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族平权的风声越来越紧, 岑老爷怕手下人疏忽大意,这个月一直坐镇在庄子里,这一天, 他正在二楼喝茶, 忽见门口进来了个陌生的客人。
客人看上去年岁不大,头束蟠龙金冠, 身着绣金玄衣,腰上的玉佩只打眼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最惹人注目的是, 他手里还牵着一根红绳,红绳另一端系在一个身材高挑的红衣男子脖子上, 那男子眼睛上蒙着红色丝带, 双手反剪束在身后, 衣衫轻薄,雪白的肌肤上缠绕着复杂的绳结, 绳结里坠着细细的金铃,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一阵悦耳的叮铃声。
大堂里的寻欢客们被这铃声吸引,纷纷抬起头来,目光才落到那客人和他身后红衣男子脸上便再也移不开, 身边娇笑着的美人登时黯然失色, 脸上不由得都露出了几分艳羡。
明琴庄的管事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连忙迎上来道:“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端木寒按着傅离教他的套话说道:“前些天在天香楼吃酒, 听同桌的王员外说起贵庄有些特别的美人,不由得心向往之,今日得闲便过来瞧瞧。”
管事不敢轻信,避重就轻道:“若论美艳可人,您的这位爱宠已经是极致了,只怕鄙庄也无甚新鲜物什能入公子之眼了。”
端木寒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微微抬手,傅离便训练有素地将脸凑到他手背上轻轻摩挲,那只手骨节修长,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傅离平稳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身体先于意识地在他指尖舔了一下。
端木寒让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口舔得胳膊麻了半边,刹那间使出诓骗浮鱼公主的定力才维持住了面容平静,低低地干咳了两声,扯下腰间玉佩扔到了管事手里:“再好的东西玩儿久了也会腻,我向来中意新鲜的小玩意儿。”
这是风月场里的行话,指的就是可以随意折磨和改造的妖奴,管事闻言迟疑了一下,不由得抬头看向岑老爷——这些日子风声紧,明琴庄不免也要受些波及,生意大不如前,这样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大主顾,实在不舍得放手。
岑老爷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管事于是堆起满脸笑意,冲着端木寒一躬身:“小的明白了,公子这边请。”
三人越过一扇隐秘的角门,后头的空间豁然开朗,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俨然是一处更加精致奢华的别院,管事领着端木寒绕过几道回廊,停在了一处名叫“百凤回春”的画阁前。
端木寒敏锐地察觉到,画阁周围遍布着上百个细微的呼吸声,都是筑基中期以上的高手。
看来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了。
管事推开画阁大门,一片令人目眩的金色登时映入眼帘,只见房间两侧并排陈列着数百座黄金笼子,每一只笼子里都关着一名妖族美人,有男有女,形态各异,也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关了多久,一个个肤色苍白得吓人。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躯体似乎都经历过难以想象的改造,少年头上缝着生搬硬套的猫耳,蛇女身上镶嵌着宝石制成的鳞片,鲛人背上不知怎么嫁接上了一副巨大的翅膀,沉甸甸压得那女孩直不起腰来。
端木寒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看过去,心中盘算着等会儿乱战一起怎么保全这些连动都动弹不得的妖族,忽然,他的目光凝在房间最深处的一个笼子上,不动了。
那笼子摆在角落里,满屋辉煌的灯火到了这里便只剩下一点昏黄的余晖,一个瘦弱的身影趴在笼底,若非背部还有细微的起伏,几乎看不出她是死是活。
她的左半身玲珑纤细,是人类少女的模样,右半身却突兀地拼接着一副黄金打造的骨架,宝石内脏悬在黄金肋骨里,看上去既奢靡又诡异。
端木寒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下。
傅离察觉出他的异常,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脖子上的红绳以示询问,端木寒却毫无回应,转头向管事问道:“她……叫什么?”
傅离几乎能听到他声音里细微的颤抖。
“这……您是看上了这个‘半面红妆’?”能扔在这种昏暗的角落里的,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主儿,管事没想到这客人口味如此奇绝,磕绊了一下才想出来怎么夸,“您可真是独具慧眼,这个小玩意儿是庄主几年前收来的,据说是原来的主人家起了火,倒塌的梁柱压坏了她半边身子,后来火灭了,她竟还没死,庄主请仙家灵医替她稳住性命,又专门为她打造了这幅黄金半身,您瞧瞧这半张脸,多标致,可比外头那些庸脂俗粉强多了!”
