了招。
那孩子怯生生地看向他,如同在暗林里惊觉的幼狼,虽然脆弱,却也带着一股子狠劲。
他与书云声僵持着,或者说,是他在单方面地判断书云声是否危险。
不过几息,他似落了败,朝前迈出两步,拉住了仙尊雪白的袖口。
书云声揉了揉他的发顶,道:“去吧,别怕。”
周围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也掩去了本就不亮的光线。
黑白无常对书云声再次躬身拱手,转身携着少年残魂离去,身形逐渐隐没在蔓延的青色雾气中。
空中再次传来不甚清晰的关门声,书云声舒出一口气,闭了闭眼,脚步竟有些踉跄。
以金丹期的灵力叩响地府大门,果然还是有些勉强。
恍惚中,书云声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曼珠沙华,它们层浪迭起,几乎淹没了自己的脚踝。
他眉眼微压,以灵力化剑,并指而击,不过几息,便斩落了这遍地妖花。
等夜深时,雪一盖,或是雨一浇,零落成泥,也自然不会再引起谁人注意。
做完这些后,紧绷的精神骤然松懈,书云声只觉得脑中昏沉得厉害,不自觉地扶上一旁树干。
干枯的树皮叠了好几层,手下的触感凹凸不平,甚至因为力气过大,从而簌簌地朝下掉着渣。
他额间似乎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只是被冷风一灌,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书云声缓了许久,等再次抬眼时,眼眶却泛起了微红,一头长发也被先前的劲风吹得有些凌乱,此刻正并不规整地搭在后背。
没事的。
没有问题。
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总不会比书中......自己最终的下场还要糟糕。
他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回想书中的结局,可脑中似乎总有谁在低声缓缓念着什么,若有似无,难以抹去。
他单手捂着脑袋,指尖已然泛出白色,双膝也因失力而跌坐在地。
脑中的声音越发急促,一阵高过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那是一口气没有缓过来的钝痛,书云声眼前的黑斑连成一片,终是倒地昏死过去。
便在这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瞬。
一身着红衣的修士自暗处走出,手肘诡异地朝上抬了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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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