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说:“没事,方少侠,你也有伤在身,我懂。”
方濯提着茶壶迅猛无比地在前面走,遇到要拐弯的地方,又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地放慢了点脚步,绕了过去。封刀跟在他后面,有点手足无措,偏偏眼神又很真诚。他颇为同情地说道:“我之前被那个陈泊山暗算了以后,初起身也是头晕目眩,感觉自己走的是直线,其实走一步撞一次墙……真的,我都懂的,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什么的,谁还没受过点伤了……”
方濯一声不吭,心想如果封刀看遍他的全身,发现能看得到的伤口包扎处只有右手掌心的绷带时,又会作何感想。这大概就是划破了手但是却伤到了脑子的典范,要是封刀是个坏人,将近五年方濯在他们逍影门都成不了一个严肃角色。但这句话在让他耳朵更发烧的同时,也使他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了一眼。
封刀立即恳切地说:“方少侠,看路。”
“……多谢,”方濯说,“我只是……嗯……”
封刀看着他,等他“嗯”出来些什么。方濯也看着他,等待着封刀立即化身建筑师,连夜给他凿个台阶出来。但是很可惜,封刀明显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方濯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也只能从他的眼中读出“真惨”这两个悲悯的大字。
可能还有另外两个字——“理解”。
方濯“嗯”到了厨房,“嗯”出了一壶茶水,拎着往回走的时候他才终于忍不住了,也不管脸面如何,转头对封刀说:“兄弟,能不能帮个忙?”
封刀来了精神:“你说。”
“帮我把这壶茶送到我房里去,就是你刚才敲门的那一间,”方濯说,“我有点事。”
封刀很耿直,耿直到这个时候他甚至还能无视方濯已经略略有些扭曲了的脸色,甚至看不懂方濯此时充满了明示与恳求的目光,大声地开口:“什么事?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需要,”方濯勉强地说,“就是,我快憋不住了。”
“憋不……”
封刀的眼神随着方濯的目光一起往下看,停留在一个地方,愣了一愣,随即脸和脖子就一起红了。
“你怎么这么爱脸红啊。”
方濯跟封刀出了二楼,在大堂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想缓和缓和气氛,就打算跟他开开玩笑。封刀又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他从小其实就不善言辞,又看不懂人家的眼色,经常被莫名其妙地讨厌或者是被嘲笑,久而久之,他就对自己基本上没什么自信,只要对方一有什么看起来不是那么正常的行为,他就会不由扪心自问,心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自然也就没法做到那么从容。
说这话,他可能又犯了老毛病,目光一对上方濯的眼神,就有点慌张地移开了,仿佛是担心会被笑话。方濯一看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人振鹭山也有,并且不少,谁还没个自卑的时候了?又不是人人都有顺利的童年与幸福的家庭。由是如此,此前的一切尴尬与不顺都消弭无踪,知道这人只是不太擅长跟人交流,方濯就莫名其妙在心理上跟他亲近了一些,为了让封刀没那么紧张,他一抬手搭了人家的肩膀,把人家连人带凳子往自己这边扯了扯,笑着说:
“这有啥的,兄弟,我跟你说,你不用总是想着别人怎么看你,他们的眼光算个屁,我就觉得你挺好的。你那对鞭子使得真厉害,我不会用,不清楚门道,看着过瘾,你不知道你那一场,我们山那群师弟师妹都喊疯了。”
“真的?”
封刀开始还有点拘谨,被方濯一拉,又差点带着凳子又滚到另一边去,听了这话一直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们都没怎么看呢。”
方濯啧了一声:“这个东西怎么可能不看,人家请了,咱们来了,又不是过来观光的,不就是为了看看各山各派又有什么新情报吗?不然你以为那个花斑眼为什么对你下手,不就是想着这满场才俊,能毁一个是一个么,要跟他对战的是个饭桶,没有什么观察的意义,早就一棒子打下去了,何至于下杀手,败了自己的名声。”
方濯说得有鼻子有眼,跟封刀勾肩搭背,硬生生把人家的脸说得发了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方濯冲他一笑,又耸了耸肩膀把他顶回去,封刀扶着桌子坐直了,眼光在桌上扫了一圈,像是擦了一遍桌面。现在时间还挺早,振鹭山又大部分已经先踏上了归途,一楼大堂里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方濯喊着上了壶茶,以便封刀讲自己的事,却被他拦住了:
“少侠还喝?”
方濯笑了:“难不成喝酒?”
