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其他的门主长老导师引路人来说,柳轻绮算得上是格外年轻。虽然叶云盏比他还小那么几岁,但毕竟他还没有徒弟,柳轻绮年纪轻轻二十来岁便得人丁兴旺之福,三个男徒弟一个女徒弟承欢膝下,看了让人好生羡慕。
尤其是逍影门长老,都快羡慕死了。
“你看看你、看看你,哎呀……”逍影门长老连连摇头叹气,“才二十三岁,徒弟就这么多,再看看老夫,年近五十,门下还只有一个封刀,一个……”
柳轻绮和云婳婉对视一眼,皆有些哭笑不得。柳轻绮说道:“长老这话说的,徒弟多未必是好事,像晚辈门下徒弟虽然较之长老来说比较多,可个个都不是省心的……”
云婳婉在一旁笑道:“他门下徒弟都还小,最大一个方濯跟令徒差不多大,小的今年才十六,一个个都缠着他。师父师父,两个字全齐全了,一天到晚可不是一般的辛苦。”
“若我逍影门还能有这么多年轻孩子,辛苦便也不算什么了。”逍影门长老笑了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方少侠怎么样了?”
“身上倒不是很严重,手上那一道血口子看着吓人,包扎及时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相当时间写不了字罢了,”柳轻绮说,“敢问封刀少侠……?”
“他没什么事,”虽是这样说,但长老的话里却明显没有“没什么事”的意思,“他……若不是受了贵派弟子的恩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陈泊山是冲着要他的命去的,尽管避过了最后一次杀招,但前有实打实的杀意,也伤及了经脉。不过不必担心,封刀这孩子也不是死心眼,察觉到对方有杀意,他倒也未多么手下留情,那陈泊山也绝对好不到哪儿去。”逍影门长老提到陈泊山,眉间便闪过一丝阴翳,目光暗沉地深深一跳,便随之又隐藏在了接下来的平静之中:“他听说我将要来拜访门主,非闹着也要来,被我骂回去休养了,门主莫怪,等到这孩子身体恢复了些,老夫再来带他亲自拜访。”
“随时恭候。”柳轻绮冲他拱了拱手。
三人之间一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即在这一刻之内,论谁都已经无法再为了隐藏见面的真相而虚与委蛇下去。
也许是意识到振鹭山的人不好直接引出话题,这回又是长老先开的口:“既然观微门主和雁然门主都已经在这里,那老夫也就不藏着掖着了。那份书信确然不是造假,在老夫接触到它之前,只有一只信鸽落到过窗户上,除此之外绝无他人,万望两位门主莫起疑心。”
说着,长老提着剑向前送了一送,将这柄利剑放在桌上,以示真诚。云婳婉说:“长老何出此言?认识这么多年来,虽然两派之间不常走动,但长老为人我们还是知道的。那封信我和观微看过,若非燕应叹的手笔,这世上绝再无人能做出这种事了。”
柳轻绮说:“不知长老可曾听说过花岭镇奇闻?”
“这个自然是有所耳闻。花岭镇也算是百年古镇,至少在我师尊小时候时,那里就以百花奇景而闻名于世。难不成花岭镇突然消失,门主知道内情?”
