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话?
这他爹的是人话?!
元啸浑身热血冲上头顶,从床上爬起来直接甩出一耳光。
陆怀朔被抽得后退两步,撞翻沉重的云母屏风,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扑起千万朵红花。
是的,即便元啸昨夜昏死,卧房也依然变成了花海。
是陆怀朔担心元啸真的死了,把整座七宝香居里的花骨朵用法术移了过来。
现在往院子里一望,跟被偷花贼洗劫过一样,海棠林的每一根垂枝上都没有花了,变成三百六十一个秃头老汉站在那里。
“您还有力气打人就好。”陆怀朔摸着脸爬起来。脸不疼,反而是摸着脸的手心又麻又痒。
他捏了个诀把卧房里的花清空,问昨日那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元啸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反应过来屋里的花都是陆怀朔费心挪过来的,当场消了气,将昨日之事一一道来。
陆怀朔听到帝君想让师尊再收两个徒弟,心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道:“香居地方小,恐怕住不下那么多人。”
元啸靠床头坐着,背后垫了层层软枕,脸上是少见的苍白和脆弱,重重霜色纱帐笼罩周围,他像极了一豆即将燃尽的灯火,幽囚在薄如蝉翼的透明琉璃灯盏里。
元啸让他宽心:“本尊不会收下他们的。造化之力本尊可以放心交给你,却不放心交给那两个人。等你学成之后,本尊就能离开月寒山,到时候遨游虚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陆怀朔似懂非懂:“所以您当初收我为徒弟,为的就是离开月寒山么?这是您跟帝君的交易么?”
见陆怀朔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又要寻死觅活的样子,元啸赶紧捂住耳朵哄道:“七宝香居本尊已经住惯了,到时候不会跑太远,也会时常回来看看的,毕竟你也说了,这是......这是家嘛。”
学成之后,离开月寒山......
学成之后,离开月寒山......
陆怀朔两眼发直,脑子里只剩这句话。
多年来,惯常性的耳聋让他拥有只听到自己想听的话的能力,其余的话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比如他就没听见,元啸也把七宝香居视作了家。
他僵在原地,两眼黯淡无光,定定盯着印了海棠流云纹的白石地砖。
元啸:“......”
上古医书针对痴呆一症的叙述应该是在放屁。
元医仙认为,痴呆这种病到了十六岁才发作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怀朔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站在从花窗流泻进来的灿烂阳光下,像尊漆黑高大的石像。
元啸闭上嘴,就这么默默等着石像开口。
他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因为每当陆怀朔犯病的时候,就会说出一些惊人的语句。
比如要他再做个连心坠,或者用陆怀朔的心头血做两个连心坠,然后非常小气地把陆幼宁在排挤他二人之外。
果然,在万籁俱寂了那么七八千年之后吧,陆老仙人发话了——
“师尊,徒弟想要两个师弟。”
“???”
深呼吸。呼......
元啸笑容和善:“你再说一遍。”
“我要师弟。你,给我两个师弟。”
深呼吸......再深呼吸......
吸你奶奶个腿儿!
元啸唰地从袖中掏出昨日那根做好的花鞭,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脆弱,被气得那叫一个红光满面,生龙活虎,虎虎生威,奔下床一脚把陆怀朔踹跪在地上。
啪!啪!啪!啪!
几鞭子下去,陆怀朔一点不觉得疼,光闻见鞭风带起来的香风,就跟被那风迷了魂魄似的,较劲道:“萧储已经轮回千年了,猪狗牛马都投胎过,乞丐奴隶也做过,要赎的罪早就赎完了,您怎么就不能原谅他,给他一个机会?他喝了几十碗孟婆汤,那些旧事早就忘到爷爷家,师尊您又何必再死死记着他呢?”
“住口!本尊的事情还轮不到你置喙!”
又是几鞭子下去,元啸自认为已经用尽全力,鞭子都要抽断了,陆怀朔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感觉跟被小猫爪子挠了几下痒痒没差别,继续忤逆道:“还有墨瑄,都说祸不及子女,帝君和您有仇,但稚子无辜......”
元啸一鞭子打断陆怀朔的话:“什么稚子?什么无辜?墨瑄乃是上天界神兵府的武神,千年前因战负伤,做了灵雀台的文官,已经两千岁多了,他是个屁的稚子!老东西一个,长得嫩罢了,幼宁那样的才是稚子!”
“我不管!”陆怀朔嚷道,“总之堵不如疏,这些事师尊您早该忘记了,连仙洲的神话故事都不讲黎川尸祸、苍渊困龙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世人早已经将您忘了,连同爱与恨都忘了,您又何必困在其中不得解脱呢?!”
“滚——!!!”
断成两截的鞭子落在地上,元啸把人轰出了门,他为隐元阁设下重重禁制,天塌下来都打扰不到他的那种,然后回到床上钻进被窝用花朵把自己埋起来,红花堆成小山高,他在花冢里睡了个昏天地暗——
足足十日后才醒来。
......但他还是没有消气!
