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住的地方空旷,他不爱逼仄的环境,也没什么欣赏灵山秀水的心情,故而哪里敞亮给他安排的哪里,院子里空得能晒谷。这儿离着客房挺近,他也不在意,毕竟以往振鹭山也少来人。这样一来,他的屋前便成了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空旷的场地和无一物的庭院简直就如一个天然的演武场,大动拳脚都不会伤到屋瓦半分,顶多就是砍倒几棵树,不过大家切磋也都有数,不会闹出幺蛾子。
但这次有所不同。两人在场地里缠斗到一起,眼见着林樊提着一把长剑,冲着方濯乱劈乱砍,近有杀意。而方濯虽然与他紧紧贴在一起无处脱身,但到底动作还是以躲为主,实在躲不过了便出手挡一挡林樊的攻势,又逢一剑当头劈下,他连忙侧身回返,抬手制了林樊的手腕,要点他的穴,却又被这人一个灵巧的转身,避了过去。
那只手腕自手掌中一抽,方濯没捏住,放了它自由。一剑捅向他的心口,带着凛凛风声,方濯不敢硬抗,忙步步回退,食指和中指并起做点穴状,隔在剑刃一侧,看准机会弹了一弹。那剑刃紧邻着肋骨而过,险些便刺在树干上,方濯借此机会逃出禁锢,两步跑到院子另一头,隔空冲着他大喊:
“林少侠,你醒醒,是我啊!”
“是谁!”林樊红着脸,瞪着眼睛,剑花一挽回到手里,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正对上方濯。这人不敢回击,又不得不出手,只得拉开距离意图使林樊冷静一阵,用手使劲儿指着自己:“怎么喝杯酒就忘了,少侠,是我带你来的!”
“不认识!”
林樊说。他毫不客气,提了剑一跃而来又要砍,方濯哎哟一声,先一步跨出栏杆外,跳到大路上,转手赶了几个站在一边的弟子。与此同时,林樊已欺身而来,他的动作很快,宛如闪电一般,一瞬就到了近前,目光炯炯,若日光普照,全然没有之前大方温和知书达理的模样。
毫无疑问,他喝醉了。喝醉了便耍酒疯,或是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大概人人都曾目睹,或曾耳闻。方濯见过无数个耍酒疯的,有不自量力非得灌下一坛随即昏昏沉沉地扯了他的手谈心的,有一杯酒下肚就一头栽在桌子上非闹着要去找娘亲的,有在酒过三巡后带着一张在染料里浸泡了三天般的浮肿的脸摇摇晃晃站到众人之间来讲述自己凄凄惨惨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的,也有在醉后沉静地坐在角落里似乎并未如何影响、却去一个就会被照着嘴唇用力亲一口的。各式各样,多姿多彩,只要人不一样,耍酒疯的方式就不一样。
但是却从来没见过喝醉了酒之后不由分说要杀人的。
并且杀得毫无预兆,杀得随心所欲。事实上,在意识到林樊喝醉之前,方濯完全没发现任何异样。林樊是个很自律的人,说三杯就真的三杯,方濯也不会主动去害他,他知道客人总是会顾及着自己的脸面的,再说了,他们也没有熟到能够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对着星星喊月亮的程度,任谁丢人,都觉得不合礼数。
所以三杯便是三杯,多一口都未曾有,甚至还少了一点,在他们打出门的时候,桌上放着的那一杯酒还剩一个杯底,波纹荡荡,映照出方濯屋中横梁的一个角落。
并且在此之前,方濯真的以为林樊没醉。在慢慢意识到林樊仿佛在说胡话之后,他也没什么反应,无非是觉得林樊对自己酒量认识还是不够,且赞叹一声这人喝酒竟然不上脸——要知道方濯基本上没怎么见过不上脸的人,特别是他自己,非常上,上得柳轻绮经常说他一喝醉就是一只被烤熟的麻雀、一面新鲜的猴屁股。但林樊脸色不变,依旧如常,只是在两人的谈话中他回复得越来越慢,越来越驴唇不对马嘴,乃至于到了最后即将爆发时,他们两个的对话直接成为了如下场景:
“你喝醉了吧?”
“哦!没有啊。我就想看看花儿。”
“林少侠,要不你还是先去睡一会儿吧,我看你好像已经要睡着了。”
“我爹给我抓了只鸟儿来着……我怎么找不到它了?(沉思一阵)方少侠,要不我把它烤了给你吃吧?”
