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香居从前绕湖而建,现在是绕大坑而建。
这日清晨,花窗边,元啸一条胳膊搭在窗框上倚坐栏杆,腿上搁着本书,望向大坑的眼神充满嫌弃,对正在打扫卧房的陆怀朔道:“徒弟,这坑太难看了,难看得本尊眼睛疼,你想办法让它漂亮点,就两日时间,还本尊一个体面的七宝香居。”
陆怀朔铺完床,拿着帕子开始洗屏风,想了想道:“种一片海棠如何?您不是号‘云棠’么,那就种一片像云霞一样的花海。”
“海棠?”
提起这两个字元啸就生气。
视线落在坑边垂丝老海棠树上,他恨不得将这树一把火点了。
那日被绊倒跌入湖中,他先把湖水抽干,里面的鱼虾王八捉出来,放归至逐光顶一条蜿蜒流下山的小溪中,紧接着就要烧树。
可是那树梢上挂着一盏圆灯笼,据陆怀朔所说,那日他醉倒花下,梦中一直在喊月亮,陆怀朔以为他想看月亮,就在树上挂了灯充数。
老海棠由此躲过一劫,侥幸存活至今。
此事如鲠在喉好几天,元啸不想再放任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舒舒服服活着,吩咐道:“你想法不错,去种吧,种完以后把老海棠砍了,挂灯笼那截树枝留下来,其余全部晒干当柴火。”
陆怀朔擦屏风的手顿住,犹豫道:“师尊,老海棠长这么大不容易,以前也有树灵的,还是别造孽吧。您不是说从前每次喝酒都睡在树下么,您对老海棠没有一点感情么?”
这话非常不中听,刮着逆鳞了,元啸当场冷脸,眸光阴沉:“造孽?它把我堂堂神仙绊进湖里,难道不是它造孽?你还敢提树灵?要不是你拿大石头砸我大门百十来下,花灵树灵都吓跑了,它会不长眼睛绊倒我?我对它怎么没有感情了?没感情我会睡在它边上?你就是觉得本尊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对不对?”
问完“对不对”,再瞧着陆怀朔空荡荡的前胸,元啸怄得要背过气去。
七宝香居的湖水引自灵河源流,相当于一池子水都是他的心头血,那三枚连心琉璃吊坠里的血就由湖水所化。
而陆怀朔的吊坠被捏爆了,吊坠认主,不能把陆幼宁的给他用,现在湖水也没了,元啸更不愿意真的扎自己心头一刀,新的吊坠做不出来,于是乎——
他暂时没办法知道这小屁孩的真实想法。
小屁孩现在嘴上说:“师尊冤枉,徒儿绝不敢这样想您。”
谁知道心里又是怎么说的呢?
元啸从来不憋火,有气当场撒,咄咄逼人道:“本尊才不相信。你可真会算计,先是破坏琉璃坠,又往我脸上泼水激怒我,导致我没看路摔进湖中进一步激怒我。现如今湖水没了,吊坠做不出新的,本尊就没办法知道你的心思,你就可以逍遥法外,对么?你可真是冰雪聪明,步步为营,本尊实在佩服。”
陆怀朔:“……”
就问普天之下谁能比我更冤枉?
谁能比元长吟更会冤枉人?
而且还冤枉树。
陆怀朔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屏风上以证清白。
可他转念一想,师尊和他娘亲一样,从前是被人骗惨了的,而且是反复骗,像耍猴一样骗,一颗真心被拿出来踩得稀巴烂。
这样的人草木皆兵一点也正常,疑心重,难以相信人,需要拿出他爹那样的毅力,尽量忍让、理解、包容、呵护才行。
谁叫他是当徒弟的呢?
俗话说事不过三,仙君被骗三遭,从天上被坑到地下,囚禁在逐光顶永世不得出,却还愿意对他和幼宁伸出援手,可见是慈悲到了极致,善良到了极致,他又怎能不竭尽全力忍让、理解、包容、呵护呢?
