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时,方濯才略略有所察觉,为何他能在一边看到柳轻绮的回忆同时还能“附身”柳一枕。记忆已经行至下了场后这俩人又吵了起来,方濯得了点空,才慢慢想起,在真心镜被撞碎的那一瞬他正好用魔息将柳一枕的魂魄给逼了出去。可一切发生在刹那间,若是就在读取记忆的瞬间顺手将柳一枕的也抄了来,倒同样不是不可能。
不过这镜子倒也有点眼色,知道两个人的记忆尽管有重合,可是单看下来还是不方便,最后“略施小计”,叫方濯住进了柳一枕的躯体里,若是借了柳轻绮的壳子,他不知道自己会因为长时间不能摸也不能瞧这年少时的人而抓心挠肝以头抢地到什么时候。
之前他一巴掌打掉了自己头上的角,现在又想给自己一巴掌,打掉这糊里糊涂的脑子,让他不至于一个劲儿地在哪陌生而虚无的框子里盯着柳轻绮咽口水。但想想,又总觉得这事儿实在怪不得自己——他太稀罕这人了,骤然撞见这么长时间的最年少时刻的心上人,嫩得跟棵小葱似的,他不可能不心动。他喜欢看他骂人,喜欢看他打人,连他扬着下巴看人、表情微有蔑视的样子他都喜欢得不得了,心里没有任何评判,唯有无休无止的爱昵。这种激烈的情感出现在自己身上已是足够惊惧,而放在此刻,这绝对无从发泄的时刻,若产生此种让他忍不住想要拥抱的冲动,无疑是最难以忍耐而痛苦不堪的。
方濯好想按一按自己的心脏,可惜柳一枕没有这个打算。他在旁边看了半天,这会儿才附身将柳轻绮从地上拉起来,贴心为他拍拍衣上的尘土。柳轻绮说的是,肉搏爽快,但实在不体面。他从英雄擂下来时的衣服虽然有些脏,但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如今却已是满身尘灰,面上也多了一块淤青,唇角微红,不是血色而是血,看着狼狈至极。
他俩都动了气,打架也就真下了狠手,谁也没讨着好。脸上横了两三道伤,看上去又可怜又滑稽。柳泽槐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自然给不了对方好脸色,柳泽槐在他师兄的搀扶下站起来,灰头土脸得好生狼狈,完全不顾自己从小到大的身份和教养,冲柳轻绮狠狠翻了个看不到半点眼黑的白眼,分外标准。
柳泽槐的师兄在旁边看了半天热闹,笑眯眯的,看师弟被揍都不生气,去拉柳泽槐的时候被他狠狠瞪了一眼。这一下彻底破了功,他笑得前仰后合的,差点又一抬手把师弟挥地上去。
“看你平常在师门里狂成那个样子,如今总算有人治你,”他拖着柳泽槐,冲柳一枕一拱手,哈哈笑道,“今日真是多谢观微门主了。这小子平日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回去怕是终于能收心好好练剑。”他拍了柳泽槐后脑一下,“忘了家里怎么教你的了?什么时候都得注重仪态,不许翻白眼。赶紧赶紧,回客栈去。脏兮兮的,叫师叔看着了不得骂你。”
柳泽槐一步三回头,极为不服气地被师兄拎走了。走前还打了个趔趄,明显伤得不轻。柳轻绮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紧抿着嘴唇。等到彻底看不见人影了,他才皱皱眉头,别过脸鼓了鼓脸,最终什么也没吐出来,抬手捂住胸口,揉了揉。
柳一枕道:“伤到了?”
“嗯。”
柳轻绮闷闷开口,动了动腿:“他好像伤着我的腿了。”
“是么?我看看。”
柳一枕蹲下身。柳轻绮的右腿看着没什么异样,可走一步就像使不上力,小腿拖在身后。柳一枕按着他的膝盖,轻轻揉了一揉,便听见柳轻绮压抑着的一声闷哼。
“来,”柳一枕道,“师尊背你回去。”
他到柳轻绮面前蹲下。柳轻绮不做声,爬上他的背,抱住他的脖子。很明显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数次,熟门熟路的,只是爬得快,却一点也不高兴,脸埋在柳一枕后背上,一声不出。
柳一枕察觉到了他的异状,轻声说:“怎么了?腿疼?”
