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时抽剑,将薛子凡和那条龙隔开,厉声呵斥道:“够了,还嫌旁人看去的笑话不够多是不是?要不要我把你们的脸皮都剥下来比一比谁的更厚实些?”
众人一哆嗦,纷纷惊讶地看向梅雪时,虽然一贯知道梅雪时不是个温柔好相与的,但是见他言辞犀利,雷厉风行的模样,还是后退了几步,低下了头。
薛子凡被龙抽了一尾巴,满身是血,他看着梅雪时,“师兄,你还在怨我吗?”
梅雪时道:“我早说过,我不是你的师兄,你的师兄已经死在了锁仙塔里,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薛老宗主的大弟子梅云卿,并不是薛宗主的师兄。
见梅雪时不心软,一名昆仑宗弟子道:“梅宗师息怒!薛宗主是为了您好,您不能——”
梅雪时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骄傲道:“我是六长老门下弟子,冯柳。”
梅雪时漠然道:“很好,雅正堂弟子何在?把冯柳抓去关禁闭,闭口咒十天。”
雅正堂弟子:“是!”
冯柳不服气,大喊道:“你凭什么罚我?你一个失了金丹的废人,你硬气什么?”
梅雪时回眸看了一眼,那双眼穿林打叶,清风无痕,仿佛积累了一世威严,轻飘飘却好似剜肉的长剑,分明没有生气,嗓音也是温润的,却不怒自威,“与你何干?休要多嘴。”
弟子们吓得跪了一地,“梅宗师恕罪……”
竟有的吓尿了裤子。
冯柳也顿时像瘪了气的茄子,没声音了。
谢风鹤默默看了冯柳一眼,低声道:“带走。”
雅正堂忙把跪地不起的冯柳拉走。
所有人心里明镜儿似的,谢风鹤这一出儿是明确了梅雪时在昆仑宗的地位,从今以后,昆仑宗上下皆不能欺辱这位大宗师。
梅雪时急速咳了几声,这才朝那条可怜巴巴的小龙走去,抱起小龙崽子。
小黑龙伤得太重,梅雪时睁开额头第三只眼,这眼睛旁人看不到,因为这是得道天眼。
可观前生、今世、后果。
当然,梅雪时目前的修为受限,只能看见这龙的经脉游走,看见哪里受伤。
黑龙身体内部有更多的伤,而且这龙好像是被偷袭过,或者被追杀过,还即将化成人形。
那就好。
好好养一养,肯定能活下来。
梅雪时太高兴了,甚至理所当然地想,把它健康养大再放生,也不枉费它重活这一回,此一生就算功德圆满了。
薛子凡闭了闭眼,“…请各位一起去往梅林十里宴席,我已备下琼浆玉露。”
梅雪时不打算和他们一起走,他要去将这小龙洗一洗,然后再将它带回云止峰。
除了梅雪时,众人同行,路过梅林时,在一棵雪树后看见了一位修为高的修仙大能。
是无情道的陆尊上,陆熹。
这位自出生起也是神胎转世,高傲冷漠。
这种人眼里只有自己,真正放下过谁?
他提着一只刚死去的天山白狐,把白狐丢在雪地里,用剑尖剥了皮,洒雪洗干净,皮毛便成了一件奢侈的贺礼。
众人纷纷行礼,陆熹点点头,算是收下讨好,淡漠地说:“谢道祖在哪里?”
二人是两千年寿元的交情,旁人自然上赶着讨他的欢心,便道:“谢道祖兴许和薛宗主有事相商,您不妨随我们去十里宴席一同等待?”
“不必了。”陆熹抬起左手,屈指一算,紧接着掌心凝出一团冰雾球,雾球蹦跶着朝东边的深潭方向去了。
他拂长袖在背后,冷声道:“我自己去找。”
这心高气傲的无情道尊上一向是我行我素,众人碍于面子象征性地劝了几句,见没效果也就争相告辞了,忙不迭离去,不想与陆熹再有瓜葛。
陆熹很快就找到了谢风鹤。
不过,谢风鹤在看着一个人。
被他看着的那个人是个男子,苍白伶仃的赤足踩在雪地上,分不清脚与雪孰白。
是梅雪时。
梅雪时在深潭边洗龙。
梅雪时知道谢风鹤就在他身后十米远处没离开,但也不知道谢风鹤要做什么。
直到一道精纯的罡风袭来,梅雪时骤然往旁边一躲,察觉到那罡风不是冲他而来,而是碰到树干便又折返,朝他手掌下按着的龙横劈过来!