“别喝了,你那不是……”
封刀看着他。方濯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他才斟酌好了语句,尝试性地说道:“就是,我会感到不适,是因为这是人的一个正常的行为,不喝茶也——”
“我知道,但是我,那个,”封刀突然有点卡壳,顿了一顿才说道,“刚才进屋给你放茶壶的时候碰到你,呃,你同门醒了来着,他问我干什么,我说你沏了一壶茶让我送来,他说让你悠着点喝,免得喝得身体不舒服。”
“……”方濯假笑了一下,“那是我师尊。”
封刀的舌头似乎盯住了下齿龈。他的嘴巴微微往前怒了一怒,苹果肌似乎也往下掉了掉,神情立即变得十分严肃起来。他盯着方濯看了半天,手无意识地从桌面转移到了膝盖上,腰背直了起来,肃然起敬: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看他那么年轻,又没什么架子,就以为……”封刀瞥了一眼,没接着说下去,转移了话题,“也就是说,这位就是贵派观微门门主?”
方濯捏捏眉心,有些疲倦,叹了口气。
“对,他就是。”方濯喃喃地说,“我师尊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你会认错也没什么——算了,别说我的事。”他道,“顾师姐的事还没谈完呢。你要说什么?接着说。”
他又打了精神,冲封刀笑一笑,没说出口,却也示意着这一章翻过,短时间内不谈。封刀虽然自诩察言观色不行,但这种比较明显的具有驱赶意味的话题的转移还是能看明白的,一听谈话内容到了自己身上,便忙就着方濯给的梯子爬了下来:
“是,刚才没跟方少侠说完。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顾女侠救了我一命,让那花斑眼没能得手,在下心里一直十分感激。”封刀的身子坐得笔直,虽然仍旧有些拘谨,但是神色比方才又要严肃更多。恰此时茶上来了,方濯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他到了一杯。封刀认真地接了,还冲他道谢。方濯摆摆手示意不必,便看着他一板一眼地接着说道:
“我逍影门弟子做事,向来不虚隐、不作恶,不会见死不救,也不会欠着他人的情。既然顾女侠出手相救,那么于情于理,我都是应当亲自上门感谢她的。只是事出突然,顾女侠既然已经回山,那么就需要想点别的办法,以亲自给她传达我的谢意才好。”
他说得无比认真,眼神都凝聚在了一处,钉在方濯的脸上,全然没有之前那般稍稍一提自己就脸红的气势。方濯摸着下巴看着他,觉得他有点像是在做报告。他不知道逍影门是否有这样的传统,但是振鹭山每年年末都会有这样的报告,由魏涯山下派任务,各门根据自己门下成员的这一年的具体情况来总结而成报告,发放到每个人的手中。各成员再根据这份报告总结自己的不足,并且在众人面前进行演讲,回望过去一年的错误,展望新的一年光辉灿烂的未来。
既然如此,那么这份报告上就必然会有总结人所没有涉及到的领域,这些都是成员自己的任务,需要他们在这份原报告上查缺补漏,形成一份新的说得过去的报告,然后再进行接下来的流程,在昏昏欲睡的观众席和昏昏欲睡的气氛组的眼皮注视之下,草草结束这一年度总结,然后发钱发福利发年货,最后大家一起发疯,高高兴兴地结束聚会,随后各回各家,趴在床上撒酒疯,吐个不停。
方濯越看,就越觉得封刀此刻实在颇有自己当年第一次进观微门作报告时的气势。那时候他对什么都特别认真(虽然现在也不遑多让,但是绝对没有十六岁那年那么折磨人),跟在柳轻绮屁股后面监督着他给自己作报告,稍微休息一会儿都不行,规定了今天出稿,就必须在戌时之前完成,搞得柳轻绮吃饭的时候都抱着书简写字,提起方濯的名字时,差点把筷子头直接咬掉。
而在那一年,他信心满满地要向大家坦诚自己上一年的错误,并且为了接下来的展望准备十分充分,绝对讲得震撼人心,堪称感动振鹭山十大演讲稿之一。且为了营造和谐友善热情有爱的气氛,柳轻绮甚至还被他塞了两手灵力灌注而成的烟花,讲一个放一个,讲一个放一个,而当方濯上台、满怀希望地等待着自己的烟花时,却发现烟花还在那,未曾离开,师尊却已经仰头磕在椅子上,睡得不省人事。
方濯盯着他看,就忍不住在心里想起这些事,想撇嘴。封刀的眼神却一直钉在他的脸上,察觉到此人神色有些许变化,便停了嘴,严肃地示意他说话。
此刻方濯又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在总结报告会上唯一认真听讲的魏涯山,下巴往后一仰,胸膛挺起来,手掌也从腿上移到身前,啪啪拍了两巴掌,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神情,赞赏道:
“封少侠好心胸,不愧英雄出少年,在下佩服!”
