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离和端木寒成亲那日, 江随云的废物系统又上线了一次,给了他所谓的“最终奖励”,那奖励是个看上去黑不溜秋的香丸, 名唤“南柯”, 备注是:南柯一梦,可了却一切遗憾。
江随云想了想, 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遗憾,他做事一向遵循本心, 从未有过后悔之事,兼之活得又长, 世上鲜少有什么事是他自己做不到的, 实在也不知有什么遗憾可了结。
不过好歹是“最终奖励”, 扔在那里发霉也没用,江随云睡前索性便把那香丸随手丢进了香炉里, 阵阵香气弥漫开来,不似檀香清冷,却也不像寻常香料甜得发腻,令人不知不觉心生丝丝暖意, 倒也挺好闻。
这一梦, 他和司同尘又一次回到了前世的师门。
司同尘对此颇有阴影:“又是幻境?”
江随云心知多半是那南柯的功效,因此也不像司同尘这么紧张, 拍了拍他的肩道:“无事,只是你入了我的梦罢了。”
司同尘:“师尊,你想昔年的师门吗?”
“偶尔午夜梦回,自然也是怀念的。”江随云拉起他手腕,当先引着他往前走去,“上回行色匆匆, 又被浮鱼公主算计,你还没好好看过我幼时长大之地吧。”
璇玑山仙气飘渺,殿宇巍峨,处处都是仙家第一大派的气度,唯独真正的仙门首座江随云所在的苍云巅反倒朴素得堪称简陋,人家院中修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再不济也种个梅兰竹菊以示君子雅意,他倒好,光秃秃的院子大半铺了青石地砖,竖着十多个玄金铜人以作练功之用,墙角一小片土地种满了时蔬瓜果,活活一个自产自销的农家院,唯独井边的一棵歪脖子梅树,据说还是苏灵漪好说歹说,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司同尘原来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可算是找着了出处。
只见木华山上层峦叠翠,郁郁葱葱的树影中并无连片仙府,只有一座座青砖黛瓦的四方小院,彼此间以木栈道相连,木栏上爬满了野菊花和朝颜,与动辄白玉铺地的气派仙府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随云摸着那连漆都没涂的木栅栏,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师尊喜静,所以在山下设了结界,唯有真心求助或心怀善意者方能上得山来,心术不正之徒都会被拒之门外。”
司同尘见他神色有些感慨,故意摇头叹道:“幸好我是师尊的弟子,这才靠着裙带关系直接上了山,否则必定要被师祖的结界拦在外头了。”
江随云一挑眉:“为何?”
司同尘趴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见师尊说话喝水,便想亲你,见师尊弯腰俯身,便想到昨夜你……咳咳,满腔都是觊觎师尊的歪心思,怎能通过结界考验?”
江随云:“……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挺要脸的,怎的如今这脸皮比猪皮还厚了?”
司同尘:“这不是肉太少么,只好让皮长厚点儿,挡风。”
江随云:“……”
他无言以对地带着司同尘走了一段路,忽然在一个小院门口停了下来。
司同尘:“师尊?”
江随云:“这院子……他们竟还留着。”
司同尘隐约明白了什么:“这是师尊的院子吗?”
江随云点了点头,两人推开柴扉,只见院中一切如故,桌椅石磨一尘不染,连墙角的朝颜花都开得格外鲜亮,角落里放着两个陈旧的玄金铜人,与苍云巅院子里的那些如出一辙。
司同尘走上前去,缓缓抚摸过铜人身上那些或深或浅、密密麻麻的剑痕,忽然仿佛看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江随云,拿着一柄不带灵气的玄铁剑,一遍一遍对着铜人练习着枯燥的剑法。从日出练到日落,他的胳膊很酸,汗水浸透了衣裳,握剑的手掌沁出了鲜血,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还是沉静的,一剑一剑,一丝不苟。
司同尘:“这是师尊幼时学剑用的?”
江随云点点头:“不错,原还有几个,许是搬去给别人用了。”
司同尘看着铜人身上鱼鳞剐似的剑痕,有点说不出话来:“这铜人……都破成这样了,还能给别人用?师祖就算手头不宽裕,也不至于如此吧?”