梅雪时下意识抱着龙在雪地里翻滚,吃了一嘴的雪,肺内苦痛,扭头一口血喷出来,习惯了一般用手背抹去。
没办法,他如今重生,灵力等同于被封印一大半,他的剑难以出鞘,梅雪时能感觉到剑灵在他内海里的不满,剑灵还是个婴儿果子的形状,委屈地抽抽嗒嗒,一声一声唤他主人。
梅雪时沉下气,只能用微薄的灵力安慰它。
毕竟一柄上天入地杀遍也无有敌手的剑,骤然成了把杂耍玩意儿,它当然不开心了。
陆熹道:“那是一条魔龙。”
陆熹双眸微眯,抬袖将罡风击碎,重复道:“把龙给我。”
梅雪时从地上爬起来,本想走,却还是礼仪周全,低头一礼拜下,“陆尊上,抱歉,这是我的龙。”
陆熹是无情道第十代尊上,也是灵力最丰沛、最年轻、最有为的一位领袖。
梅雪时和修仙界的每个人都见过,但也每个人都不熟,不过点头之交,包括三大道之首的无情道。
梅雪时既不把龙给他,那么自然就要转身离去。
陆熹望着他,好似从来没见过他一样。
记忆里的梅雪时,好像一直都是避人不见的,今日一见,却如同惊鸿一眼,乱了心曲。
梅雪时的骨架高挑而瘦弱,雪地里的背影修长伶仃,长袍下露出一双苍白细长的脚踝,骨骼陡峭鲜明,脚背青筋覆血,全身上下散发冷意,不论怎么看都是副男人的骨架。
可是那张脸美得摄人心魂,凤眼那么轻描淡写地一挑,脸就衬得如雪纸一样薄透。
他的背影透着几分孤独寂寥,像是一个人走过了很远的路,却没有来路可回头。
谢风鹤低声道:“熹光,你是修无情道的,眼睛最毒,一看便知他病得不轻吧?他是打根子里就毁了基本,不论再好的药也治不好他的体弱气弱,这都怪子凡。”
陆熹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痛快,“我惜才,不懂得薛宗主为何要这样对待梅宗师,印象里,他总是意气风发,如今却像是什么也不在乎了一样,那样一身轻松,冷得像座冰山。”
谢风鹤道:“你看,这四野便是梅林,梅,梅雪时,红的血,白的肤,倒是很衬他。”
谢风鹤道:“云卿的性子一向孤傲,不爱说话,这回病好了之后更甚,熹光,你莫怪。”
陆熹道:“无妨,我只是看他怀里那条龙邪魔气太重,想着应尽早除掉才是。不过见梅宗师这样爱护,想来是很珍重那畜牲,我便不能贸然杀死了,应当找机会一问才是。”
谢风鹤微微笑了,和他一同往十里宴会走,道:“你这冷心冷情的人,什么时候也管起旁人的闲事来了?”
陆熹淡淡道:“你还说我?他身上穿的还是你的衣裳。九州中,人间的刺绣唯独扬州青华阁的最好,青华阁主倾慕你,唯独给你绣时会绣上一尾归墟灵鱼,我看梅宗师身上披着你的衣袍,便猜测你也是心疼他的。”
谢风鹤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微微沉下,以雪洗剑,那窄细一条银剑,剑刃上一条细瘦的红,柄上系着金绦子,是好东西,瞧着就矜贵。
谢风鹤将剑抛起在上空,雪洒飞扬,心平气和道:“他是个好苗子,你难道想向我讨要他。”
陆熹微微垂眸,“我看他病体缠绵,跟着你修剑心道再无可能渡过渡劫期,白白浪费了英才,不如今晚,便将他交予我带走?”
