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在唐云意在做出改变他人生的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候,他沉思了很久。这孩子其实算是在振鹭山的象牙塔里被关得太久了,首先他对燕应叹这个修真界人人喊打的魔头还留存着一丝半毫的希望不说,在很多事情上他自己也下不了抉择。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他才十六岁——每天干的事情就是读书练武养王八,再不济听听师兄师姐讲讲游历江湖的故事,在花岭镇之前,他甚至还没有离开过振鹭山去过哪里呢。
而燕应叹呢,如他所说,算不得什么好人。如果柳轻绮和逍影门长老的谈话叫唐云意听见了,他就绝对不会还对燕应叹抱有“他在开玩笑”之类的期望。前文曾提到多次的修真界大战,实则就是燕应叹一把火引起的,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集结魔教教众突然攻击白华门并且大肆屠戮,正如无人知道这个燕应叹到底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又最终神陨身消去了何处一样,又如他究竟是如何逃脱捕杀落足于花岭镇,这一切都是未知的讯息。
而现在,最重要的话题就落在了唐云意到底是否要听从燕应叹的命令这个问题上。
他虽然没怎么经历过人情世故,但是“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更何况是燕应叹——在唐云意这种没经历过世事的小辈眼里,燕应叹就算是在他面前喝人血啖人肉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人总是不自觉将危险的东西妖魔化,而很明显在这一刻燕应叹就成了那个危险的东西:他那毒不知是大是小、是轻是重,只说一手由他研制、也由他掌控,所以唐云意的命从花岭镇时便一直托付到了他人的手里,只是……
谁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唐云意一头扎在床上,腿还吓得发软,头脑晕晕乎乎的,耳边却一直回荡着燕应叹不久前的言语。这人表面上看着慈眉善目,掀开温和的外皮,内里便是一匹如唐云意初见时那般的伤痕累累的豺狼虎豹,一杯茶送到唐云意面前,像是从头到脚将全身烫了个透透彻彻,又像是一口灌到喉管里,心肝脾肺肾登时比着赛似的拐着弯的疼,猛地一下便叫人原本乱如一团破抹布的心绪骤然硬邦邦扯成一条直线:
“这个毒你们振鹭山查不出来才是常态,我做的毒,要是能这么轻易让你们就查出来,那我也不至于成你们修真界这么多年的,‘噩梦’。”说到“噩梦”一词,燕应叹顿了一顿,随即换上了一副意味不明的微微笑着的神情,“我保你一条命,只是你也得替我做件事,将你所能知道的一切,你师兄、柳轻绮、振鹭山、修真界……所能知道的一切,都通通告诉我。你可以不知道,但是别想着隐瞒,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监视你,小兄弟,只要我想,你就完全不可能逃出我的监控……我需要做事,并且需要你的帮助,唐少侠,你早晚有一天是要给人打工的,给修真界打工或是给我魔教打工都一样,不丢人。”
不丢人?好一个不丢人!给修真界打工,充其量不过就是被无心人嘴两句,说些“名门大派出来也照旧要给客栈洗碗刷盘子”云云,再宣扬些练武修真无用论,反正近些年来修真的越来越多,修真界也没那么多岗位可供就业,要真是去刷盘子,也没什么,职业无高低贵贱嘛。
可要是去给魔教打工,那可真就是把自己脸撕烂了往地下一扔,再啪啪跺上两脚,顺手撒上两把藤椒,直将脸上一切毛孔都给侵蚀干净了才算事。唐云意一想到这场景,就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活像是人家拿了块炭过来煎他的脸,随便丢上两颗菜就能涮火锅。他又想起自己那时候实在没敢问出口的话来:
“你真的给我师尊下毒了吗?你之前喊的那么亲密,还说我师尊将要死了,这些都是真的吗?”
而他之所以没问,一方面是不敢,生怕燕应叹突然喜怒无常,觉得他话太多太烦人一刀砍了一了百了,另一方面又是觉得没必要,燕应叹既然能在他身上下毒,又如何不能在多年前的柳轻绮身上下毒?说是提醒柳轻绮,说不准只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一个阴谋。唐云意想明白了这一层,更没有了质问燕应叹的勇气,事已至此,毒都下了,还问他有什么用?
