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樊在暴怒之下未曾收拢力量的一记杀招,正冲着方濯头顶而去,却劈了个空。这一把由冰雪凝聚而成的巨剑只在半空中闪落了一瞬,便即刻消失殆尽。包括方濯在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把剑倏地放出白光来,像是一面镜子反射阳光,刺得人眼晕,都不约而同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面前场景却已大不相同,冰剑不见了、风雪不见了,独留方濯那一只空旷的再熟悉不过的宅院,还有对面站着的一个天山剑派的林樊。
而林樊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此后的走向会是这样的,这耀眼的白光就好像利刃一样刺入人人眼球,使得他也下意识闭了眼睛,可睁眼后的场景却令他一激灵,意识回笼,像是醒了一半。
他抬手捏捏眉心,踉跄两步,实在站不稳,一下子倒在地上,用剑撑住身子,勉强直起了上半身。他原本通红的双颊突然变得惨白,混沌双眼间亮了一抹颜色,明显是有了理智,嘴巴都微微张开了。
“我……”
他眼睛里已经全是血丝,迷迷蒙蒙地瞪大了双眼。但这种混沌显然并无法长久存留,在下一刻,他就猛地俯下了身子,抬手捂住嘴,发出一声野兽似的诡异的低吼声。
“不好!”柳泽槐把扇子往腰里一塞,“要吐!”
林樊耸着肩膀,全身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柳泽槐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走入庭院里,扶了林樊在手臂里,手掌贴上林樊后背象征性地拍了两拍,抬头道:
“表哥,茅房在哪儿呢?”
“你客房离这儿不远,让他去你那边吐吧。”
柳轻绮说。柳泽槐瞪了他一眼,但此刻也不是能放下林樊再过来跟柳轻绮就茅房和客屋的具体用处之不同来进行一番辩论的时候,只得抬了林樊,在几个弟子的指引下,慌慌忙忙地朝着客房的方向跑去。
走远好几步,又能隐隐听到林樊骤然拔高的痛苦的干呕声。几个人慌里慌张地走了,只剩下寥寥几个听闻此处有热闹故而来围观的小弟子,眼见着林樊突然跪倒在地痛苦万分,也吓了一跳,不知何谓,再一瞧柳轻绮气定神闲地站着,虽是好奇,但又怕惹祸上身,毕竟这位是内门长老,他若来了现场,说明事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不敢再如何热闹,便悄悄地呼朋唤友溜去了。
方濯站在原地,见着林樊突然跪倒的时候还想过去帮个忙,可惜双腿还被方才那记杀招覆了一层薄薄的冰,不算痛,但问题就在硬。他跑不脱这一禁锢,无奈何之下只得静等着那层薄冰融化,刚有了个苗头林樊就趴了,小腿刚刚感觉到温度林樊就被柳泽槐给拖走了,他在一边是爱莫能助,只能目送着林樊的背影被拖过街角,直至一行人手忙脚乱地拉开了影子,消失在视野边缘。
手里那把剑牢牢握在掌间,顺着身侧低垂下去。看着林樊走了他才想起来要观察一下这把剑,拿起来一看便移不开了眼——这不太稀奇,在习武之人眼中,世界上最漂亮的玩意儿大抵就是制作精美的兵器,最好还是自己趁手的。所以有时打铁铺一把剑卖二十两银,卖的不仅是买家的智商,还有剑身材质和剑柄花纹精致程度。铸剑的能在剑身的每一处下功夫,以花纹精致而不繁复、细缛而不缭乱为上上之艺,再加上剑刃开光后能如月光明亮、削铁如泥,这把剑便能摆到铺子最上方,非江湖打扮人不拿出来卖,生怕折价白送了无缘人,亏上几两银子,自己到头来还得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方濯喜欢漂亮剑,向往漂亮剑,也见过不少漂亮剑,由是低头看了一眼,就有些移不开目光了。万剑峰的剑便是从振鹭山铸剑堂之中千挑万选出来的数把神兵,个个雕琢精良、质量上乘,用一百年都不带坏的,商品从无差评,每一把都能活过它的主人。所谓神兵,便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在极度的机缘巧合之下生了些神智的佩剑,会认主、忠诚并且能够简单地辨别当前形势、以至随时准备出击。每一个门派基本上都有类似于“万剑峰”这样的地方,去别人家找武器可能被骗,但自己人绝对不会骗自己人。而同样的,只要是想在自家花园里挖这么个矿山意图致富,就得需要极度的勤奋和自觉以及无休无止的开掘和创新。比如振鹭山,铸剑堂是在整个门派之中月例最高的部门,魏涯山每次给他们发钱的时候都咬牙切齿,可一瞧见这些人脸上的乌青、或者是烟圈一下的两行黑紫,就忍气吞声一句话也不说,乖乖地交了银子。