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莲止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了,他先是看到了坐在对面的沈庭,而后长睫颤了两下,如初晨展翅的蝴蝶一般,这才缓了几分初醒的倦意。
“可还累?”沈庭见他醒了,低声问询:“你只歇了不到三个时辰。”
莲止闭上眼复又睁开,初醒的嗓音间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很是撩人。
“这一夜过得可还好?”
沈庭微微颔首,将一盏氤氲着雾意的温茶推至他手边。
白瓷青盏中浮晃着一抹淡碧,几缕青烟氤氲蒸腾散着温热。
“并无什么异状,你先润润嗓,用些早食。”
一见这清茶,莲止舌根处就条件反射地泛起隐隐苦意,他将要推却,却见沈庭不知从哪处拎来个檀木食盒,从中陆续掏出些许碗碟摆上桌案。
上好的白瓷绘青花碟子里头是垒得整整齐齐的精致糕点,碧玉小盅里不知装的是什么,正氤氲着缕缕带香的热息……
不大的桌上很快摆满了碗碟,香味在室内渐渐弥散开来。
莲止十分诧异:“你从哪处寻来的这些?”
沈庭正拿着瓷碗从碧玉小盅里舀出粥来,饱满的米粒混着青色的菜叶,在清晨时分格外勾人食欲,尤其是在莲止昨夜不曾进食半分的情况下。
他闻言手下动作微微一顿,接着又很是自然的将小碗摆放在莲止面前。
“你昨夜不曾用食,我就连夜差人送了些来。”
那粥味道很是鲜香惹人。
莲止正要端起碗,沈庭却单手压下他碗边不容置疑道:“粥黏,先饮茶润嗓。”
望了眼板着脸看他的沈庭,又望了眼搁在左手边,那盏氤氲着雾意的清茶,莲止舌根不由得犯起了苦意。
着实是不想喝。
他将要同沈庭打个商量,耳间却听咕噜一声清脆吞咽。
闻着声移去目光,却见看栈的少年一身粗麻布衣,正站在他二人不远的地方,目光直愣愣的盯着桌上摆放的吃食,喉笼间不住地滚动吞咽。
一副馋极了的模样。
“可要一起吃点?”
莲止心觉少年有趣,左右这吃食也确实很多,遂出言相邀。
少年顿了顿,仿佛万般艰难的从那些食物上移开目光,转而看向莲止。
眼神中虽然不像昨夜那般惊惧,但却仍旧带着十足的警惕意味,仿佛他两是什么谋财害命之人一般。
“碍眼。”
沈庭朝着那端淡淡地瞥了一眼,接着又对莲止轻声道:“茶是碧玉妆,昨夜一同叫人捎来的。”
“不苦。”
他话间带了笑。
沈庭知晓,莲止一向是喜爱那种茶的。
果不其然,听他这么一说,莲止便详装自然地端起那被他忽视良久的茶盏,抿了两口。
就像是方才万般嫌弃这茶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沈庭眼中带了笑。
少年见状顿时冷哼一声。
少年心高,平白这么遭人一嫌,自是不愿腆着脸上桌做乞食之人,他十分有志气的脚下一拐,走向窗前。
冻不死你们这两狗男男。
带着几分坏心眼儿的,他伸出了手。
莲止见他动作,下意识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叫他给忽略了。
但他还来不及细想,只听轻轻的嘎吱一声,窗户就被少年缓缓拉了开来。
今日仍旧没有阳光,天色灰蒙蒙的一片,光亮和一个白色模样的什么东西,从敞了一半的窗子齐齐涌进,随即一声惨叫响破天际。
“啊!!!!!”
“……”
莲止放下茶盏,夹杂着笑音的小声同沈庭道:“我倒是给忘了,昨夜那张皮子还挂在那一处。”
沈庭看都没看一眼,目光从始至终温柔又专注地落在莲止身上。
“自找的。”
看栈的少年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溅起尘土,他不住的打着哆嗦。
莲止有些诧异他这过激的反应:“这东西你是头一次见么?怎的就给吓成了这样?”
据昨日那乞儿所说,这城中的异样已经出现了不少年,按理,还有胆在这城中居住的人,多多少少应当都是见惯了的才对。
这少年又怎么会显得如此惊慌?
少年闻声猛然转过头来,视线却壮似不经意般地扫过桌上的碗碟,随即高声叫嚷起来。
“是你们!肯定是你们引来的!”