江随云:“……”
他随手从篱笆上揪了一朵朝颜花别在司同尘发间:“野花搭配野性难驯的美人,果然别有一番风致。”
司同尘笑笑刚想说话,忽听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两人连忙闪进屋去,就见孟朝雨手里提着一篮子野山菌走进来,她还是那日幻境中一身素缟的模样,神色间却似比幻境里轻快了些许,边走边笑道:“师兄,今日新雨,我采了些山珍来,你快来瞧瞧,都是你喜欢的。”
江随云一怔,还以为是孟朝雨发现了他和司同尘,刚要走出去,却见孟朝雨根本没等人回答,便自顾自地挽起袖子开始打扫院子,嘴里念念叨叨地说起些师门琐事:“昨日与你说到六猴子新收了两个弟子,其中一个果然有些天分,只是性子倨傲,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意思,猴子今儿早还跟我说,就是可惜你不在了,若你还在,任他什么天才地才,丢在你身边几日长长见识,准保叫他再翘不起尾巴来……”
她边说边忙,明知不会有人应答,却似乎也早习惯了这样自得其乐。
江随云推门而出:“朝雨。”
孟朝雨手里的动作猛地顿住,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清眼前人面容的刹那,手里的湿帕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下唇抖得不成样子:“师……师……”
她似是连最简单的两个字都不会说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眼圈倏地红了:“师兄!”
她一把扑了上来,死死地抱住了江随云。
“我……我是不是在做梦,师兄……为何这梦境如此真实……”
孟朝雨浑身都在细碎地颤抖,连一贯以拈酸喝醋为看家绝技的司同尘一时间都不忍心告诉她这的确只是一个梦境了。
“随云……”
司同尘闻声抬头,见柴扉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风姿卓绝的仙人,他白衣白发,容色清俊,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与江随云有三四分相似,正是幻境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木华真人。
“我……咳咳。”木华真人深深地看着江随云,才一开口嗓子就劈了,“我察觉有强大的梦灵进入木华山,便想着过来看看,想不到竟是你……”
时隔七百余年再见木华真人,江随云的眼眶霎时间也有些泛红,他放开孟朝雨,紧走两步上前行了个大礼:“师尊!”
司同尘连忙跟上:“见过师祖。”
木华真人连忙弯腰扶起他俩,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掌心冰凉:“起来,快起来!”
孟朝雨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眼中泪珠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师兄,你……你是梦灵?”
江随云看着她,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这里是我的梦境。”
孟朝雨的眼泪流的更凶了:“所……所以,你还是不在了,是吗?”
江随云沉默片刻,再次点头:“是。”
孟朝雨终于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
木华真人看着女弟子颤抖的后背,叹了口气:“哭吧,能哭出来便好,这一场眼泪忍了七百年,太久了,如今总算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
江随云轻声道:“师尊,我……对不住你们。”
木华真人拍了拍他的肩,平和地看着他:“为何这般想?”
江随云:“从前我只知修行,只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情小爱皆是梦幻泡影,无用之物,我认为以我一人性命阻止天劫是代价最小的方式,连商量都不曾同你们商量一声便付诸行动。”
他顿了顿,看着眼前熟悉的院落,又看看憔悴痛哭的孟朝雨和一夕白发的木华真人,终于切身感受了一把何为物是人非,声音越发低沉:“可后来我才明白,小情小爱亦是天道的组成部分,若世间没了这些小情小爱,何以组成偌大天道?从前之事,是我太过自负,不曾考虑过身边亲人的感受。”
木华真人有点意外地看着江随云,似是全然没想到能从姓江的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许久才道:“看来随云这七百年来际遇颇丰,又生新体悟了。”
江随云把哭得筋疲力竭的孟朝雨从肩头扶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不错,七百年前,我于此世身死道消,魂魄却得奇遇,进入另一时空,经历了许多从前从未想过之事,亦懂了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道理。”
他正色道:“师尊,朝雨,我如今过得很好,有良人相伴左右,可守一方百姓平安,心中之道亦得圆满,我心宁静而身有归处,不必再为我伤怀。”
木华真人眼中闪过一抹欣慰,点头道:“能说出这番话来,我的随云果然长大了。”
司同尘实在难以将“长大了”和“江随云”这六个字摆放在一起去想,闻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木华真人恰在此时看向他:“我方才听他称我为师祖,这是你在另一时空所收的弟子吗?”
