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拂雪望着窗外,许久不再说话。
微风吹来,她揉着太阳穴,缓了再缓,这才清醒一些:“真是抱歉,我喝醉了是会话多一些,你别见怪。”
祁云筝笑的勉强:“不会。”
“那就好。我要回去休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苏拂雪说完便要起身回房。
祁云筝指着人事不省的印梵问:“印仙长怎么办?”
苏拂雪答:“不用管,待会有人来送他回房间。”
祁云筝心中了然,却故作疑问:“是本地人吗?”
苏拂雪望过去:“你知道?”
本地人是长生仙门的弟子外出游历时带回来的,因为没地方去,有灵根的被留在门中修行,没灵根的便被安置在长生镇住下。
这方圆百里,遍布本地人。
他们平时各有生计,只在重要的日子由镇长安排,到客栈帮忙。
说起来,也是因为长生镇和本地人的存在,每逢大事,其他门派的人都只能在客栈下榻,当天才由门中弟子引入山门。
前几日,旧金门那群年轻后生要酒菜,苏拂雪明白很快会被人认出来,自然不好再做这些。加上近日也会有大批散修入住,本地人更是派的上用场。
祁云筝点头:“九州大陆盛传,长生仙门的仙人皆有一颗菩萨心,救人于水火。如今亲见,方知一切不是虚言。”
苏拂雪笑笑:“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辈修士自当引以为鉴,方能不负圣人之言,不负一身修为。”
“你也会这样做吗?”
“自然。”
“那倘若有一日,你救回一人,你想教她向好,引她向善,你也切实这样做了,却没有成功。你会如何做?你会杀了她吗?”
“不知。不会。”
“为何?她已经没救了!”
“万物自有缘法,非是无救,只是不得其法罢了。”
“倘若救了她你便要死,你还这样说吗?”
苏拂雪闻声一怔,所以,一切还是不可避免吗?死亡的命运终究摆脱不了吗?
甚至,她悲观中带着点莫名情绪的想,若注定要死,这几百年的时光已然是白得来的,真到了该死的时候,那何妨一死呢?
她低笑一声,声音平静:“若注定我为渡人而死,那也算功德一件。”
听到这话,祁云筝倏然睁大眼睛,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这就是师尊当年甘心情愿死在她手上的原因吗?为渡一人……原来,只为渡她?那为何要答应回来,又为何始终不回来?让她遍寻不得,只为留一个念想吗?
不,不会的,不会的。
她几乎在质问:“你会爱人吗?”
这话问的委实逾矩,苏拂雪原本可以不回答,可看着祁云筝几无血色的脸,她竟觉得这个问题需要回答,便也答了。
“当然会。不过……”
“你爱过什么人吗?”祁云筝打断她未出口的话:“在这之前。”
“没有。”苏拂雪声音含着醉意:“我修无情道的,这一生都不会爱人。情爱于我而言也是负累,我不愿沾染。”
“修无情道便不会爱人吗?”祁云筝似乎就想知道一个答案:“可若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很爱你的人,也许你也爱她,你会如何?”
苏拂雪直视祁云筝,声音平静:“也许不会呢?”
“如果会呢?”祁云筝固执:“你会怎么做?”
“我会爱你说的那个人。”苏拂雪声音里含着点笑意:“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修无情道的,注定不能爱人。
但若真爱上了,也会去爱。
“如果你爱她,你愿意为她而死吗?”祁云筝的声音掷地有声:“如果你不爱她,你愿意为她而死吗?”
这话说的像绕口令,苏拂雪看着像没事人一样,说话条理算清晰,回答问题也没什么破绽。可酒意忽地上头,她的脑袋顿时反应不过来了,呆愣愣的看着祁云筝,还歪了歪头,皱起了眉。
好一会儿问:“谁,我爱谁?”
祁云筝一个“我”字差点脱口而出,可到底不敢。
她只敢趁着苏拂雪酒醉问这些话,知道她一定会回答,也不会事后找帐,故而问题问的一个赛一个出格。可她也知道,苏拂雪只是酒醉,却不会断片,所以有些话不能说出口。
“哦,知道了,你是说假如。”
苏拂雪按揉着太阳穴,等酒意慢慢再散去一些,这才认真思考问题。
如果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呢?还是为别人而死。好好活着不好吗?