谢风鹤沉默一瞬,“我说了不算,还要听云卿是否愿意。修无情道要斩断情丝,他如果爱上了谁,情丝断而再生,不亚于一场酷刑。”
陆熹道:“我明白,只要你同意,我就把他请到我们无情道。”
谢风鹤眸子微微暗下,道:“兹事体大,不容忽视,如果他同意,凭你我的交情,我没有意见。”
陆熹点点头,将剑装进剑鞘里。
…
宴席那边,梅雪时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上,那位置紧邻着谢风鹤座下,对面是薛子凡,身旁是薛子凡的大弟子常宁。
不一会,谢风鹤姗姗来迟,略略点头以示尊敬,“开始吧。”
威仪堂的礼仪官抖落卷轴,念起繁冗的祝词,席间各位修士都听得仔细。
常宁给梅雪时斟茶,梅雪时道了声谢。
常宁不太敢看他,但又忍不住看他,怕尴尬又道:“梅宗师,您感觉还舒服吗?在云止峰上静修了那么多天,我见您好像更憔悴了。”
“无妨,我早就辟谷了,平时采些草药熬来喝,也还活得好好的。”
梅雪时尝了口那茶,顶好的雪山毛尖,是昆仑宗稀缺的茶种。
陆熹坐在梅雪时对面的主客位置上,
周围的修士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便有人懂眼色,去梅雪时那里邀请他过来一起坐。
梅雪时怎么肯过去?
“我在侍弄小龙,就不去打扰尊上了。”
梅雪时礼貌地点了点头,而后又低头看他的龙。
旁人的表情各异,说不出好看,有人数落梅宗师不给面子,但陆熹没生气,低头喝茶,淡淡道:“莫要议论了。”
“是,是。”旁人忙支开话题,这才漫漫说起其他,欢声笑语不断。
梅雪时也并未在意。
龙崽子这会儿醒了,盘在他手腕上。
龙族以玄色为尊,越黑的越俊俏,这龙就算漂亮的,通体漆黑的鳞片威武霸气,龙角小小两根,前面两只龙爪扒着梅雪时袖口,细长龙须像灯笼草一样轻轻摇晃,乌溜溜的眼珠子瞧着梅雪时看。
梅雪时觉得有趣,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拨弄它的龙角,低声说:“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可有脏污?”
龙崽子龇牙,嗷呜一口叼住他的指尖。
梅雪时挑了挑眉:“……”
抖抖手,还抖不掉。
这龙崽子是个牙尖嘴利的,利齿戳破了他指头,长满倒刺的舌湿漉漉的,喉咙吮吸着腥甜的血,黄金瞳隐隐散发愉悦的快.感,微微眯起,血光一闪而过。
喉咙里呼噜噜叫着,确是个没开化的野兽,要不也不会被捉住,还当做礼物送了来。
梅雪时把手放下,让它慢慢吸着血珠,一双莲目低垂,低声说:“我救了你,这就是你给我的见面礼?就不怕我罚你,打你的龙尾巴?”
龙崽子听不懂,讨好地舔舔他指头的伤口,撒欢儿似的在他手腕上游走,梅雪时被它缠得紧,曲起手指,弹它尾巴尖,“老实点。”
“……嗷嗷嗷!”
龙崽子吃痛,嗷嗷大叫,黄金瞳泪汪汪地看着梅雪时,捂着尾巴尖,也就是龙屁股,气鼓鼓地小声嗷呜。
这龙,刚才被锁链锁到满身是伤都没哭,被薛子凡狂砍没哭,这会儿反倒是娇气起来。
梅雪时那莲目半阖,悲悯平静,“安静。”
“……”
龙崽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忍气吞声地低下头,乖得不像话。
邻桌的修士看热闹,都围过来看这条现世活宝,连连夸赞。
龙崽子却不领情,梅雪时这么罚它也不记仇,似乎很喜欢梅雪时皮肤微凉的温度,攀缘着不肯走,也不理旁人,满眼只看着他。
好像只要梅雪时不对它温柔一点,它就这么倔强着盯着他。
梅雪时还能看不穿它的心思吗?
他抓住龙身子,以防它游走到旁人的桌子上去,无奈哄了两句,“乖,方才是我打疼你了,你不闹,我就不再罚你。”
龙这才有点开心了。
别人怎么观察它,它都昂首屹立,那么一小条龙,架势犹如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