“内不内情不知道,不过具体原因倒是有所猜测。”
柳轻绮将花岭镇一行经历简单地跟长老说了一遍。他与云婳婉在路上曾简单商讨过,这位逍影门长老此前与振鹭山有过一次两次的交际和合作,在大战时更是机缘巧合帮了当时的振鹭山一把,因而柳轻绮和柳一枕方才与他结识。对于此人是否值得信任一事,柳轻绮倒是从来不曾有过疑心,只是云婳婉比他心思更细腻谨慎,在请长老来客栈一叙时,特意嘱咐说:
“到时候你同他讲述花岭一行,有关献祭修真者一事,一定牢牢藏着。花岭镇属于渝城地界,有修真者死在渝城界内,若论责任,应当是渝城城主掉以轻心、未发现修真者无故失踪之谜,可现在渝城城主一口咬死绝没有修真者在渝城丧命,尘埃落定之前,咱们若是放出去了消息,渝城就能反诬振鹭山一个造谣生事之罪,说不定还会再牵扯到与燕应叹暗地勾结之嫌,到时候麻烦大起来,就并非一场谈话所能制止得了了。”
“师姐放心。”柳轻绮说,“我只说我与方濯在幻境的经历,其他的一概不多说。”
柳轻绮遵守了对云婳婉的誓言,只简单地说了说自己在幻境之中的情形,甚至只字未提唐云意。这孩子本身便一直在振鹭山上生活,对外界来说便是无名之辈,故而尽管落款是唐云意,柳轻绮也只说这是振鹭山中人,而隐瞒了他正是自己门下三弟子的事实。
“燕应叹意欲杀我,故而将我和我大徒弟拖入幻境,此后又欲泼脏水于我振鹭山,故而借了振鹭山一个弟子的名字,”柳轻绮深知说话的艺术,真假参半才最不会令人起疑,“所以长老收到这封信,应当正是燕应叹所为,他当年未死于青灵山山顶,估计是想了什么办法脱身,此后寄身于花岭镇之中,靠花岭的灵气来慢慢修复自己。至于这八年……”
柳轻绮言至于此,剩下的已不必多说。长老说:“燕应叹为人,绝对没有表面上所呈现出来的这么简单,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关,若非实力已经恢复到巅峰时期,他绝对不可能铤而走险。所以现在修真界所面对的这个燕应叹如果是真的,就将是一个棘手的大麻烦。”
“燕应叹从来就不是好打发的人,他此次放出消息,必然是已经有计划在身,”柳轻绮用扇骨轻轻敲敲桌子,上半身在轮椅上有意直了一直,又软绵绵地瘫下去,若有所思地说,“他与我师尊有旧恨,如今我师尊死了,矛头就都在我身上。在幻境中他已发现我的实力大不如前,必然在出关后会时时刻刻关注我的动向,再见得今日我腰伤复发瘫在座上,说不定今夜便动手,直接将我置于死地一了百了了。”
“这你不用担心,今夜我叫云盏来屋里守着你,”云婳婉笑道,“不过若是私自寻仇,可不像燕应叹的做派。”
“确实不像他的做派,可是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功力大打折扣,又成了个瘫子,他若是不来,大好机会生生放弃了,谁这么干谁傻子。”柳轻绮啪地一下开了扇子,胡乱往脸上盖了一盖,长叹一声,“师姐,这二十三年来我就没有过顺心事,每天都在和这些玩意儿打交道,我真的好不幸。”
长老还想说什么,但却轻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到房间的另一处角落,眼底深深沉了一束暗光,不动声色地思考着什么。云婳婉还在那头说着:
“如果是燕应叹,比起单独杀你来说,他更喜欢借这个借口掀起一场大战,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又要向何方何人寻仇,而不是暗地里解决问题,师弟……”
“这一点也没什么安慰的意思,师姐!”柳轻绮拿着扇子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哀叹道,“青史留名青史留名,留的是名不假,只是美名恶名不知,这下好了,我和我师尊可真是要双宿双飞了……”
“我对你师尊?我对你师尊有没有兴趣,你没必要知道,不过你现在倒是很需要搞清楚一下状况,”燕应叹坐在窗边,抬手将窗户和帘子都关上,窗外一轮半月映照在楼头,顺着窗棱切下,落了半条抖抖索索的影子,“你嘛,小伙子,晚上睡觉不锁窗户,就容易得到这个下场。下次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哈。”
唐云意谨慎地说:“我下次锁好窗户锁好门,你就可以不进来了吗?”
“我只是提醒你要小心坏人,没提醒坏人别来打扰你,”燕应叹冲他笑一笑,露出真诚的八颗牙齿,“照旧。”
唐云意想瞪他,没敢。他身上没什么束缚,清清荡荡一个少年缩在床脚,眼看着燕应叹关门关窗,又坐回到桌边沏茶,大气不敢出一声。此时他正身处一处陌生的房间之中,燕应叹扛着他换了另一个客栈,他的动作很快,唐云意都没来得及喊出半声,就被风灌了一肚子气,被丢到地上的时候眼前还泛花。
“你也来参加这个英雄擂啊。”
燕应叹跟他搭话,唐云意不敢吭声,也不敢不吭声,只能蚊子叫似的嗯了一声。
“嗓子不舒服?”