“不疼,”柳轻绮有时候也是坦诚的要命,“烦。我都不想和他打了,他非得追上来。这下好了,接下来两日的英雄擂我也没法参加了。”
“回去看看伤。若伤得重了,师尊去帮你算账。”
“我不要你帮我出头,”柳轻绮用那条受伤的腿蹬蹬他的腰,“我就是以后不想再见到他了。这人没意思。”
“嗯,也行。”
“……不行,”柳轻绮又将头埋了回去,“你也没意思。”
等折折腾腾到了客栈,柳轻绮埋首于肩,都快睡着了。柳一枕穿过层层目光回到屋中,把他停在榻上,卷起裤腿看了一眼,便摇摇头。这一下让昏昏欲睡的柳轻绮一个激灵醒过来,猛地往前一扑:
“师尊,没断吧?”
柳一枕道:“你不是不疼么?断不断自己不知道?”
“我、我疼啊,怎么可能不疼,”柳轻绮摸摸鼻子,“那小子下手可狠了,那时候我就感觉骨头要断了。不、不过,应该不至于吧。我躲了的。”
话音未落,额头上就被轻轻敲了一下。他自己也有点心虚,被敲了也不敢不满,只能偷偷掀起眼皮看人。柳一枕斜他一眼,起身到药箱找药,柳轻绮又赶紧爬过去,拖着一条腿颤颤巍巍颠颠簸簸的,颇有点身残志坚的意味:
“我、我不要抹药。师尊你帮我疗伤,后天我还想再去打一次擂台。”
“你众目睽睽之下跟那天山剑派的小少侠起了冲突,又被我背回来,明眼人都能看出你的伤不轻,还想去打擂台?”柳一枕抬起手,作势要再给他一下,“自己心里没点数。若是叫他们发现你这么快就愈合了伤口,若是起了非分之心、我又不在旁边,你怎么办?”
柳轻绮捂着额头,有点不服气:“大师兄就要来了……”
“你大师兄也好,我也好,总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柳一枕道,“今日是看你实在放不下心思,才叫你同那天山剑派的小少侠一对。以后在他人面前,无比藏拙,不能表现太多。记住没有?”
柳轻绮悻悻点头。柳一枕给他抹药的时候他兴致便一直不高,坐在榻边晃荡那条完好的腿玩。教训了两句,两人之间的氛围就再度恢复平和,看柳一枕还算冷静,柳轻绮鬼鬼祟祟地望他,想要说些什么,结果还没开口,就迎面被扑上一句:
“不行。”
柳轻绮一垮脸:“我什么都没说呢!”
“我还不知道你,”柳一枕嗤笑一声,替他将裤腿放下来,又拍拍他的膝盖,“这两天你就在客栈好好躺着,哪儿也别去。我叫你大师兄过来看着你。”
柳轻绮急了:“不行!不能叫大师兄来。叫云盏来,我要云盏陪我。”
“我敢叫他来,下午你就敢直接翻窗户。不行。”
“我不翻,我和他聊天玩。”
“聊天?”柳一枕笑了。他扬起下巴,指指窗边:“上次就是晚上聊天,结果聊到山底下去了。你总不能让师尊一下上两回一样的当。”
“我不会……”
“别瞎想,乖乖躺好,”柳一枕把药丢回药箱,语气与平常无异,“今日你已经有些放纵了。别忘了,除了师尊,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别不乖。”
漫不经心般的一句劝诫,却好像威胁一样叫身后人噤了声。柳轻绮的声音戛然而止,呈现一个有点滑稽的态势坐在榻上,可脸色已稍稍一白。他一时说不出来任何话,只能任由柳一枕把他像个枕头一样换了外袍、塞进被子里。临走前头上一重,挨了一揉,喉间一口气才终于叹出来,发出一声略显诡异的、嘤咛般的声响。
只是到底,他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沉默地缩在窗户旁边,可能决心不躺下是他最后的倔强。
最后柳一枕离开时他都没问他去哪,反倒是当师尊的絮絮叨叨给他又重复了一遍,叫他躺好哪里也不许去,他也只点头,不吭声。柳一枕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徒弟的异样,丝毫不设防地离开屋子,向楼下走去。路上没碰着什么人,他便绕过大堂,一路向外。再然后发生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这段故事骤然从这儿而停止,搞得方濯难受得不行,浑身上下像是有蚂蚁在爬。他太想知道接下来究竟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在这别开生面的一次英雄擂上出现、柳一枕突然走出客栈又是要去干什么,可记忆不给他此等机会。白雾毫不留情弥漫了全身,像是潮水奔涌而来,骤然将他冲刷出这回忆的角落。没有办法,唯有在这一片白茫茫中,他尽可能地去抓住在那无数瞬息骤然出现在脑中的诡秘的思绪,希望可以解释清楚为何这陌生的一切却仿佛在头脑中如此熟悉。
诚然,这两人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方濯有点羞耻地想道,他还没见过柳轻绮对他这么撒娇呢。哪怕只有一点苗头,可那也是撒娇,他的手都快落到柳一枕衣角上去了,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做到如此无动于衷——他完全没有某种重要的意识来助于他认识到如此一点:他觉得可爱的事情别人未必会觉得可爱,他会为之动摇的一切在别人看来或许也只是拙劣的小把戏。并且同时,他还对柳一枕极其不满,或者说是不满加重了:他十分讨厌记忆片段结束前柳一枕撂下的那句话。什么叫“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什么叫“不乖”?