“不,该佩服的应该是方少侠,”封刀冲他一拱手,义正辞严道,“方少侠后来仗义出手,与那明光派姜玄阳一战得胜,不仅替我逍影门报了仇,也为修真界各大门派讨回了面子。我们虽不敢自诩名门正派,但是也是以正义和从善为先,方少侠这一架正好打了它灵山明光派的脸,旁门左道到底上不得台面,修真界还是由像方少侠这样的正义侠士所支撑,善恶有分,一如云泥之别。”
“没有没有,我算什么,还是得是封少侠,那个花斑眼虽然没有什么品德可言,但是封少侠却是对上他的第一人,吃了他一记暗算却仍不肯服输,斗争到底,这才是我辈典范。”
“我在方少侠面前,所行也实在是微不足道、藐兹一身。明光派便是冲着要抹黑修真界名声而去的,方少侠以及诸位师兄师姐为了修真界而出此手,不仅替各门派解了围,还维护了界内大义,如此丰功伟绩、赫赫战功,实在令我辈自愧不如、心悦诚服。”
“没没没,真不算什么,别这么说……”方濯快把茶杯吞下去了,他叼着杯子边缘,也不嫌烫了,急急地喝了两口,又被热茶烘得喉咙一阵痛,脸色不动声色地扭曲两分,心底里早就叫苦不迭。他本来看着封刀台上风光自信,台底下这么腼腆害羞,便以为他是内向一派,估计不太喜欢一口气说太多的话的这种,可万万没想到这人演讲和平素里说话是一点儿也没相同的地方,张嘴就来不说,还特别能上升,从一场擂台赛就能升到“修真界尊严保卫战”的高度,若是平素一件小事就能被他说成是青少年的品德教育问题,方濯也不会觉得奇怪。
方濯叹了口气,拿茶杯掩着自己的神色,猛吞了两口,觉得难受。他快说不下去了。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简直就想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这人的知识存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能脱口而出这么多成语?
方濯自认自己的文学天赋不是很高,平常写作文说话或者是表述什么事情,只要能说清楚就行了,是不是流水账没关系,能写出流水账来他就很满意,无所谓文采或者是意义拔高之类,他没有这样的意识,也自然不会对这方面感兴趣。他对阅读的兴趣仅限于读点儿不让看的官能小说和话本子,正经看过的书没多少,而这样对比而来,封刀大概就是一位坚定的文学爱好者,说不定他还自己写,写的绝对不是官能小说,也不是话本子。
封刀还看着他,坚毅的目光里硬生生叫方濯看出了些许“请教阁下高招”的气势来,还等待着他的出招,可谓是对对手展示了十足的尊重。
这回倒是方濯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了,封刀的目光就好像一把钝刀一样抵在他的侧脸,把他看得心肝脾肺肾一起连着钩地颤,心头那点奉承话早就被扒了个干干净净,硬挤也就只能挤出点魏涯山之前教过的客套套路来。但问题是,魏涯山教的是给七老八十的老修真界前辈准备的,不是给封刀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准备的,他总不能按照魏涯山说的摆出一副尊敬姿势来,俯下上半身三十度角,低声下气、毕恭毕敬,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待到老先生讲完自己的话后,才对他说:
“果然老前辈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如山高海深,令人受益匪浅,学生必定好好研读,争取继承老先生衣钵。”
这么说话的话,封刀绝对会回去写上五百字的作文把他挂在逍影门的墙上示众吧?就此文采看来,估计还能挺生动形象的?
方濯低着头,这一会儿就想到了自己因斗文不过而惨丢老脸的悲惨结局,又想到自己在楼上走着走着路突然撞上墙角的奇异行为,不禁打了个寒颤,几乎料想到了数年之后封刀的弟子若是有机会看见他,跑上来跟他打招呼时,口中说的不是他此后的功绩,而是这一天发生在客栈的所有事。当他的弟子说:
“我知道你,前辈!我师尊曾经说,您喊他老先生!”