这时候林樊仿佛还认识方濯,但也仅限于仿佛。方濯劝不动他,扶他又扶不起来,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林樊非常认真,并且宣布要遵守自己的承诺,非得给方濯找出那只胆敢逃跑的鸟来不可。他在方濯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从窗户旁边走到书架,掀开每一本书认真地寻找,又将其完满地放回去。他握紧了拳头:“我一定会找到它的。”
“林少侠……”
方濯有点后悔。他意图劝林樊睡一会儿,哪怕是在自己床上睡一会儿也行,但林樊就像是吃了秤砣一样,心硬得要命,说什么也不听。
“不,不,你别说,”他甚至还能保持了礼貌的语气,对待方濯说话时,明显不如在威胁那只“鸟儿”时那样粗野。他和声细气地安抚方濯,“我会找到它的。要么,我就找到偷走它的那个人。”
“……您慢慢找吧。”方濯叹了口气,转身要向门口走去,“我去通知一下小青侯——”
话音未落,身后却突然响起利剑出鞘的声音。方濯耳朵尖,对兵器的敏感度强,再加上这么多年的修习,身体比大脑更快反应,在捕捉到声音的来处时,已经侧身避了过去,那把剑便贴着他的侧脸一刺而过,又在半途之中生生地收了回来。
毕竟事发突然,再如何冷静,他还是吓了一身冷汗,慌忙转身去看时,却又骤然听到林樊一声暴喝:
“就是你小子偷了我的鸟!纳命来!”
“我?”
天降黑锅,定位都不必一下,直接精准落地,一下子就把方濯给砸晕了。他不知所措,全然不知道这一“偷鸟贼”的名号到底是怎么叫林樊在一息之间便扣在自己脑袋上的,且边缘还挂了倒钩,怎么摘也摘不下来。林樊双眼通红,这会儿脸上颜色不对了,怒目而视,可眼神却迷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正常清醒着的人。他手里提着一把剑,正是在英雄擂时随身携带着的那一把,一瞧见它,方濯就想起来当日一战惊天下的那条巨龙,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不敢逗留于屋中,与林樊象征□□手几步,趁着他挥剑欲砍之际,扶着窗户灵巧地一跳,便落到了院中,转瞬便距离房屋数尺远。
他哭笑不得地大喊:“少侠,不认得我了么?”
“无耻小人!”林樊发誓要为鸟儿报仇。方濯道:“林樊,你不是说能喝三杯吗?这还能叫三杯?堪堪两杯半,你就醉了!”
“这是什么?说什么鬼话,休想!今天我就要取你狗命!”林樊跳出窗户,完全遗忘了一切礼数和身份,仅凭一颗随心所欲的大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声音清冽,话语却粗俗,以近不堪入耳,“让你爹来领教一下你的高招!”
方濯一时失笑,又替他尴尬,不知待林樊醒来想到这些事,究竟会作何感想。不过他又觉得惊奇,林樊长得那样乖,一瞧就是在派中会招到很多人喜欢、大抵类似于吉祥物那般的角色,年轻但不气盛,天赋奇高但又从不骄矜,至少在此前的交际之中,方濯对他很有好感。乃至于到现在,虽然林樊口出狂言,话说的让柳泽槐听见,估计得挨揍,方濯却还是讨厌不起他来,就觉得好玩:有话说一个人在不清醒时所展现出来的往往是他的真实样子,暂且当这句话是对的,难不成林樊的真身其实是个惩奸除恶无所不能的暴躁杀神吗?连只鸟的仇他也要报,就是太固执了些,看着谁就认定谁是凶手。但想归想,林樊此刻似乎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为那可怜的幻想里的小鸟呈上方濯的人头为祭,提的剑是真家伙,打不过了还能喊龙来,如果他还记得符咒怎么画的画——方濯也没法,只能跟他打,又不好真下手,生怕伤着人。由是一面躲,一面尝试着自明身份,可惜从未成功。幸好有路过的小弟子听到这边叫叫嚷嚷的过来看了一眼,发觉了此事,连忙去报告了柳轻绮,不然这场争斗最后到底将如何结局,还真不好说。
柳轻绮和柳泽槐一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林樊提着剑追赶着方濯,气势汹汹寸步不离,仿佛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将方濯直接斩落地下。方濯只偶尔回手自保,几乎没有怎么动过林樊,听着声响百忙之中回过头来,一瞧见柳轻绮来了,眼神当即一亮,神色却苦下来,大喊道:“师尊!”