但听这个问题,好像怎么样都是要死的,所以怎么都一样。
可她不能这么直白的告诉面前的姑娘,我一定会死,她只能迂回了说,往好了说:“我不是九天之上的仙人,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不到那天,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好现在就回答你呢?祁姑娘,不瞒你说,我离修炼成仙只差渡一个情劫。也许你所说的,就是我该历的劫。”
按照这个世界的修炼分级,五级四等: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到最后的历劫飞升。修为每进一步,寿命便长一些。
苏拂雪初到这里时,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是金丹圆满期修为,只差一个契机便可到达元婴。在那游历的几十年里,修为很自然便突破了。
之后又历经百年,也许要归功于这具身体的变态之处,她于两百岁时成功渡劫,修为达到化神圆满境。只差渡一个情劫,便可白日飞升。
可她还是躲了这几百年,连印玺都不曾逼她以身应劫。
谁能想到呢,修无情道的,却要渡情劫才能飞升,听起来像天大的笑话一样。可怎么办呢?天道如此,她只得遵循。
而且,几千年来,没听说谁飞升成功了。
想必,是个美丽的谎言吧。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祁云筝直直盯着苏拂雪,眉头紧皱。
苏拂雪无奈一笑,语气也很无奈:“我会,怎么都会。”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吗?”
祁云筝几乎哭着问出这个问题,她甚至不敢听苏拂雪的答案,便逃也似的跑了。
苏拂雪想拉住她,但慢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时,面前已没了那道身影。
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厅,苏拂雪有些不理解祁云筝是怎么了?明明回答的没什么问题啊,为什么要哭呢?
还有,这个仅一面之缘的小姑娘对她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为什么会觉得她愿意为任何人而死呢,她看起来像是那么博爱无私的人吗?而且,她们一直在说的不是爱的人吗?为何无端又变成了任何人?
想不明白便不再想,苏拂雪起身,回到桌前坐下,盯着印梵发了会呆。
没多久,镇长从后堂走了出来。
苏拂雪招手。
镇长跑了过来。
镇长不过而立,平常负责镇子上的大小事宜,对客栈的一应事宜也是门清。每逢长生仙门有重大事情,也都由镇长一手安排往来的住客。
苏拂雪问他:“后面几院无事吧?”
客栈分四院——东院住着各家长辈,西院住着各家小辈,北院住着来参加开山门的散修,南院用来招呼客人。
苏拂雪平素就住在这里。
“尊长放心,一切都好。”镇长一家受苏拂雪恩惠,对她很是恭敬,将事情一一交代了:“除了初到那日,东西两院的仙长平素都不出门,由我们将食物送到房中。北院的仙长人是多一些,但除了偶尔聚在一起聊天,大多时间都不出门。只一位姑娘,接连几日坐在您这个位置上往二楼看。她不做什么,也不多说话,我们也不好管着。”
苏拂雪点头,权当知道了。
隔了一会儿,她指着印梵:“送我师兄回房间休息,之后你也关门去休息吧。”
镇长应下,问:“那您呢?”
“我再坐一会。”
听她这样说,镇长没再问,扶印梵走了。
苏拂雪等人一走,散开神识,确定四下无人后,干脆趴到了桌面上。她望着一个方向看了许久,更多的是迷茫。
迷糊间,不知怎的睡了过去。
又做了那个梦。
她一身红衣,手中持剑,与人在半空中对峙。衣袂翻飞,在风中猎猎作响,她望着对面的身影,眼中有不舍,更多的是决绝,然后提剑,与对面战到一处。
最后,被人一剑捅了个对穿。
与从前的无数次一样,痛感真实,声音真实,连死后的一切也都真实。她听到有人在耳边失声痛哭,一遍遍喊着她“师尊”,抱着她的尸身,怎么都不肯撒手。她好像说了什么,也在做着什么,可最后,尸身还是消散于天地之间,而那人声音凄厉,久久不散。
苏拂雪猛然惊醒,捂着心口,久久回不过神来。
被人一剑穿胸的梦,从她有记忆起便开始做。最初像放电影一般,她懵懵懂懂,只是个看客,可还是会恐惧害怕。
她有去看过医生,但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到后来,她长大了,习惯了,梦里的一切也渐渐有了感知。再后来的一切,似乎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只除了那张看不清的脸。
苏拂雪想不明白为何一直做这个梦,也想不出那究竟是谁,值得她那样做。
看那身形,是个女子。
可记忆中全无这样一个人,尤其是那复杂的情感,真的是修无情道的剑修该有的吗?