铸剑堂人不多,但是班多。他们施行倒班制,七天休一天,三天一倒班。每天工作六个时辰,一睁眼就去铸造台前锻铁,一闭眼两只手上还沾着煤灰,鼻子里全是“剑”的味道——类似于某种金属互相碰撞时传入耳朵之中的声音,它会令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也会让人的鼻尖不由自主闻到些什么奇异的气味。这些工作者往往在这样的感知之中入睡,又在熟悉的铸剑声音和同事和善的注视之中醒来。为此,他们经常称自己为“巳戌陆”,从上午巳时干到下午戌时,幸好钱多,要起来还能理直气壮,就是隔段时间总感觉心口发疼,就不约而同纷纷跑到回风门去请人帮着瞧一瞧。对此他们也只能肿着眼泡说:没办法,高危行业。
但又不得不干。对于每个门派来说,钱可以没有,人可以没有,名声可以没有,但是铸剑师必须要有。因为有铸剑师就意味着有武器,有产出——这里的铸剑师是锻造武器的人的一种统称,刀剑枪鞭都归他们管,有时候就连琴弦都是他们做:拿松油一遍遍地擦、来来回回地磨,每根弦都做到最好,拿出去瞧一眼简直就是艺术品。这些武器不仅质量高、规格好、有特异功能(神识),而且还有编制。每一把剑都是自带保险的,行走江湖要是不小心弄坏了,可以回来修,不要钱。但如果是逢年过节闲的没事干非得折腾人家,比如在亲朋好友的欢呼怂恿之下一时兴奋上头把剑身自己给撅了的,就不在保修范围之内了。
而只要门派里可以自己产出武器,就能不必到别的门派去买,甚至可以杜绝买假货的风险,或是无良商家坐地起价,白白花上冤枉钱。掌握了铸剑的技术,就是掌握了省钱和赚钱的核心诀窍,且能够操纵自己家商品的价格,想赚多少赚多少。这行业竞争颇为激烈,因为几乎每一个在修真界能喊的出来名号的,手里都能有十来个铸剑师。振鹭山年年行业里价格偏低,又竞争不过那些更能铸剑的,就放低价格,专门卖给那些刚起势的小门小派,当然卖的都不是上上之剑,最好的早就被他们挑出来放到万剑峰去了。魏涯山之前主要也是靠这个赚钱,再加上战后门派里无论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都快死完了,人不够,又都不是很富裕,无论是存款还是存武器,能生产的自己咬咬牙还能接着做,不能生产的就不得不去买别人家的。而有大批量武器制作能力的往往又是高门大派,打是打不过,名声又比不过,要是人家真想骗个什么、假造伪劣些什么,有理都没处说,不明真相的人还要说你碰瓷。
所以,如果说门派中必须要有能够镇得住外来客的长老、这是十分必要的事情,那么拥有铸剑堂就是必要之必要。振鹭山得天独厚,当年的祖师爷选了个好地方,此处只有两座山头耸立,一座平平无奇,另一座却在万丈之下藏有一条灵脉。相传祖师爷在确立此地确实有着极为惊人的条件时,在没有房屋也没有食堂的山上栉风沐雨了整整一个月,其细致勘探的科学精神值得我们学习。自然,一座被建立成了振鹭山门派所在地,另一座有灵脉的就被拾掇拾掇弄成了万剑峰,祖师爷有着对建造门派的长远认识和极为敏锐的经济眼光,其高屋建瓴的思想也值得我们传承。故而类似于万剑峰的地方,整个修真界见之寥寥,振鹭山撞了大运碰见一个,天山剑派又祖坟冒青烟,也碰见一个。
而且还是一个更大的。
方濯此前一直说要去万剑峰挑剑,但是兜兜转转数月,始终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中道崩殂,没能去成。英雄擂回山后重心又都在照顾柳轻绮身上,慢慢地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事实上他就是这么个人——不到临了想不起来事情,非得记在写在脸上不可、每天照镜子都得看一遍才能记住。这会儿突然冒出一把剑来,他自然以为是别人的,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瞧着林樊被端走了,也想物归原主,转头去看柳轻绮,问道:
“师尊,你怎么来了?”
“你都快被人家砍了,我能不来吗?”
柳轻绮出来紧急,什么东西没带,下意识要去腰间拿扇子,摸了个空。他的手在腰间顿了顿,随即欲盖弥彰地拿上来摸了摸下巴,盯着方濯手里那把剑看了一眼,说:“怎么样,这把剑觉得顺手吗?”
“这是谁的呀,还能发白光,牛逼。”方濯刚才又跑又跳了一通,微微有些气喘,伸出手将剑递出去,“剑哪有不顺手的,反正都是拿着。你把它送回去吧。”
他虽然这么说,但又有些不舍,眼神依旧落在剑身上,盯着那通体寒光看了会儿,心里嘟囔两声,就想着以后自己要是能有佩剑,也得挑把漂亮的,得比这还漂亮。
他这边想着,柳轻绮那边就好像不悦地皱了皱眉。他啧了一声,有些无奈:“我是问你用着顺手吗?”