陆怀朔卖力擦起了屏风,对元啸扬起灿烂的笑脸:“徒弟嘴坏,师尊莫怪,徒弟定会把七宝香居给您打理得漂漂亮亮,让它配得上您天神护法,大道之子的身份。”
卧房很快焕然一新,处处洁净无尘,屏风光亮得都能照镜子了,元啸终于缓和脸色,不再多说什么。
到午后,他照例提上一壶酒,去燕尾春台那边看话本。
翻两页书,吞两口酒,故事连个开头还没看完,他就醉死过去。
这一醉醉到深夜,微风穿亭而过,带起冷露狂花,陆怀朔抱着绒毯过来时,就见昏黄灯火之下,白玉贵妃榻上开满昭昭烈烈的山花。
那人侧卧着,头枕在胳膊上,眠在带了露水的花堆里,衣衫是秾丽的深红,花朵皆是秾丽的深红,比鲜血更加灼目,覆盖了冷白色的玉石,放眼过去,像附在白骨之上的艳鬼,从冥府里爬出来,在这荒凉的火山冰盖之下造出迷离梦境,吞噬过路生灵。
风刮上背心,陆怀朔打了个寒噤。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醒的时候能比太阳更滚烫,比刚绽开的花骨朵更鲜活,睡着时却能散发出令人心惊的死气,好像这个人只在太阳底下活着,一到夜里就死。
他不敢去看元啸被青丝遮盖住大半的脸,因为母亲说过,神容玉骨不可直视,对仙人永远要抱着敬畏之心,所以除了那为了留下来而撒泼耍赖的第一天,这些日子他都不敢再直视元啸的脸,一般都是盯着元啸的衣襟或者袖口看。
有时也盯着裙角,但那裙角总不安分,猩烈惹眼,他就会去盯地板。
眼下,他就垂眸盯着地板走近,把绒毯轻轻盖下去。
绒毯直接压住那些花,把元啸和花埋在一起。
耳边这时遥遥传来婴儿哭声,陆怀朔右眼皮重重一跳,穿过大坑立刻回到隐元阁二楼卧房。
陆幼宁这孩子白天不醒,夜里不睡,陆怀朔赶紧把他从摇篮里抱出来喂奶。
隐元阁只有一间卧房,这几日他和弟弟睡在屏风这边,元啸睡床上。
他打地铺,砍了些竹子给弟弟做了个摇篮,元啸对他的摇篮表示出极高的兴趣,要他做一个给大人躺的。
哄完弟弟,他去竹林里编大摇篮,不多时,身后飘来浓郁的酒气混合花香。
“什么时候能做好?”元啸飘到他身侧蹲下,盯着已经成型的大摇篮,托着腮问。
陆怀朔手里忙活个不停,擦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很轻,怕惊着醉酒的人:“师尊,这东西要磨毛刺,刷清漆,怎么着都还得四五天时间。”
元啸摆摆手,声音更轻,因为酒劲的影响吐词有点不清晰:“不用那么麻烦,为师......都躺得惯,毛刺算什么。本尊今晚就睡这里面,你去把燕尾春那边的毯子拿过来。”
陆怀朔没听清某个词,也不多问,听话地走了,拿着毯子再回来时,元啸已经变成了一篮子花。
竹青色的大摇篮里,高大的男人以婴儿蜷缩在母体里的姿势睡着,他身上又惹出一堆一堆的花。
陆怀朔这几日已经发现了,只要元啸这个人陷入深睡,整座七宝香居里的海棠、牡丹、芍药、山茶、扶桑、锦葵、鹤顶兰......这些花的花苞都会变得不安分,离开枝头不远万里跑到这个男人的身上来绽放。
如果元啸睡在卧房里,第二天清晨,陆怀朔就会看见屏风那边已经变成了花海,而再望一眼窗外,香居里各种玲珑香草枝头又结出了新的花苞。
这样花去花来的日子过了几天,陆怀朔有时候会怀疑元啸白天是神仙,晚上是花妖。
竹篮外面掉了一本书,是妖怪最喜欢看的,隐元阁二楼书房里都是这种东西,但元啸不准他看,那间屋子也是七宝香居里唯一一处不准他打扫的地方。
盯着花花绿绿的书封,陆怀朔嘀咕:“会是仙法秘籍么?不让我看的话,难不成是妖法秘籍?”
他实在好奇,把毯子拢到元啸身上,悄咪咪蹲下去,伸出两根手指头,拈起书页偷摸翻看了两眼,整个人霎时冻结成冰。
“啊啊啊——!”
尖叫声划破夜空,惊醒了卧房里的婴儿,也惊醒了元啸。
婴儿哭声有如利箭贯耳,元啸心脏狂跳不止,火气更是烧昏头顶。他掀开毯子跳出摇篮,揪着陆怀朔耳朵大吼:“本尊还有大魔头睡得好好的,你瞎嚷嚷什么?!”
陆怀朔打掉元啸的手,像受惊的幼兽一般跳到八丈之外,脸皮爆红,指着地上某样东西颤着嗓音吼回去:“你,你是仙人!怎么可以看这种东西?!”