那是爱吗?
是为爱而死吗?
想不出,苏拂雪便不去想。
可今天又做了那个梦,愈发真实的梦,是因为那个叫祁云筝的姑娘吗?
会是她吗?
苏拂雪仍不去深想,又坐了片刻后起身回房。沐浴更衣后,她走到院子里,从怀中掏出黑色铃铛抛向空中,人也一跃而起。
黑色铃铛在空中变换成通体泛着寒光的三尺长剑,载着她,直奔长生仙门而去。
不多时,人已稳稳落在印玺的院子里。
印玺知晓苏拂雪会来,正坐在院子里等着她。看到人后,他招手:“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不回来了!过来坐。”
他声音温和,却没什么好脸色。
苏拂雪乖乖走过去,没敢坐,先笑,然后恭敬行了一礼:“大师兄。”
印玺冷哼,狠瞪了她一眼:“坐下。”
苏拂雪这才坐下:“大师兄是特意在这等我的吗?”
印玺单指敲击桌面,意思不言而喻。
苏拂雪面上神色不变,声音却软了许多:“我今日遇到一个姑娘,她问了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我想不明白,特来请教大师兄。”
随后,她将今晚发生的一切一字不落的说了,连心中的猜测也一五一十说了。
印玺听完,面上神色一变再变,最终归于平静:“小五,你此前当真不曾见过此人?若你见过,莫要隐瞒。”
苏拂雪摇头:“我觉得她十分面善,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应当是没有的。”
印玺猜测:“会不会是你被人改了记忆?”
可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果然,苏拂雪摇头:“不会。除了十几年前与师兄外出过一次,其他见过我的人寥寥无几。之后,我更是一直待在镇上。师兄觉得镇上谁有那个能耐篡能改我的记忆?”
镇上人的来历早已登记造册,都是些无法修行的,以苏拂雪如今的修为,断没有被改了记忆还不被发现的道理。
可印玺还是担心:“可……”
“大师兄,”苏拂雪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跟你商量我收徒的事。”
“你当真想好了?”印玺问。
苏拂雪点头。
“那你在山下逗留这几日,可有心仪的徒弟人选?”
印玺早便让印梵下山逮人,到今日人才回来,想必是清楚了他的用意。果不其然,如今亲自提出了收徒的话,可见是下了决心的。
只是……他有些忧心苏拂雪与他提过的那个梦。若梦中一切为真,或许该让她收一个资质平平的徒弟,能帮着管理门中事务便足矣,其他的,自有师兄师姐照拂。
苏拂雪不语,看向对面屋檐。
印玺也看过去,眸光忽地一沉,神识铺天盖地般散开:“没有吗?”
苏拂雪几不可查的摇头:“有,就怕师兄不会同意。”
印玺点头:“为何?”
苏拂雪亦点头:“因为我心仪的徒弟人选,就是我今晚与师兄说的那人。”
这话一出,印玺果然变了脸色,斥她:“胡闹,你简直胡闹。”
苏拂雪并不辩驳。
印玺沉声:“你连她的来路都没有查清,又被她套了话,怎么还敢说要收她为徒。小五,你当真一点也不惜命是不是?”
苏拂雪笑了笑:“怎么会?师兄,我只是觉得她不会伤我……”
印玺厉声:“简直荒唐。若你笃定她不会伤你,那梦中一切何来?怕不是当时你也那般笃定,所以才落了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下场!”
苏拂雪语塞。
印玺这话可谓精准说到了她心坎上,若梦中一切确实发生过,那梦中的她是否也曾这般笃信过那个人……
就像印玺说的,最终落得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下场。
“我不管你信不信她,总之,我决不允许你收她为徒。”
言罢,印玺拂袖而去。
苏拂雪望着印玺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她当然知道不能轻信一个人,尤其还看不透对方。可潜意识告诉她,祁云筝可以相信,甚至是可以收徒。
就像心中一直埋着一颗种子,在遇到对的人后迅速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
而后,她重新看向对面的屋檐:“阁下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的,不如现身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