端木寒的手越攥越紧,牵扯着傅离的红绳勒得他脖子都有些疼了起来。
端木寒极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傅离也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只能暗自留心戒备,就听端木寒对管事道:“打开笼子,我……看看她。”
笼门打开,趴在地上的女孩闻声抬起头来,半边清秀的面容暴露在烛光下,竟真的是他梦里的那张脸。
看清他的瞬间,女孩的眼眶倏地红了:“阿……寒……哥哥……”
这四个字几乎在刹那间抽走了端木寒浑身的骨头。
“阿寒……哥哥……小……心……”
就在这一刻,管事眼神骤变,猛地将袖中的一张符纸撕为两截,原本趴在地上气若游丝的女孩脱兔似地弹了起来,她的身体迅速膨胀,双眼翻白,皮肤霎时间被一层鲜红的血膜笼罩,与此同时,傅离挣开身上的绳索,一把扑倒端木寒滚向墙角。
砰一声巨响,女孩的身体轰然炸开,整座画阁登时化作飞灰,巨大的冲击力席卷而出,霎时间将周围暗中护卫画阁的高手们都掀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爆炸冲击才过,鲜红的毒雾便随之蔓延开来,高手们首当其冲,沾过毒雾的皮肤眨眼间就冒起了葡萄大的血泡,痛痒钻心。他们下意识地伸手去挠,然而皮肤和肌肉仿佛变成了融化的蜡,一碰就成片成片地往下掉,霎时间满地毒血,哀嚎震天。
“都住手!疼痒都给我忍着!”
混乱中蓦地响起一声厉喝,管事诧然回头,只见发声的,竟是那个弱柳扶风的红衣男宠。
他的发辫被方才的爆炸冲散了,满头青丝凌乱地垂落下来,脸颊上有好几道血口,碎裂的绳结七零八落地挂在身上,后背不知被什么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足有一尺多长,从左肩一路延伸到右侧肋下,深可见骨,皮肉惨烈地翻卷着,十分骇人。
然而他走在那可怖的红色毒雾里,却丝毫不受影响,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青玉小瓶,氤氲的白色灵气从瓶口汩汩冒出,所过之处迅速中和掉了张牙舞爪的毒雾,只须臾功夫,那仿佛恨不得把天地都一并吞没的毒雾竟已消解得七七八八。
傅离并指胸前,口中默念了几句什么,一个巨大的阵法倏地自他脚下铺展开来,霎时间将所有中毒的高手笼罩其中,晶莹的蓝色线条从咒文中缓缓释出,将阵中的高手们缓缓包裹成了一只只蓝色的大蚕蛹,哀嚎声渐渐弱了下去,所有人的伤情都得到了控制。
管事脸色铁青,转身便要遁入黑暗中,一只手蓦地揪住他的后领,砰一声将他掼在地上,端木寒面色苍白,冷冷地看着他:“你究竟是何人?”
管事挣扎了几下爬不起来,索性呸了一口血沫子,冷笑道:“我早该想到他不是普通人!”
端木寒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你是蜃楼的人?”
管事梗着脖子道:“你是少主用十件宝器买回来的,又得盛宠多年,却恩将仇报,逼死楼主,将少主交予那些卑贱的妖奴折辱于他,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早晚有一天要遭报应的哈哈哈哈哈!”
管事癫狂地大笑起来,也不管端木寒有什么反应,挣扎着滚进了一滩毒血里,连筑基高手都哭爹喊娘的剧毒要侵蚀一个普通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那管事哀嚎几声,周身血肉便化作了一滩脓血,只剩了个血糊糊的骷髅头,瞪着空洞的眼眶对着寂静的夜空。
傅离走过来,轻轻从地上捡起一枚只剩半截的青铜片,上头刻着半个“竹”字。
傅离:“原来是画皮人偶。”
端木寒慢半拍地抬头:“画皮人偶?”
“传说西南群山之中有木偶师,擅用人皮制傀,以青铜片导入元魂,动静举止一如常人。”傅离反复翻看着手中的青铜片,蓦地轻叹一声,“可寻常画皮人偶是绝对不会违抗主人意志的,或许……是铜片上这一缕小竹姑娘的残魂,时隔多年仍舍不得见你受伤吧。”
端木寒忽然盯住了他的眼睛,没头没脑地问:“你呢?”
傅离没听懂:“什么?”
端木寒:“小竹是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妹妹,她舍不得见我受伤,你刚才又为何突然扑过来?”
傅离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以为,你应当明白。”
端木寒一把按住他肩后的伤口,沾了满手鲜血,执拗地问:“你为何要挡在我前面?若是血咒的威力再强几分,你的护体灵气也挡不住又当如何?”
傅离低头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因为我中意你,我也舍不得见你受伤。”顿了顿,他抬手抚过端木寒通红的眼角,轻声道,“若是护体灵气挡不住血咒,便用我的骨肉来挡,若是骨肉仍挡不住,我便与你一同化作飞灰。”
端木寒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一把扯过他脖子上的半截红绳,重重地吻了上去。
傅离被他拽得一个趔趄,两人的嘴唇几乎是撞在一起的,牙齿磕破了嘴唇,血腥味登时弥漫开来,然而谁都顾不得这个了,端木寒攥着傅离脖子上的红绳,几乎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挣扎着道:“你身上……还有伤。”
傅离拥着他撞开了角落里一间柴房的门,回手落下了门闩:“不管它。”
外头渐渐乱了起来,端木寒被他抵在木门上,岑老爷的大叫和护卫们来来回回的跑动声与他只隔了薄薄的一层木板,却又仿佛早已不在同一个时空。
傅离身上还挂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红绳,端木寒的手攀着他的肩,忽然摸到了一个绳结,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诧然发现那绳结竟还是个同心结形状。
百转千回,永结同心。
端木寒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梦里,那些死人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然而这一次,他忽然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原来不是报仇,也不是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死。
他们说的是:“愿你顺遂无虞,皆得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