固然方濯自己也清楚他对柳轻绮的认识向来与他人所见有些偏差,但也不得不承认,柳轻绮的确不是乖的那挂。如果有机会,那么对于不妥当的事情他当场就会驳斥,如果没这个机会,那他就熟练地做小动作——方濯可没少在这上面吃亏,柳轻绮屡屡都是嘴上答应一回头就接着做自己的,完全没把他的叮嘱当回事,他头疼是头疼,可因着这特殊的叛逆却爱火更甚。他所有的一切他都喜欢,自然什么不在话下,有不满是不满,可却也不妨碍他在热烈爱情的支使下全盘接受。乃至于这些在他眼中甚至都是可爱的,尽管它们危机四伏、绝非善茬,可是……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任何办法。方濯长出一口气,顺着这爱恋的起始又回到方才发生的一切。一想到那时对柳泽槐形成了极度不好印象的柳轻绮一定预料不到以后他竟然会和这人成为好朋友,他就觉得有点想笑,但柳一枕的存在割舍了这一处。他一直觉得奇怪,从最开始起:叶云盏不是个坏孩子。除非柳一枕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否则对他的态度不该这么奇怪。他自己的徒弟和谁要好他不可能不知道,叶云盏又没害过他(至少那时还没)。而对待徒弟的态度从角角落落处都展现出一种奇怪的态势,这种状况与柳轻绮此前一直所描述的态度是不同的。
在柳轻绮口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光风霁月、脾气温和、心胸宽广,从来不曾斤斤计较,堪称是这世间最好的师长。也无外乎他为此人之死而牢记这么多年。可事实上,无论是在谁的回忆里,柳一枕似乎都和这些词有着些许出入。他是宠爱徒弟没错,但这种宠爱总好像又掺杂着什么其他的要素,如果英雄擂前所有人都要看他的眼色一事还能用他在振鹭山的地位来解释,那么临走前丢下的那一句也许就比较能说明问题了——
这种宠爱,与其说是一种师长对待徒弟的悉心周到,不如说是“把控”更多些。
这个逻辑或许应当是,不是柳轻绮在他的照顾下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他潜移默化地要求徒弟去放纵什么,他才会做什么。柳轻绮从小长到大二十余年没有任何不良嗜好,除了就是贪睡一点,说他贪玩可能都不太算。搞得人像一张纸片,晚上躺在榻上都想不到白日究竟做了什么。这不是无尽溺爱后将产生的恶果,更像是风筝骤然断线后的漫无目的。没有那无形的牵引线后,他连往哪走都是茫然的。
这大抵就能解释为何柳一枕这个“好师尊”在离世时会给他一直“宠爱”的徒弟带来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痛苦甚至和思念无关,而是出自一个时时刻刻捆绑着柳轻绮的问题:他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
……这句脏话是方濯自己加上去的。他自认此刻只有不太文明的词语才能表明清楚心情。话糙理不糙,就说谁家好师尊能在徒弟快死的时候跟他说一命换一命干脆死了得了?谁家好师尊能干出一票缺德事最后给徒弟带来迟来的心理阴影?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茅塞顿开。此前在幻梦中第一次见到燕梦缘那一回,他也目睹过柳轻绮十五岁时的一小段回忆,那时候他腿上有伤,想必正巧与这段是连着的。他到底是没听话,想趁师尊不在偷偷翻出去,但到底出没出去他不知道,在那半幻半梦的诡谲空间中他倒是与他打了个照面,说上几句话。纯粹的心里安慰,柳轻绮甚至不可能有这段记忆,可他想想却依旧觉得很满足。仿佛终于找到机会能够介入到那已经逝去的人生中一样,至少能在那虚渺的幸福中捎去一缕春风。
令方濯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柳轻绮回忆中与燕应叹见面的那部分竟然是极为模糊的。那人的脸始终隐匿在白雾中,对话也断断续续。好在这事儿柳轻绮此前和他一五一十讲过,在那无限期卡壳的画面和对话间隙方濯也能勉强补上那些残缺内容。这大抵就是困扰柳轻绮这么多年的第一个问题的起始:柳一枕和燕应叹到底是什么关系?