“没用呢这不。”
方濯觉得他听不懂人话。他在某些方面非常抠字眼,自觉“拿”和“用”完全不是一个意思。“用剑”便是指拿着剑去做点什么,切磋砍人或者劈西瓜之类,而“拿剑”则只是“拿着”,除了花纹可能硌手,基本上都能接受。那一视同仁的东西又何论“顺不顺手”?没付诸于实践就无法下结论,这方面他非常恪守原则。柳轻绮翻了个白眼,再见方濯始终保持着递剑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格外的正气凛然,一时有些憋不住了,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那你觉得它好看吗?”
“好看啊!”方濯说。
“那你喜欢吗?”
“喜欢啊!但喜欢又有什么用?又不是我——”
他话音未落,倏地觉得额头上一痛。柳轻绮不知道从哪变出块小石子来,快准狠地弹到了他的脑门上。
“就是给你的!”
方濯揉着脑门,下意识开口:“啊?”
柳轻绮大跨步走进庭院里来,作势要来抢这把剑。方濯这下回过味来了,忙一把将剑藏在身后:“你干嘛?”
“你不是不要吗?不要给我。”
柳轻绮劈手要去夺,这一下离得又有些太近了,呼吸声几乎近到脸上,倏地叫方濯有些脸红。但箭在弦上,柳轻绮像是来真的,气势汹汹要去抓他的手腕,作势要抢。方濯连忙攥紧了剑身,连连后退不让他碰,口中磕绊两声,含含混混地叫道:“都给别人了,怎么还有往回抢的?”
“你说你不要的。”
“我没说!”方濯收收下巴,离得远些,有些脸烫,“我是没反应过来这是你给我的。谁能想到有师父送徒弟东西说都不说一声的?还是一把剑!”
“一把剑你不喜欢?你不喜欢剑?”柳轻绮说,“不喜欢就还给我,我不稀罕给你。有的是人喜欢,我去给别人。”
他一把攥住了方濯的手腕,要从他的掌心里扣出剑柄来。方濯不给他,又怕混乱之际剑刃伤着他,紧紧握着剑往背后使劲儿藏,手指又往上移了移,按住剑身不让它乱晃,语气十分慌忙:“真没有,没有师尊,我喜欢,喜欢啊,不喜欢的话早给你扔回去了。我就是——就是没想到你会送我东西!”
“我不能送你东西?”
柳轻绮说。方濯傻了,他觉得今日的柳轻绮格外的古怪,任何一句话都接得上,又都接得没有任何道理。虽然他师尊性格本来就绚烂多姿,今天一个样,明天又一个样,他知道君守月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很伤心很烦躁,柳轻绮好像也有,却不规律。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原本好好的和颜悦色,可能下一句就又跳到另一个话题上不知所云起来,幸好这人脾气好,不爱发火,不然谁也不能与之好好相处之,都在这种阴雨天前后乌云阳光闪烁不定一般的性格特征里被溺死了。
但无论如何,这玩意儿只要由柳轻绮口中说出、确认是送给他的了,他就绝对不会松手。方濯握紧了剑,宣布绝对不向对方妥协,柳轻绮一来抢他就跑,绝不屈服。
柳轻绮天天坐着不动弹,为了保证自我安危还在屁股下面垫个软垫,由此就更不爱动弹,论灵活程度和速度都比不过这个天天在山道上跑来跑去的精力过剩者。赤手空拳抢不过人家,眼看着面子要丢尽了,突然他的另一面又占据了上风,骤然止了阴沉的怒火,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徒弟,眼神突然变得善良起来。
方濯抱着剑蹲在地上,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谨慎地说:“干嘛?”
“送你的。”柳轻绮平易近民地说。
“谢谢!”方濯说。他抱着剑不起身。柳轻绮说:“起来让师父看看。”
“不了。”方濯说,他把剑身又往怀里搂了搂,戒备地看着柳轻绮。
柳轻绮没翻脸,很动容。他站在那儿,温柔地低头瞧着他,和蔼地说:“这么喜欢啊。”
方濯警戒地点点头。柳轻绮微微一笑,说:“喜欢就买下来,这是我给你订的。”
“你给我订的?”
“五百两银子呢。”
“五百两?”方濯眼睛险些要瞪出眼眶之外,他不由得缩缩腿把自己更藏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么贵?怎么、怎么……师尊,你是不是被骗了?”
他的脸不红了,煞白,看上去十分紧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被允许的——?”
柳轻绮的嘴巴闭住了。唇角像是抿上,又像是没有,他的双眼意味不明,盯着方濯看了一会儿,一掀衣角后退两步,潇洒转身:
“走,付钱去。”
“你真有钱啊?”方濯半信半疑地抱剑起身,两步追上去要问个真切。
“有呀!”
柳轻绮声音很轻松。方濯觉得这剑烫手,像是被火燎过,不敢摸。他小心翼翼地握着剑柄,像是拖着一只瓷器不敢用力,连声音都放轻了些,傻不愣登地问:“哪里来的钱?”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把观微门卖了?”
柳轻绮的步子顿了一顿。他转过头,平静地看着方濯,说:
“何必那么麻烦,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付。”柳轻绮说。
大概是1两银子500r这个换算,500两大概是十万,方濯想多了,把他卖了也买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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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行业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