“没,”唐云意鼓起勇气,“看见你不舒服。”
“看见我不舒服?你这人真有意思,”燕应叹随手将茶包往桌上一丢,拿滚水对准滤嘴,噼里啪啦倒进去,口中说道,“第一回见面就喊人家燕兄,也没见得有多不舒服。”
唐云意尚在垂死挣扎:“那不是,今非昔比吗,我那时候可不知道你是魔教的。”
“那我当然不能这么告诉你,我们会管我们自己叫魔教吗?”燕应叹嗤笑一声,转头托腮看着他,看得唐云意好一阵毛骨悚然,“也就你们正道会打着维护正义的旗号称自己是‘名门正派’,可最后呢,还是我们‘魔教’把你们‘正派’送出的幻境。”燕应叹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得更开心了,本来便微微弯着的双眼微笑的弧度更大,这让那张本来就温和平静的面容愈加显得富有一种诡异的友善感,“我平生最恨正派,恨不得杀尽这天下所有的正派,不过小兄弟你不一样,你救过我的命,我燕应叹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知恩图报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我不会杀你,你放心。”
燕应叹可真是长了一副好相貌,若是不认识他的人,必然会以为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属于走在街上都能全然不顾碰瓷直接过去扶倒地的过路人的那一种。唐云意第一次即被他这外表所引诱,后来虽然听说了他的种种事迹,但自然双眼未见、尚有存疑,一听这话,又忍不住信了两分:“真的不会杀我?”
“杀你干什么?”燕应叹说,“金疮药一恩,燕某可是一直牢记在心呢。”
说话的时候,那双弯月似的温柔的眼睛便笑眯眯地盯着他看。唐云意原本还算信,一瞧见这笑,立马又不信了,当即便泄了气:“你这么一说话,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安好心……那你还抓我来干什么?说了不会伤我,又把我抓到这儿来,还不让我跟我师尊师兄联系,还提那瓶金疮药干嘛。”
“事事咱们都得捋清楚,我不会杀你是真,但是伤不伤你可不是我说了算。”
燕应叹手中的茶壶咕咕地往外一个劲儿地冒泡,他用内力烘热了茶,又把这滚烫的小玩意儿提在空中,从善如流地倒下去,语气也随着茶水倾泻一同行云流水般地滚出来:“我呢,充其量就是个想完成一件事儿,不巧的是得借用一下小兄弟的力量,这个忙也不难,你稍稍动动手指就能完成。事成后我必答应你所提出来的所有愿望,怎么样?”
唐云意瑟缩了一下:“……要我帮什么忙?”
“我想借小兄弟的胳膊一用。”
“……你现在是在问这条胳膊的主人的意见吗?”
燕应叹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哈哈大笑起来。
唐云意知道他好笑,并且他心胸很宽广,常以自己非常搞笑而为荣,并且此后将会变得更加搞笑,此刻却全然不觉得这一特性到底有什么好的。燕应叹每笑一次,他就毛骨悚然一次,燕应叹哈哈大笑成喜鹊,他就像是被乌鸦啄了脑门,突突突直跳得头疼。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燕应叹是真的笑得很真诚,他非常地开心,开心到尽管唐云意鸡皮疙瘩掉得都快能扫扫起来炒菜了,却还是皱着脸,跟只鹌鹑似的看着他。也不知道多久,这开心的人终于笑够了,抬手按了按眉心冷静下来,笑着说道:
“你们振鹭山这么多年来要真说有点进步,就是培养出来不少滑稽戏演员。我要你帮的忙已经托付给你了,就看小兄弟你怎么选,帮我呢,咱们就各取所需,要是不帮我的话……”
“不帮就怎样?”唐云意大觉不对。燕应叹慢条斯理地说:
“不帮的话,我就取我自己所需,你的命自然不会没有,我说到做到,只是是否会断胳膊断条腿,这可就不是燕某所能控制住的了。”
唐云意眼睛都瞪大了:“你们魔教人叫魔教,是不是因为动不动就走火入魔啊?怎么就你控制不住了?意思就是要是我不配合,你就一下子入魔把我直接一刀砍了呗?”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燕应叹说,“我是入不了魔,我要是想伤你绝对出自于主观意愿。问题是我这个人人品不太好,喜欢先斩后奏,任务我已经交到你身上了,现在也就只有两条路可走,怪我,但没办法。”
“……”唐云意说,“关键时候说谜语,三天拉不出屎。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应叹高兴地说:“我在你胳膊上种了一种毒,可以监视你时时刻刻,若是你不帮我办事,我随时可以控制毒发,给你小子一下。”
唐云意的人中蓦然拉长了三寸。燕应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安慰他说:
“不过你放心,我有数的,说了不会杀你就不会杀你,这毒要不了你的命,不过就是会让你废条胳膊,或者是瘫上那么几年……哎,小兄弟,小兄弟,你怎么了?别在这儿睡呀,哎,这也没床被子,别着凉啦,真是不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