元啸把书捡起来扔进摇篮,脸色不大自然,但他只不自然了一瞬,立马臭着个脸发问:“仙人怎么了?!仙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想看点伤风败俗的东西,不可以么?本尊明令禁止你看本尊的书,你非不听话,这都是你自己的错,还敢骂人?反了你了!”
“可这书也太伤风败俗了吧?我娘说了,仙人质洁若水,你怎么可以......”
书里的内容用“不堪入目”四个字来形容都算给面子,对陆怀朔年仅十二岁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他慌糊涂了,一句质问不小心脱口而出——
“你真的是仙人吗?!”
这话把元啸浑身逆鳞刮得咔咔作响,暴躁的灵力流窜出体外,在平地里卷起一股狂风,竹林被狂风轰得东倒西歪,竹子爆裂的巨响在他身后连串炸起,盖过了婴儿的哭叫。
强大的威压从天而降,陆怀朔被吓傻,膝盖一软,跪地求饶:“师尊我错了,徒弟不该说这种话,徒弟不是故意的,徒弟就是被书里的插画给......”
“闭嘴!”
元啸气急,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厉声打断陆怀朔。
红衣被风吹鼓,青丝在头上乱舞,他状如妖鬼,声音冷彻脊髓,仿佛从地狱传出:“你这个问题问得极好,本尊确实早就不是仙人了。本尊被囚禁在这个鬼地方两千年不见日月,什么仙人能离开日月活这么久?你每天都能晒到的日光是本尊幻化出来的,可是本尊怎么都变不出月光......因为本尊的神骨早就被剔了!我的月亮不认我了!它不愿意照着我!所以我只能活在白天,夜里若是不睡,你看到的就是一缕魂,一具骷髅,一只妖怪!”
陆怀朔心下大骇,万万没想到传说里的月寒山仙人已经算不得仙人,那七宝香居如今到底是仙境还是妖域?
这妖怪认他和幼宁为徒弟,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元啸看出了陆怀朔的恐惧,冷笑道:“滚,滚下山去,本尊就当从没见过你二人。你以为本尊不知道你那些伎俩?试探底线,装腔作势,当真以为本尊活太久活傻了,可以任由你摆布?趁着本尊还未对你二人起杀心,有多远滚多远。”
话音落下,小孩怕得半个字也不敢说,连滚带爬跑远,当夜就背着弟弟下了山。
然后第二天晚上又上了山。
陆怀朔脱下背篓去拍大木门,扯开嗓子喊:“师尊是我!开门!”
七宝香居灯火通明,暖黄的光线越过高高的白围墙,撒在陆怀朔身上,他一半身子站在光里,一半在阴影当中。
“你还回来干什么?我不是你师尊,不准这样叫我!”
元啸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木门另一边。
陆怀朔又拍门道:“徒弟带了好东西回来,您开门看看吧!”
“不开!不看!”
“您若是不想看,为何徒弟只绕雪线走了一圈,只和您下了一局棋山石就让开了道?”
“本尊心情不好,爱下几局下几局,要你管?!就不看!”
“师尊求您了……”
“住口!谁是你师尊?!”
再闹下去恐怕要把师尊那点心软吵没,陆怀朔深呼吸几下,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
“元、长、吟——!你个丑不拉几的老妖怪,开......啊!”
他话还没说完,一股飓风掀开木门直袭面门。
这风又辣又猛,把他吹翻在地之后化作无形手掌左右开弓,刮了他两巴掌。
疼确实是疼,但独属于元啸的香味随着耳光风蛮横地钻入鼻腔,把他熏懵了,忘了疼。
一袭红衣出现在门后,元啸居高临下睨着他,眉眼还是那么嚣张野蛮地高高挑起,除了嚣张,眼里还有盛怒,美如带了毒的艳蕊,能麻痹经络,也能使人忘了疼。
元啸恨不得把陆怀朔嚼碎吃了,锉着后槽牙道:“不是不要本尊了么,还回来干什么?!”
谁先不要谁?好一个颠倒黑白!
不过陆怀朔现在顾不上喊冤,他跪在元啸裙边,仰望头顶铺天盖日的烈烈燃红,从衣襟中掏出一捧明亮的,泛着冷光的小石头。
他向神明献上那些石头,语气却并不虔诚,像哄小孩:
“你看!我给你带了月光回来!”
......
能吸收月光的石头是陆怀朔跑遍了月寒山找来的,以前父亲向母亲求爱的时候就用这种小石头给母亲做过萤石灯。
石头博得美人一笑,但只哄好了一半。
第二天,元啸一个招呼也不打,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