江随云把司同尘拖过来,对木华真人点头道:“他叫司同尘。”
司同尘再次跪下,一本正经地重新行了个大礼:“见过师祖。”
木华真人的目光扫过他的头发,脸上不知为何划过了一丝古怪神色,就听江随云继续道:“同尘是我的弟子,亦是我如今的道侣。”
托浮鱼公主幻境的福,司同尘对这句话和木华真人的阴影有点大,闻言冷汗都下来了,几乎不敢抬头,木华真人半晌没说话,司同尘盯着自己面前那一小块地面,陡然生出了某种新媳妇见公婆的紧张感,正琢磨着木华真人是不是要找个木棍把自己当陀螺抽一顿了,就听那神采清绝的白衣仙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木华真人一边把司同尘从地上拉起来,一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孩子,怎的这样实在,岂非要日日受你的气?”
江随云也低笑一声:“师尊焉知不是他给我气受?”
木华真人:“你?快得了吧,你能不欺负人家,我就要谢天谢地了。”
司同尘站在那里,脑子还有些木,就觉得这位师祖和自己想象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木华真人低头看着司同尘,正好赶上司同尘鼓足了勇气抬头,两相对视了一眼,司同尘登时被人踩了尾巴似地又低下头去,木华真人忍不住又笑了一声,这才在司同尘肩上轻轻拍了拍:“你将随云视若命中唯一,他亦是如此看待你,不必拘束,随云之所爱,便是我之所亲,木华山永远是你们的师门。”
司同尘倏地抬起头来:“师祖……”
“头一次见面,没什么可送你的。”木华真人从腕上褪下一串色泽纯白的莲花天珠,珍而重之地套在了司同尘手腕上,“孩子,虽然你我分处不同时空,不能当面相见,但我仍希望你能一生顺遂,与随云相携相守。”
司同尘握紧了手,郑重道:“弟子必定做到。”
孟朝雨今日梦中得见江随云,听他亲口说自己过得很好,终于也收拾好了心情,展颜笑道:“虽是梦中相见,亦是师兄难得带媳妇回门,不若我将山菌收拾收拾,我们喝一杯团圆酒如何?”
木华真人和江随云自然没有异议,江随云道:“朝雨不必忙活了,让他去便是。”
司同尘驾轻就熟,收拾起菜来手脚麻利,如有神助,很快便捣腾出了一桌家常菜肴,几人开了数坛桂花酒,直喝到月上中天方才罢休。
木华真人深深地看着江随云和司同尘,终于轻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能得今日一聚,为师此生已无憾,随云,同尘,今日便就此别过罢,日后千年万载,仰可共观天,俯亦同踏地,若有心想念,随处可以相见。”
江随云和司同尘点头,目送着木华真人和孟朝雨消失于柴扉之外,司同尘忽然倾身吻住了江随云,两人纠缠着撞进屋里,司同尘抬手解开发带,忽然一朵已经有些蔫了的朝颜花掉了下来。
司同尘跟那朵花大眼瞪小眼了一阵,总算想起两人刚进院子的时候,江随云似乎随手摘了一朵野花别在了自己头上。
后来他见公婆……呸,见师祖太过紧张,早把这事儿忘到了爪哇国,所以……他就顶着这么一朵花跟木华真人和孟朝雨说了一天的话?还喝了一顿酒?
司同尘一时间哭的心都有了。
江随云低低地笑了起来,趴在他耳边道:“别怕,我的同尘天生丽质,戴什么都好看。”
司同尘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终于定格在了一个狰狞的微笑上:“师尊,我们回去也在篱笆上种满朝颜可好?”
不给你戴满头花,我就不姓司!
……
良辰幽梦,终有落幕,天光大亮的时候,两个时空中的四个人相继从梦中醒来,孟朝雨摸了摸双颊上的泪痕,终于迎着晨光露出了七百年来第一缕发自内心的微笑。
香炉中的南柯已经燃尽,司同尘看着手腕上多出来的莲花天珠钏,终于相信昨夜的梦境并非虚幻,他看向身边的江随云,笑了起来:“师尊,我们去种朝颜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