现在倒是能猜出了答案——燕应叹的寻仇并非空穴来风。如果冯进所言非虚,说他二人之间有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也不怪听闻燕应叹来时柳一枕决定装不认识了。细细想想这事儿要是叫徒弟知道了也实在不妥当,谁也不知道十五六岁太容易上头的少年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反倒是最亲密的人变成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着的那位了,这么多年无从倾诉,最后害人害己,想也是讽刺。
纸终究包不住火,柳一枕明白这个道理。
可又能怎么办?
接下来的记忆都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几乎不能为人所知。白雾逡巡迷离,衬得天上阳光半明半暗,久之竟也像是这无边幻梦正抽泣。岁月终于从最初时的无边明丽走向无情长夜,慢慢进入他所熟悉的过往时光。柳轻绮对于战争的记忆是格外明了的。几乎是踏入沙场的那一刻,那些蒙蒙雾气便骤然消散。记忆明晰得几乎让人不敢睁眼去看,似乎一分纤尘都记得清楚,阳光凝成一把利剑,每个经历过那时刻的人们都被它寻着声追去。漫天黄沙滚滚,尸骨横存,枯木被削去一半,枝头甚至还挂着不知谁留在上面的环扣与破碎衣角,鲜红着浸满了血,在这冰冷天光下随着剑光坠落,彻底埋于尘沙中不见踪影。
彼时两方在零露山爆发了一场大战,持续了整整四日之久。不少人都在这场大战中失踪,有的被找了回来,有的至今不曾有下落。借着那昏暗的视角,眼前先出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沙地,紧接着是滚烫的阳光晒在尘沙上爆开的一瞬火星。往四下望望,碎石瓦砾淹没了整个视野,枯叶带着血搔着侧颊,一转头,额头便骤然磕上一棵倒塌树干,下意识想抬手捂住痛处,这时才会发现自己整个上半身都被压住了。
当时的柳轻绮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不,或者说,先看到的是满眼的红,因为他的额头绝对不干净。额角处破了一块,鲜血淅淅沥沥从头上流下来,浇灌着双眼,此时已经有了要干涸的迹象。他勉强从废墟下抽出一只手,擦了一下,有点嫌弃地闭了闭眼。在大概一炷香后,这由树干、枯叶和碎石所堆成的废弃石山下终于有了动静。柳轻绮非常费劲地从里面爬出来,脚还差点卡进去,坐着拔了半天。彻底脱身后,他平躺在地上,喘个不停。歇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坐起来,在四周摸了一遭,随后翻了个白眼,又钻回去到废墟旁乱摸,腰上空空荡荡,正是在找剑。
“师兄……咳咳,解淮师兄,”他朝四下望了望,声音沙哑低弱,“你在附近吗?”