方濯深吸一口气,恋恋不舍地将茶杯放到桌上,又突然觉得这样轻柔没有气势,于是再次拿起茶杯,又咣地一声敲了上去。他抬起头,对上封刀的目光,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视死如归一般说道:
“我可以帮你联系顾师姐,这样你回逍影门后也可以给她写信,圆满你要表达谢意的愿望。”
果不其然,封刀的眼神原本坚毅无比,像是要扛着刀立马上战场砍掉两个魔兽的脑袋,闻言便突然如泄了气的气球,噗的一下软下去了。
他避开方濯的目光,声音也小了一半,说道:“这……有劳方少侠。”
“不有劳,”方濯严肃地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封刀说:“什么条件?”
“你不要告诉师姐这件事是我干的。”方濯看着他。
“好说,”封刀的脸色明显放松了下来,没犹豫,一口应下,“你帮我的忙,我帮你保密,这是理所应当的。”
“多谢。”方濯心想,“理所应当”,又一个成语,封刀应当去参加修真界成语大赛,如果会有这个比赛的话。他又接着说道,“还有一个忙要你帮忙帮。不过你不帮也没关系。”
封刀道:“方少侠帮了在下这么大的忙,在下自然是没有推脱的理由。少侠说便是。”
方濯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在关注他们这边的谈话,深吸一口气,凑近封刀,小声说:“我要你帮忙一会儿拦着门,若是仁城城主来了,不要让他进来,我带我师尊从后门走,事一成,我会给你传音,那时你就可以找个借口离开,或者是让他们进来。”
“仁城城主?”封刀愣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等一下,难道之前他们说的那个走火入魔的徒弟就是你?”
方濯早在楼上就想到这件事绝对没有办法隐瞒,人那么多,嘴巴就那么多,尽管封刀这两日一直卧床,可必然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捏捏鼻梁,深知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解释也是没有必要的,便对封刀说:“这件事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但我急需有人帮忙。我振鹭山留在客栈人不多了,只有我、我师弟还有我师叔,再一个就是我师尊,他……你也听说了他受伤了,所以仁城城主要来见他,但我们不见城主。”
封刀眨眨眼,从一开始他就听得很认真,听到“受伤”二字以后,又露出了某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悄悄地看了方濯一眼,似乎在说“你小子”。但他好歹还是给这位朋友留了点面子(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那个还没个名儿的地址),没细问,便神色复杂地瞧着他,点了点头。
“我能帮忙,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但是……谢谢你愿意帮我。”
方濯松了口气:“也谢谢你愿意帮我。这件事结束之后,欢迎你来振鹭山,我请你喝酒。”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封刀笑笑,指指自己的心口,“感激涕零了。”
两人拍了拍巴掌,意思是就此齐心,封刀帮忙,方濯回馈。方濯算了算时间,距离仁城城主说好的要来的点还有半个时辰,过一阵子他就要上楼喊柳轻绮起身,提早做准备。只是封刀对振鹭山的事情有些好奇,没妄自猜测为什么一夜之间振鹭山突然走了这么多人,但是却问到了留下的人,方濯一一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说到叶云盏的时候,方濯也没怎么多想,顺口道:
“他是我们门派东山门的门主,比我师尊还小两岁,你见了他,其实就会发现咱们年纪都差不多。他挺能喝酒的,千杯不醉,要是你来振鹭山,可以喊上他一起玩。”
“千杯不醉?这么厉害,”封刀笑了,举起两根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就只能喝两杯。”
方濯笑道:“他是厉害,整座山都喝不过他。而且他不仅酒量厉害,实力也很强,在我们派能排到前三位置,为此他经常翘鼻子,说我——”
他突然顿住了。一提到叶云盏,不细想还好,一跟别人介绍他,脑袋动起来了,一种颇具有指引意味的观念便骤然涌上心头。
他闭了嘴,转头看着封刀,心头一阵复杂。估计是面部表情没有管理好,显得有些奇怪,封刀也放下了茶杯,下意识坐直了身,试探性地问道:“方少侠,怎么了……?”
方濯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正在左摇右晃。他的脑门有点发热,喉结又跳个不停,胃和头一起微微地疼了起来。他摆摆手,有些苍白地说了句没事,在封刀颇为关怀与惊恐的目光之下转过头去,一半牙齿咬住了,另一半磨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让胸口的疼痛渐渐纾解一些,缓慢而又阴森无比地想道:
最开始出手救封刀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叶云盏来着?
那最开始导致他突然扑到柳轻绮身上使得柳轻绮腰伤复发变成一张平面纸的人,是不是也是他叶云盏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