“小心!”
柳轻绮道。他下意识出手,食指跳出来一道金光,打在方濯颈侧如一枚飞镖,将林樊的剑弹开了,但闻珰的一声。
“林樊!”
柳泽槐也随着到了地方,见了这副场景,难免一时魂飞魄散。他气得跳脚:“林樊,你是客人,怎么能打主人呢?赶紧过来!”
“小师叔!”难为林樊还知道柳泽槐是谁,但别说柳泽槐了,现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揪着他的耳朵要求他放下剑回去睡觉去,他都不依,还要抬手作势要大义灭亲。他冲柳泽槐十分正义地说:“这个人偷了我的东西,我要杀了他!”
说着,挥着剑就又要追去,他醉了,打得没什么章法,只似街边武夫丢石块似的乱砍一气,但就是最无规格才难缠,方濯抓不住他的规律,预判不了他的动作,自然也就只能紧紧绷着神经。他心下里直叫苦,又被林樊追得太紧,始终找不到机会脱身。无奈之下又与之交了两次手,这次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了。虽然他二人年纪相仿,实力也差不多,但到底一个手里有剑,一个手无寸铁。英雄擂上方濯那么想装,到底还是用了武器与姜玄阳一战,这会儿只凭双掌去顶,没多久就觉得呼吸紊乱、大事不好起来。
柳泽槐站在一边不知道怎么插手,连扇子也不摇了,隔着一条栏杆指着林樊骂:“停手啊,兔崽子,有剑的欺负人家没剑的算怎么回事?”
“他偷了我的鸟!”林樊很委屈,但坚定不移。方濯快冤死了:“我没有!小青侯,他喝醉了!”
“你放屁!”
“林少侠,你行行好,睁开眼看看我是谁吧,”方濯说,“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在振鹭山上,还非得把我脑袋砍下来不成?”
他一路躲、一路逃、又不得已而回手,早想着找人来帮帮他,只是林樊杀心甚切,实力又不容小觑,没有弟子敢随意插手这一场争斗,只得眼巴巴地追着方濯的身形瞧着,心焦如焚,而又无可奈何。见着柳轻绮来,自认是来了救星了,刚想大喊一声“师尊救命”,却忽的又瞧见旁边还跟着一个柳泽槐,刚要出声的话语就又吞回肚子里,想都没想就忘了。他只心里攒着一口气,想道,我振鹭山的弟子跟他天山剑派狭路相逢出手对上了,不为门派争口气,难不成还要主动示弱让人家嗤笑不成?不行!他一下子断了要向柳轻绮求助的意思,一心一意回转了注意力,只盯着林樊的一行一势瞧,渐渐地不像以往那般只是一味的躲、意图和平行事,在三招过后,他放弃了以往的静观其变方针,瞧准林樊在一击落空之后收剑回身的瞬间,出手骤然制向他的要害,被林樊一剑挡了,纷纷后退两步。
两个人真真正正地打了起来。方濯手里没剑,就用没剑的打法,他身法轻盈透彻,轻身上树时都跟猫似的,一点声音没有,脚下踏两步逃出半个攻击范围,身形再轻飘飘一侧,便又避过了林樊一击。林樊反应很快,而且心态好,这下没打中,他就跟忘了似的立即进行下一击,并且心态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变化,甚至比前次发挥得还要好。方濯全靠这么多年修习的下意识的反应,拆着他的剑招,寻找机会并起手指,要去点林樊的穴。但他之前一直没成功,这回再想见缝插针,自然也难以成功,林樊不会给他机会,在方濯的手掌临近的瞬间,那柄原先贴着方濯的侧脸将近他脖颈,却被一手夹住剑尖、顺势往下一压时,林樊便以手掌抵住剑柄,手指迅速捏了个诀,高喝一声:
“万山飞雪!”
我去!这一声把方濯内心喊得一颤,脸上也随之一颤,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怎么还把招式名字喊出来了?他是怎么这么从善如流地喊出来的?他心里忍不住道,完蛋了,林樊这会当真是丢人了,丢大人了!