偌大的零露山脚下没人回应他。柳轻绮摸摸耳廓,嘴唇轻轻动了动,又侧耳等了一阵,颓败地一叹气。这是传音也失败了。周围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目前的局势便可想而见:师尊师兄都不在附近,这破碎的废墟之地只有他一个人。摸剑没摸到,他便爬到石块上,一块一块搬开找。搬着搬着就能看到一具尸体或者一件被磨破的衣服,他便绕开,面上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有在看到残肢的时候他才会打起精神,仔细辨认,嘴唇紧抿着,确认后才会浅浅松一口气,可面上神色却已格外严峻,再放松不下来。
挖了大概一刻钟,才终于显现一点剑光,他忙扒着石块枯树往下探,摸了半天方摸上来一柄剑。剑鞘末梢红穗随着动作晃荡不止,已经沾满了尘土,剑锋更是在触碰到主人掌心时嗡鸣一声,剧烈颤抖了一下,像是要急切地去蹭他的手指。他从小哄剑就好像对待小猫小狗,顺着剑鞘摸了两把,结果人家还真就吃他这套,慢慢安静下来。杳杳实在吓得不轻,贴在腰间不动一下,柳轻绮便一边摸它,一边顺着石块堆往下走,他失了方向,不知往何处去,只能先离开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可能又发难的零露山,却在此刻突然听到背后有异响。
就算他反应再如何慢,一旦过了沙场,能活下来,就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动作。手比人更快,杳杳剑铮的一声已出鞘入手,他立即回身,顺着声响传来的声音赶去,谁料刚转过角,斜刺里就杀出一人,宛如一道红影般猛地便扑到面前,他下意识提剑就要刺,却在看清面前人后立即收势,后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柳泽槐?”他大惊不已,“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你怎么又从一边冲出来了?又跟上次一样差点给你一剑!”
两人骤然碰上,都愣了一愣。柳泽槐看清是他,一直紧紧握着的剑才被啪地一下收向身后,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弓下了身,踉跄两步。柳轻绮连忙上前搀扶他:“你怎么了?身上怎么全是血?”
柳泽槐也很震惊,眼睛瞪得溜圆,只可怜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像面墙,声音虚弱无比:“你先便管我,赶紧走,后面全是魔族,你别落到他们手里!”
他拽着柳轻绮的手腕,尽力把他往外推,可身受重伤,力气又怎能比得过面前的人?柳轻绮被他勉强生拉硬拽两步,反手扶住他,握紧了剑:“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行?我帮你……”
“别来,不行!”柳泽槐用力摇头,“我被他们盯上了,他们就要抓天山剑派的人来威胁我师叔,你别把振鹭山搭进去。”
“不会的,我不会给他们机会的,若是逃不出去,大不了我就自尽,连根头发丝儿都不给他们留。”
“你——”
柳泽槐气得脸色都多了两分血色。柳轻绮紧紧攥着他:“几个人?”
“两个。”柳泽槐道,“要是平常,打也就打了,可我现在身负重伤,你也带伤,不可正面迎上……”
柳轻绮向后一望,远远地已能看到紫黑魔息四下游移。这小子跑得还挺快,把人甩出去不少距离,但现在已经明显精疲力竭,估计是再跑不动了。柳泽槐的手指紧紧扣着他的手腕,眼中已急得氤氲了些许水光。两人对视一眼,柳轻绮抬手擦擦脸上的血,突然笑了一下。
“两个人,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他语气轻松。
“走,看你哥带你出去。”
他刚从废墟里爬出来,身上绝对不好看,可这一笑却让脏兮兮的脸上一刹生辉,看得人不由一呆。柳泽槐就是在这么一瞬发怔的功夫里天旋地转,人被背了起来,而他们此前寥寥几语耽误的那点时间就已经让追兵即将赶上,柳轻绮不再耽误时间,带着他往来途路去,他身体素质不错,折腾着爬出来还能背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差不多重的同龄人突出重围。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与身后人短兵相接的意图,感受到由于体力的迅速流失,体内的灵力也消耗无几,更遑论身后的柳泽槐。在这时,御剑也许就不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他先背着柳泽槐跑了两步,耳朵一动便听到身后风吹枯叶声,霎时停了步子,杳杳骤然出鞘,倏地回身,一剑直取身后人致命处。
紧随其后的是个魔族。柳轻绮虽然不认识他,但是认识他苍白的面孔和紫黑色的眼睛。此人手执一柄折扇,正与剑锋错过,当啷一声震得虎口发麻。他身形高大,比两人都高出去一个头,低头送去一瞥,还捎带了一个讽刺笑容。
“哟,都这样了,柳少爷竟然还能有帮手,真是难得。”他收回扇子,饶有兴趣地说,“怎么着?小孩子要当大英雄。要哥哥给你们机会吗?”