带着这股气,他跑去燕尾春台,先把水无疆留下来的棋局下完,又把花枝上的酒喝光,向天界帝宫传达了心意:
“墨为尘,请你赶紧给本尊弄两个懂事听话的好徒弟过来,本尊早点传授完造化大道,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至于陆怀朔......”
“哼......那个目无尊长的王八蛋,让他后悔去罢!”
做完这一切,他蹲在老海棠树下,把面前十几根花枝上的骨朵一个一个全拔下来,根根素白手指染满淡红色的花汁。
趴在他背上睡觉的陆幼宁醒了,揉揉眼睛,搂着他的脖子问:“阿笑为什么欺负花?”
元啸愤愤道:“阿笑要用这些枝条编出一根大鞭子,以后你哥再敢以下犯上,阿笑就真的再也不心软了,直接抽死他!”
陆幼宁这十天没能见到元啸,跟陆怀朔闹了好大的不愉快,陷入深深的忧郁当中,元啸睡了几天,他就拒绝交流了几天。
当然了,期间他吃饭喝药一样没有落下,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和衣而眠,就等元啸醒来第一时间去要亲亲。
他认为元啸这次发火,都是因为在燕尾春台上偷听尊长说话那件事导致的,陆怀朔跟他解释了来龙去脉,但有其兄必有其弟,陆幼宁也是个听话只听自己想听到的内容的人,一口咬定都是哥的错。
隐元阁那边有了活人动静以后,他立马跑过去,像狗皮膏药一样赖在元啸身上,刚才元啸喝酒、下棋,全都带着他。
只是水无疆留下的棋局是忘忧棋,元啸下了一个时辰才下完,陆幼宁就在他背上睡着了,现在才醒。
陆幼宁发现元啸的手被花汁染红,虎口里还存了点汁液,就骑上元啸的脖子,伸出食指蘸一点红,抿了抿,五官瞬间皱巴成一团。
“呸呸呸……好苦!都是哥让阿笑这么苦的,阿笑揍死他!”
“你哥人呢?去哪了?”元啸一边问着,一边捏着花枝编织了起来。
陆幼宁摇头:“不知道,哥早上就出门了。”
元啸一向不管陆怀朔去哪里野,只要活着回来就行。
他把脖子上的小人薅下来,让幼宁说说这十天以来七宝香居里发生了哪些事。
他俩盘腿面对面坐着,阳光穿透花叶在他们身上撒下斑驳朦胧的光影,把他们变成一只红红的小花灵和一只红红的大花灵。
七宝香居只有春天,这是墨为尘对元啸唯一的仁慈。
春风吹动元啸腰间火红细长的飘带,陆幼宁托着腮,盯着那些小火蛇一样扭来扭去的带子,先说他这几天怎么乖乖吃饭喝药的,赢得了元啸一句“真乖”,然后极为嫌弃地,慢吞吞地开始说他哥的事。
“嗯……首先,小羊没毛,冷,哥用剩下的羊毛给它做了件衣服。然后……然后哥白天去雪线那边做凉亭。嗯……晚上,晚上跪在阿笑的房子外面抹眼泪。”
“他这几天没修炼么?”
“没有的。”陆幼宁吐字很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哥说他不想当神仙了。”
元啸手上动作不停,闻言长叹一口气,活像个为臭儿子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你哥这个人呢,一天一个主意,没有定性。今天要做神仙,明天立马反悔。没有琉璃连心坠就是这点不好,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两岁的时候呢,他已经能够让石头缝里生出稻子了,当时跟阿笑说,要把阿笑的本事都学会,以后要心系苍生,做个好神仙。你哥确实是很有天赋的,仙洲人自带灵脉,修仙比凡人快,他比一般的仙洲人更快,阿笑当时真的以为你哥是个天才。”
“然后呢?”陆幼宁学着元啸编鞭子的手法去编那些动来动去的飘带。
“后来有一天,嗯......应该是你三岁生辰那天吧,他突然跟阿笑说:‘师尊,徒弟想爹爹和娘亲了,想带弟弟下山,不想当神仙了,谢谢师尊的教导之恩与救命之恩,来世徒弟会想办法报答您的。’呵,还来世呢,本尊这一世就要被他气死了!他报答个屁,他报答的方式就是骑到本尊的身上,管本尊的事,想当本尊的爹,但七宝香居只能有一个爹——”
“阿笑!”陆幼宁配合地大声接话道。
两人笑滚作一团,又开开心心地聊了些别的。
元啸手艺差,鞭子编得歪七扭八,像条脊椎被折断然后打了好几个死结的蛇。
陆幼宁却编得很好,飘带在他小小的手里变成姑娘的发辫。
“你们陆家人是不是天生就心灵手巧?”元啸发现自己还不如一个四岁的小娃,把枝条一扔,沮丧道。
陆幼宁拆下头上的红发绳,把飘带辫子的末端绑紧,辫子就变成了一个系在腰上的挂坠。
“阿笑送给了幼宁一个挂坠,幼宁今天也送阿笑一个。”他满意地瞅了两眼自己的作品,跪起身子吧唧亲了元啸脸颊几口,亲得元啸露出柔和的笑意。
陆幼宁的声音又甜又乖:“那阿笑就不做鞭子了,让哥自己做。”
然后他又问:“阿笑,什么是‘来世’?”