但丢不丢人尚在其次,事实上当时方濯不该想这个,若是林樊知道了,估计又会因为觉得不被尊重而再给他来一下——林樊的动作是一个捏诀的手势,他既已修习天山剑派内门心法,自然也就学得了其中一些绝技杀招。这招“万山飞雪”甫从他嘴里跳出来,方濯就觉得手臂一凉。低头一看,他那只夹着剑刃的手指竟然已经在表面覆了一层薄薄的冰,且极为迅速地加厚、蔓延、生长,几乎在一眨眼间便爬到了手腕上,手指已经有了疼痛的痕迹。他忙松手,却正中林樊下怀,剑柄在掌中一转,挽了个漂亮的花儿,随即手指捏诀抵在胸前,长剑剑锋对准方濯,下一瞬便迎面而来一阵万丈风雪,几乎瞬间便将方濯面前的视野全部遮盖了。
方濯虽没吃过这招,可倏地瞧不见东西了,也一咯噔,心想不好!若是在平常切磋,对面当出了这一手,说不定下一瞬剑刃就递到了喉咙处,只能算输了。但切磋输就输,胜败乃兵家常事,没什么可放心上的,刀剑相向时是敌人,放了武器就是朋友,依旧可以拥抱聊天开玩笑,不算什么大事。但这次却不同。林樊没有理智。或者说,他的理智已经完全被浸染上了杀戮的颜色,下一招可并非是切磋时惯用的一击取胜,而是一击毙命。极有可能是杀招!方濯身上没剑,赤手空拳是绝对抵挡不住林樊接下来可能的任何招数的,他不再犹豫,放了声音果断地喊:
“师尊!”
可声响刚出口,却就听见前方似高处传来林樊一声暴烈的:
“盈雪极夜!”
风雪由于没有了主人的支撑,渐渐消弭了一点,在那稍稍有些被削薄的雪色之中,方濯分明瞧见有一柄巨大的冰剑正在自己头顶缓慢成型,通体散发着寒气,剑尖直对着自己,像是长出一双冰冷的眼睛。方濯迅速擦掉脸上的雪,可尚未待抬头,却又被碎雪糊了一脸。而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他来不及喊第二声,眼见着那冰剑即将成型、下一刻就将挥动那只巨大的冰雪剑柄、劈杀而下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方濯!”
事态太紧急,方濯听得到这个声音,却听不出来这是谁的,只觉得熟,下意识要回身看去。却又听到那人喊他:
“接着!”
随即一个什么东西带着凛冽的呼呼风声穿过风雪,它横冲直撞而来,又响彻耳侧,听得是一阵低吼着的嗡鸣。方濯眼疾手快,抬手接了,拿到手里才发现是一把剑。他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听见风雪之外有林樊大喝一声,头顶的风都像是被割裂了一半难以缝合般,空气凝滞若闷热夏夜,可身遭风雪却冷得让人打颤。方濯抬头看去,便见得那把冰剑已经完全成型,铺天盖地的占据了小半个院落的阴影,牢牢地钉在他的头顶上。而那只冰冻的剑柄已然在半空中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抬起、又沉下去,剑锋也随着一道风响的鸣叫,在一动的瞬间便骤然缝合了时间,重新拖动起世界的转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了下去。
剑锋即将逼近自己头顶时,方濯的大脑内传来一阵尖锐的啸叫,震得他耳朵都几乎流血。这完全是深深刻在记忆里的动作,他的手指一触碰到剑鞘,便想也没想,一动手腕就将它抽出。那剑原本垂在身侧,此刻被下意识抵到了上方,意图抵挡剑锋。冰剑一路割风斩日,厚重的阴影完全将他裹覆于其中,剑锋切割过映着寒光的利刃,像是轻飘飘地削断了一根头发。
而却也在这一刻,那剑身躺在方濯掌中,倏地闪烁出耀眼的白光。剑柄骤然在掌心嗡鸣起来,震得方濯整只胳膊都发麻,但闻一瞬尖锐的破空之声,他的手抵着剑身向下一压,只那一瞬,白光裹挟了他的全身,如同一块白玉被磨损后的尖锐部分在太阳下的闪光般,它横扫而出,冰剑停滞在眉心之处,似瓷盘上道道深黑色的裂痕,用手随即轻轻一碰,便应声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