“我不是他的帮手,我是他哥,专门来接他的,”柳轻绮道,“你想干什么?先说好,我们不跟你回魔教。我师尊不让我跟魔族说话。”
魔族哈哈笑道:“小乖乖,你还挺听话。我们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师尊说的是对的。”他将刀往地上一插,笑眯眯看着柳轻绮,“那这样吧,看在你这么听你师尊的话的份上,我也给你一个回去见你师尊的机会。你现在跑,带着这小少爷一起跑五十尺,能跑掉就算你俩厉害,若不能,那可别怪哥几个奉命行事。”
他这决定下得突然,身边那个魔族骤然一听,自然有点不乐意。这人那个看着文雅些,手上也没什么武器,眉头紧皱,一开口却发出了好似乌鸦般的声音:
“老虞,以后你又想到什么招儿能不能先跟兄弟说声?这俩小孩儿抬一抬手指就能碾死,别总想逗他俩玩。柳泽槐是绝对不能放过的,要是出了岔子怎么办?你回去怎么交代?拿你脑袋?”
“你不也说了吗,这俩崽子随随便便就抓来了,所以还担心什么?”魔族嗤笑一声,深紫色的眼睛像是长出来一双利爪,盯紧他,意有所指般笑道,“秋先生,不要以为你有个老婆就是大情圣了。弟妹和你关系不好,不就是因为你这人太少情趣了么。逗个小孩子而已,五十尺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算是叫他俩跑一百尺,我也能抓回来。放宽了心吧。”
语罢,他又冲两人扬扬下巴,和颜悦色道:“还不走?游戏已经开始了。”
“……”
柳轻绮也不含糊。在这时候任谁也没什么尊严不尊严的概念,他抓紧剑,背着柳泽槐转身就跑。急得柳泽槐在后面一个劲儿地拍他:
“他骗你的,咱们不可能跑得过!你把我放下来,我——”
“我当然知道他骗我的。五十尺能拉开什么距离?我最讨厌这么拿人开涮,你等着瞧吧,我不仅要把你带出去,我还要给他一剑。”
“……你别乱来!”
柳泽槐惨白着一张脸,压低声音警告,可人已经非常迅速地窜出了三十尺。他的小腹本便被划了一道极为深重的贯穿伤,仅仅只是站着不动,就已经有些失血过多的预兆,脸色灰白嘴唇无色,眼前也一圈一圈泛着白光,白光里几根铜柱悠悠旋转,晃得像被狠狠朝着后脑打了一闷棍,全身发麻。
略一大声说话,便感觉一口气要喘不上来,马上一翻白眼就要晕倒在地一样。柳轻绮真怕他就这么过去了,赶紧安抚他说自己心里有数,结果柳泽槐愈加焦急,连声音都高了两号,说你有个什么数?那他妈是枯荣堂掌事虞凌,你能从他手下撑过几招?
听到这话,柳轻绮才脚下一滑,险些打个趔趄,慌忙回头:“这人是虞凌?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柳泽槐气得眉毛都掉色了:“我倒是想跟你说,可你给我机会了吗?真的,柳轻绮,你把我放下来,别把自己搭进去。你这份心哥们领了,要我还能活着回来,跟你做一生一世的好兄弟,过往仇怨全都一笔勾销。”
他说得坦然,甚至由于焦急在上,连那声音里微弱的颤抖都被掩盖了个干净,听着也真有点视死如归的感觉。结果柳轻绮抓不住重点的毛病又在此刻犯了。他略带疑惑地歪歪脑袋:“我和你有什么仇怨?何必就一笔勾销?不就是打了两架吗?”