元啸让陆幼宁枕在他大腿上,他抚摸着小孩瘦弱的脸颊,想起之前在竹林一角时陆怀朔说过的一些话。
思忖片刻,他拈起一朵落在地上的海棠花苞。
花苞吸收从他手里流泻出来的精微之气,绽放为绚烂的五瓣红。
五瓣耀眼的红慢慢变成一颗圆圆的果实,果实落进元啸脚边的泥土里,很快腐烂进去。
元啸耐心道:“想要知道什么叫‘来世’,就要先知道什么叫‘方生’。”
“‘方生’?”陆幼宁表情认真,隐约听到一种声音,很细微,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的声音。
只见一棵嫩绿的幼苗从泥巴地里冒出了小脑袋。
这可太神奇了,陆幼宁哪里还躺得住,爬起来弯下腰,指着幼苗发出惊叹:“这是海棠小的时候吗?”
“非也,这是世间所有树木的幼时。”
随着元啸的话音,那棵幼苗不断长高,抽苗拔节,眨眼间变成一棵树,一棵只有手掌大小的树。
陆幼宁叫不出来这树的名字,他想这应该是世间所有树木长大的样子。
紧接着,春风拂过树梢,夏雨淋湿树根,秋风吹落树叶,冬雪压弯树枝。
小小的树木转瞬间枯萎了,像那颗果实一样也腐烂在泥土里。
陆幼宁看得目不转睛,他知道这就是死。
元啸道:“此为方死,是很快就死了的意思。”
陆幼宁不理解,掰着手指头道:“可是春、夏、秋、冬......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叫很快就死了呢?”
“因为在阿笑眼里,无论生还是死,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陆幼宁听不懂,钻牛角尖道:“一瞬间是多久?幼宁和哥哥在阿笑眼里,也是一瞬间吗?”
这话问出来,元啸乌黑水亮的瞳孔轻颤,愣怔良久,最后用极尽温柔的眼神注视陆幼宁:“你们......你们应该不止。”
“......”
两只小花灵沉默了。
陆幼宁沉默,是因为他还在理解元啸刚刚说的那些话。
元啸沉默,是因为陡然想起了陆怀朔十天前说的那些忤逆之词。
“......那些旧事早就忘去爷爷家了,师尊您又何必再死死记着他......”
“......世人早已经将您忘了,连同爱与恨都忘了,您又何必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生一死,一死一生,即为一轮回。”
陆幼宁两撇秀丽的眉毛纠结在一起,比元啸做的那根丑鞭子还歪歪扭扭:“阿笑,幼宁听不懂。”
一棵新的幼芽从树木腐烂的那块泥土里新生。
元啸把陆幼宁抱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盯着那棵已经焕然一新,忘却了春动、夏热、秋凉、冬寒,无论是苦或乐还是爱与恨的幼芽,失神喃喃道:
“重新活一次,就叫来世。”
砰砰砰......
这时有人来唤门,元啸从愣神中惊醒,放开还是满脸困惑的陆幼宁,抓着垂花枝站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清气。
心情突然变得轻快而通透,像喝了杯清冽的冷酒,元啸默默鼓励自己道:“老神仙我今天在海棠树下顿悟了,什么爱和恨,于老神仙我不就是一瞬间的事?还是我徒儿怀朔通透呀,早早就明悟了这些哲理,我这个做师尊的真是惭愧......真是惭愧!”
“什么萧储,什么墨瑄,仇人罢辽,放马过来!本尊绝不会再抓着那些烂七八糟的破事不放,本尊全都忘了,全不记得了!本尊现在无比豁达,绝对不会发火,绝对不会为难尔等!啊哈哈哈哈......”
他满面春风,笑容狂放,踱步至门前,打开了七宝香居的大门。
只见门前石阶下的一小片空地上,水无疆领着两个水嫩嫩的小伙子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对他恭敬垂首,齐声唤道:“晚辈见过云棠尊者。”
元啸潇洒拂袖,鹤骨松姿,伫立在白玉匾额之下,无论表情还是声音,都无比明朗,比秋日山火还要热烈一万倍——
“本尊罪仙一个,当不起诸位如此大礼,诸位远道而来,香居蓬荜生辉,本尊实在欣喜!都不必客气了,先进来说话吧!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