他这小动作自以为做的是十分隐蔽,却不想尽收二人眼底,莲止顿悟,复又失笑。
这小骗子竟是讹到他头上来了,虽说不过是一顿早膳,但一向都是他讹别人的份,可从未有人敢打着胆子来讹他。
如今被人这么讹上一遭,倒也不失为一件十分新鲜的事。
少年坐在地上,仍是一副失魂落魄,被吓惨的模样,他见莲止沈庭不做搭理,正要鼓气理直气壮的再嚎一嚎。
却不料有一个什么东西,擦着他鼻尖处飞快地窜了过去。
疼痛在鼻尖蔓延开来,少年一惊,抬手往鼻尖抹去,入眼是一抹鲜艳血色,他一个哆嗦,捂着泛起火辣的鼻尖转头去看。
只见斑驳的墙面上,一点流光盈盈闪烁。
少年惨白着一张脸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却正对上沈庭冷冰冰的视线,眼睁睁看着男人放下一支长筷,浓墨似的眸中不存一物。
那是让人遍体生寒的目光,少年忍不住抖着身子打起哆嗦,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
这一回任谁也是能看出,他是真的被吓着了。
“你吓他做甚?”莲止无奈一摇头,随即转脸冲少年招招手,“过来罢。”
不管这少年本是城中人,还是后来居者,他口中一定会有和这座城相关的消息。
少年惨白着脸,惊惧的目光看看沈庭又看看他,着实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莲止今日心情不坏,又觉着委实犯不着同一个小娃娃计较。
他想了个说辞温声道:“这事算我们有几分不对,不该吓着你,这顿早食就算作……”
想了半天也拿不准用个什么词。
赔罪还是赔礼都是不太妥当,他这话说得已然是温和至极,给足了少年台阶下。
若少年还不领情……那不领便不领罢,左右不过是一个小娃娃而已,也犯不着计较。
莲止从容自若地饮了口茶,毕竟他方才那彬彬有礼的话若是搁在往日神宫中,已然是够惊掉一群神君的眼珠子了。
少年那点小性子,其实早就在沈庭阴冷的目光中灰飞烟灭了。
他小心翼翼的用余光瞥向沈庭,但沈庭却没看他一眼,只是将那只尾处带着流光的筷子放进食盒。
少年这时才恍然。
那方才擦着他鼻尖过去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凉了。”
沈庭忽然开口。
少年猛然一个激灵。
莲止失笑,随即端起粥碗饮了口道:“尚温,正好的。”
少年心中终于绕圈绕了个头出来。
这黑衣男子看着面凶,但却对这位浅衣公子十分恭敬,想来他二人间,必然是这位浅衣公子做的主了。
不得不说,他委实会抓重处。
他一边瞄着沈庭,一边试探的往莲止那端走去,最终搬着凳子在莲止身旁坐下。
莲止见状便递了双筷子过去,他向来喜欢识时务的人。
“吃罢。”
少年含糊应了两声,战战兢兢地朝盘子里伸筷子。
酥软香甜的糕点一沾上舌尖,他紧绷着的那根弦才慢慢松了下来,莲止见他吃得欢快,便又提起那个问题。
“窗外那东西,你之前没见过么?”
少年吃东西的动作缓了缓,面色仍旧煞白,只是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惊惧。
果然方才是装出来的,莲止好笑。
少年咽下口中食物,眼珠一转就知该怎么说了,方才种种,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那冰脸瘟神明摆着是听眼前这位如玉公子的。
他一边往盘里伸筷子一边对莲止道:“家里出现这个是第一次,但之前有在别的地方远远见过一次,不过我听说苏府那边有很多,也很是厉害。”
“厉害?”
莲止喝粥的手顿了顿。
这明明是一件骇人至极的事,也不知这少年口中的厉害二字从何而来。
少年点头,语带暗讽:“对呀,死了那么多人还敢住在那个宅子里头,可不是很厉害吗”
“苏府死过很多人?”
少年轻嗤一声,咽下口中食物随即道:“这我不清楚,都是之前大家伙儿传的,谁知道死没死人,不过就是经常有惨叫声,你们要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问呀。”
莲止微一颔首,随即笑道:“那便有劳了。”
“啊?”
少年的筷子蓦然停在半空,整个人愣在那处。
……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吃人家的嘴短,求人家的心短。
少年努努嘴,心不甘情不愿的在前头领路。
谁让他吃了人家的早食,后来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央着人家把那皮子挪走呢。
他明面上不敢表示不满,只得在心里腹诽上几句。
一直到过了前面的弯口,少年神情才稍微有些许好转。
他指着不远处立在路中央的石碑道:“诺,就是那里,路我带到了,总是可以走了吧。”
莲止往那端看去,视线中蓦地撞进来半块残碑,他心下一转,便知那就是先前遇见的那些乞儿,口中所讲的石碑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强压着几分雀跃的少年,心下生了几分打趣的念头来,于是漫不经心地拉长声音道:“可以,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