“——是!就是打了两架,你柳哥大人有大量不记在心上,我佩服,”柳泽槐大声吼完就开始气若游丝,“但就算是有义气,也没必要搭条命进来。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我家很有钱,我失踪了,家里和宗门都会想办法来救我的,我死不了,放心吧。”
“那我也偷偷告诉你一件事,”柳轻绮深吸一口气,“你家那些个钱,对于魔族来说是没用的。他们跟那些山贼绑匪不一样,他们只想要更多人的命。钱在这时是最能事与愿违的东西,甚至还可能是个无底洞,只要你给了,就得一直给,最后反倒成了他们的军饷,成了魔教的帮凶。你个大少爷,又是掌门座下弟子,用处太大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所以能跑则跑,别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少在这儿说这些废话。”
转眼间,五十尺已过。虞凌这人说他耍心眼不算,可要论坦荡更是不沾边。他倒是的确没有提前出手,老神在在地看着俩孩子拖家带口地出了五十尺整,期间没做任何手脚,但谁都能明了这其中含义——五十尺顶个什么用?他魔教掌事虽算不上手眼通天,说是直接碾死固然夸张,可抓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轻而易举,此举当真就只是纯粹的逗弄猎物,还是有后路的逗弄,最让人厌烦。
虞凌计算着距离差不多了,一合扇子。手只一挥,人甚至没动,脚下土地便隐隐鼓出一个小鼓包,向着两人的方向急速奔去。柳轻绮只听到身后一阵好似地动般的声响,一低头,便险些被那不知何时从地底冒出的藤蔓绊倒在地。他迅速停步,眼前霎时冲起万千巨木,隐天蔽日,彻底阻挡了道路。这些树干都极为粗壮,与凄凉可怜的零露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一棵树都浓荫遮天,形容嚣张而生机勃勃。只是它们与普通树木不同的是,枝头结着的并不是绿叶,而是一柄又一柄利剑。剑锋凛然似月,泛着莹莹寒光,蓄势待发。
寒光在眼中映照成一处,柳轻绮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后腿两步,心脏砰砰,冷汗直冒。柳泽槐扶着他的肩膀,痛苦地喘息一声。血已经沾湿了柳轻绮的后背,他的脸色愈加苍白,指尖勉强跳着些许灵息,还能再撑撑。他把脸埋在柳轻绮后颈,长出一口气。这会儿也不管是不是会弄脏他的衣服了,柳泽槐拍拍他的侧颈,低声道:
“哎,蚂蚱,现在咱俩真拴一条绳了。你还有什么遗言不?现在赶紧写在外衣里侧,然后脱下来丢掉,说不定还能被人找着。”
柳轻绮道:“不可能的。这些魔族凶残得很,咱俩一被他们抓走,这儿就会被烧个干净。你把遗言刻在剑上都没用。”
这些小辈虽然都参了战,但是只身面对这些“特殊人物”也是头一回。此前两人都只是听说过虞凌的名号,从没见过他,只听说此人相当难缠,如今真对上了,果然是傻了眼。柳轻绮肩膀微耸,眉峰紧蹙,尽管有意掩藏,可此等绝境中的紧张又是怎能隐藏住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扼住那已经有些颤抖的手腕,让自己不至于太露怯。
秋无夜在身后适时提醒:“差不多得了,别把那小子弄死。”
虞凌没理他。一时刺入耳膜的唯有风吹剑锋声响,刺啦一声宛如撕破了一面屏风。虞凌顺手将折扇往胸前一横,随意扇了扇,右手成拳轻轻一开,万千利剑便好似暴雨般骤然而落。
柳轻绮瞪大了眼睛:“不会吧,真这么大阵势?”他甚至还往旁边看了看,确定这鬼地方只有他们两枚虾米,当即就明白过来,虞凌这是要灭自己的口,只把柳泽槐带回去。
这些魔族向来目标明确,留什么、杀什么,心里有的是数。这更说明平日的放纵是真真切切的滥杀。杳杳剑几乎是瞬间便在掌心长鸣,骤然炸开一层又一层白光。它嗡鸣不止,严阵以待,形成一道屏障挡在两人前。他刚从万丈重围中杀出来,又被埋在零露山废墟下足有两个时辰,现今灵力已有枯竭之相。杳杳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处境,当机立断替他爆开了体内剩余的大部分灵力,形成一道屏障暂且挡一挡这如雨的剑锋,可也不过几息之后,边角便已有断裂的痕迹。
柳泽槐趴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咳嗽起来。嘴唇干裂,眉宇间俱是疲倦,很明显是一点儿也挤不出来了。但他却依旧半死不活地垂头,满是鲜血的手指勉强掐了两个剑诀,忽的身遭掀起一阵狂风,吹得零露山上树叶哗啦啦直响,一时遮盖了面前的剑锋嗡鸣之声。
“柳泽槐……”
柳轻绮想制止他。搭上腕子的手却被柳泽槐一把握住,艰难地抬起头,含着一口血冲他笑笑,低声道:“你是来救我的,我又怎么好叫你一个人拼命?”