由是如此,自打唐云意被燕应叹重新拎着领子送回了客栈,就蹲在床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心里吓得要死,可那点独属于少年的天真烂漫由让他不由对任何事情都抱有一丝“尚未如此”的希望,燕应叹要求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又要求他必须给自己提供情报,这不是强买强卖是什么?逼着人当叛徒!他只是当时善心一发给燕应叹简单止血包扎了一下,却捅出来这么大的篓子,唐云意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真是好心没好报,又觉得是命运不公、苍天无眼,这么个事怎么就让他碰上了呢?
可如若真的不告诉师门……
唐云意想着想着,就打了个寒颤。告诉师兄和师尊的结果看起来非常恐怖,而如果真的闭口不言、就这样乖乖地替燕应叹办事,似乎也好不到哪去。他从小在振鹭山长大,接受的是正统教育,根正苗红的,从来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连课都没逃过几回。干过的最恶劣的违纪行为就是早上睡过了直接忘了早课,被柳轻绮提着鸡毛掸子千里迢迢杀过去,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倒挂在门框上,整个振鹭山都从头到脚换了个方向。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了,十五六岁的少年本就调皮捣蛋又一心向学,每天想的就是如何耍点小手段熬过小测,或者是怎么在大师兄手底下坚持三招。让他这三脚猫功夫去跟燕应叹碰一碰,怎么看都是异想天开,可倘若就这样抖抖索索地屈服了,虽然看起来暂时安全,然而在那遥远的、不知结局究竟为何的未来,一想到自己被修真界指着鼻梁一人一口大呸特呸的场景,唐云意身上骤然一抖,猛地拉起被子来罩住了自己的头,无声地哀嚎起来。
他不由地悲壮地想,不,就算是死在燕应叹的手里,也不能死在悠悠众人之口,一旦经由世人着笔写下这段经历,就再也不能翻身……
想明白这一层,唐云意一咬牙,决心不再犹豫,啪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桌子前面,展开一张宣纸,摸出一支毛笔来。那笔尖火急火燎地吸饱了墨,悬在纸上正欲落笔,却最终还是犹豫起来。燕应叹笑吟吟的警告回荡在脑中,声音一响,便震得他冷汗直冒,双腿一个劲儿地打颤。心脏怦怦乱跳,几乎将要冲破胸腔,连同着五脏六腑也似乎一同在肚子里横冲直撞,在那一瞬,极度地紧张竟然让唐云意产生了些许想要呕吐的意愿。窗户被他紧紧锁死了,屋内寂静而清冷无声,除却他再无一人,门外也已经安静下来,想必方濯门前的热闹也已经消散了不少,唐云意坐在桌前,握着笔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一闭眼,将笔摔在桌上,跪坐在原地,就势脱掉了上衣。
方濯正在屋中换最后一次纱布。此时天色已晚,将到要休息的时候,他和好几个同门在屋内缩了一下午,等到廖岑寒那颗脑袋终于探进来、带着疲惫不堪的神色告诉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屋内才终于松了口气。先走的是裴安之,他急着回去保养他的琵琶,在他出去的瞬间门外还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只是裴安之反应很快,用身体挡住门口,反手一把关了门,便将那声色完完全全地阻隔开来。
顾清霁性情细致,那带血的纱布落在她的掌心之中,也如捧了一只白鸽一般轻盈,轻飘飘地将没有用了的纱布丢到纸篓里,又从君守月手中取走另一张,一边包扎一边细声细气地嘱咐道:
“一定要记得大夫说的,近几日伤口不要碰水,每天到了时间换纱布换药,别因为嫌麻烦就漏掉那么一次两次。手这个东西不同其他,写字、提物、练剑都用得着,务必要养好了。这回是回风门的师妹师弟们不在,在的话不知道还得怎么说你,切磋事小,保护好自己才是正事,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多谢师姐,”方濯听这种话听了一下午,几个人轮番着打着转说,听得耳朵起茧子,但到底还是接了这份同门好意,“这次是情况特殊,保证绝对没有下次。”
君守月说:“你每年保证三百次,没一次见你遵守了!”
方濯便只是笑,不对此做什么解释。留在这儿的多是几个师姐师妹,见他没什么事了,又正巧值堵截方濯今日高峰已过,纷纷嘱咐了两句,便前后出了门离开。君守月是最后走的,走时,方濯还托她帮忙去看眼柳轻绮的情况,君守月一口应了,不多时回来,带来的却不是柳轻绮的回应,而是唐云意喊他过去帮忙的消息。
“帮忙?”方濯一愣,“他、他有什么忙可我帮?”
“他是这么说的,说很急呢,还说为什么二师兄还没回来。”君守月说,“你赶紧去看看吧,说不定真是什么急事,三师兄一下午没来,保不齐就是被绊住了。”
“师尊也一下午没来,”方濯说,“我看就是他们嫌门口人太多,又不愿意走动,所以找借口喊我去。”
话虽如此,无奈之下,方濯只得暂时先放弃跟柳轻绮汇合的计划,又紧了紧自己手上的绷带,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唐云意的房间走去。路上没碰见柳轻绮,倒是碰见了廖岑寒,两人简单聊了两句,廖岑寒表示自己正要去催晚饭,没驻足十秒钟,便转头分道扬镳。
方濯走到唐云意门前,敲了敲门。这孩子没及时出来开门,方濯又耐着性子敲了第二遍,才终于等到里面的一句:“是谁呀?”
“我,方濯。”
“进来。”
方濯试着推了一下门,果然门没锁,顺手一推便轻松进屋,却见得眼前一片雾气弥漫,唐云意正背对着他坐在浴桶里,手里拿着一卷毛巾,也不擦,就那样坐着,听闻声音方才回头,头发**地黏在脸上,见了他,神色大张旗鼓地动了一动,喊道:“大师兄,你来了?”
“我来了。怎么?”方濯转手将门关上,并未完全止血的手尚在往外淅淅沥沥渗着血,“你师兄现在是伤号,重活累活一盖做不得哈,如果是叫我过来帮你搬床搬桌子,免谈。”
“哪能,师兄!”唐云意说,“我不好用这个麻烦你。”
“那你要干嘛?”
唐云意冲他挤眉弄眼。
方濯扬起眉毛,瞧了他一会儿,走到浴桶旁边,想嘴唐云意一句,眼神有意往水里瞧了一眼,却见他并未完全脱干净,甚至还穿着一条裤子,当即困惑地皱起了眉。
“你有病?”方濯的脸微微皱了一皱,“洗澡不脱裤子,你这洗什么呢?”
“嘿嘿,澡和衣服一起洗了,一举两得。”唐云意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催促道,“你再站得近些。”
“我在桶里再多给你加把花椒大料,再加上几瓣熟蒜几根葱,热水再烧沸点,成功一举三得,”方濯说,“你要干嘛?咱俩可认识快十年了唐云意,你别这时候告诉我你是个变态,不仗义。”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捏着鼻子,皱着脸离着唐云意又近了些。唐云意将毛巾递给他,方濯不明所以地接了,刚拿一只手抖开那条毛巾想看看是否有什么玄机,忽的便听到唐云意压低了嗓音说:
“师兄,我被下毒了。”
方濯轻轻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唐云意明显不打算给他反应的机会,抓住了方濯如此距离,借这一能正好听到他说话又不至于将声响传出窗外的好机会,抓紧时间说道:“我现在特别害怕,大师兄,刚才燕应叹把我抓走了,要我给他办事,说给我下了个毒,要是我不听或者我告诉别人的话,他就直接杀了我。”
唐云意心里恐慌,嘴上就越说越快,讲求速战速决,高度紧张状态下,还真就没有打绊子。说完了之后他明显是松了口气,但一口气松到一半又被很快地提起来,下意识盯着方濯看了一会儿,又立马意识到这样做意图太明显,当即又欲盖弥彰地把头转了过去。
刚重新背对着人,脑袋就被人按住了,方濯用完好的那只手拿着毛巾,贴着他的后脑,似乎是终于大发慈悲,让耳朵新长出个眼儿来:“你说谁?”
唐云意从牙缝里往外挤话,一字一顿地说:“魔教魔头……”
话音未落,脸上就被骤然糊了一张毛巾,吓得唐云意大叫一声,手忙脚乱要去摘,扑腾得地上到处都是水,还险些脚一滑,一屁股摔到桶底去。身后传来罪魁祸首方濯平淡的声音:“给你糊张毛巾冷静冷静。再说一遍是谁?”
唐云意脸上还盖着毛巾,胡乱掀开一个角以助呼吸,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喊道:“你刚没听见吗!我说!是!燕、应——”
毛巾被倏地抽走,眼睛鼻子重获自由,唐云意当即豪迈无比大喘一口,随即转过头,怒气冲冲地找方濯报那一闷之仇,却见得方濯站在身后,手里提着毛巾,瞪着眼睛,目光呆滞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已经不能再用“震惊”二字简单形容。
谢天谢地,唐云意不合时宜地想,他总算是反应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