“我拼命,是因为我还有命。你——”
柳泽槐竖指于唇间,对他轻嘘了一声。风声愈响,宛如一只巨大的蛛网将世界裹覆。但奇怪的是,就在这凛然喧嚣中,侧耳细听天地,却是一派格外的寂静。在风声与剑鸣外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连衣角翕动的微弱响声都不见,柳轻绮低头一看,大地不知何时仿佛已经弓起了脊背,利爪埋入那不见天日的暗角,却在这剑光凛冽中睁开眼睛,扬起了头颅。
就在下一刻,一阵强烈的罡风扑面而来,骤然使得他双腿向下一堕,险些落入地底——数把利剑如出一辙,同样从那看不见的虚无天际俯冲而下,可就在将落地一瞬霎时消失,化作漫天风雪。柳泽槐的头已经快要抬不起来了,只能以柳轻绮的肩膀作为依靠,将拇指和食指圈在一处,借着那淡淡青色灵息吹了声口哨。转眼间世界天旋地转,风雪骤然合于一处,形尚未至,一声低沉长嘶便已从空中赫然坠落,但见那些利剑随着飞雪迅速游走,宛如藤蔓伸出枝芽一般自天空划开了一道冰雪长河,抬手欲触剑锋一刻,那空中异象才摇身一变、彻底显现,从虚空中探出一只利爪,身形如长蛇般蜿蜒一翻,自半空游来,一头撞向了那无穷无止的藤蔓剑锋。
——这是一条冰龙幻影,可呈现出来的,却并不只是幻影的实力。这凭空而生的冰龙好似已经有了实体,掀起的罡风硬生生改变了长剑的飞驰方向,可当那利爪与剑锋相对时,它并没有像柳轻绮所想象的那样亲眼瞧见剑锋刺破那无形的虚空,实际上听到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磨骨般声响。剑锋与那尖锐指爪擦肩而过,下一瞬便已颓唐而落,柳泽槐趁此机会一拍柳轻绮的后背,沉声说道:
“趁现在快走!这是我的保命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虽然前面是刀山火海,可后面是更加残暴的有智慧的人,柳轻绮不是傻子,他知道怎么选。尽管知道虞凌一定会追上来,但他还是提气轻身,一下飘上剑锋,抬头望一望找准位置,便如一朵云般踩过数剑跃至空中,精准落到冰龙头顶。他一只手牢牢箍着柳泽槐,一只手执剑,向前奔了两步,无名指与拇指却突然轻轻捏了一下。在跳上龙头时他只停留了一瞬便猛地往前一扑,与一柄利剑擦肩而过,瞬时失去了着力点,朝着剑影刀林中坠去。
就在这时,他胸口白光大放,倏地一闪,时间仿佛暂停了一瞬。杳杳剑如一片镜子般的大海骤然拉长、扩大,变得广阔无比,牢牢地托起了从高空坠落下来的人。柳轻绮顺势打了个滚,自剑身站稳,一把将柳泽槐捞起来,催动剑身便往远方飞驰。他耗费了大量灵力,只在这电光火石间,脸色就已变得极为苍白,甚至和柳泽槐不相上下。杳杳剑随他的心意,几乎如一支离弦的箭般以最快的速度要奔离这尖锋凛冽的死亡丛林,可就在微微倾斜意欲躲过一片自天而落的碎冰残片时,剑身好似被什么牵制住,漂浮在空中,依旧保持着那个略略有些歪斜的姿势,停顿片刻,下一秒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向下一拉,柳轻绮彻底失去了对杳杳剑的把控,立刻坠落。
摔到地上的瞬间他还尽量让自己垫在柳泽槐下面,摔得后脑的痛感分不出是锐是钝。他捂着头,痛苦地闷哼出声,勉强睁眼才看时,才从那氤氲着的一片水雾中窥得形势又换。柳泽槐从他身上翻下去,眼尾鲜血直流而下,已是油尽灯枯。他冲柳轻绮挥挥手,张了半天嘴,才勉强说出一句:
“我师尊让我藏拙,英雄擂上没尽全力。再打一次,未必会输给你。”
柳轻绮咳嗽两声:“未必,也未必。说不定结局就是如此,没得变化。”
冰龙盘旋于上空,尚于那几乎数不得数量的剑锋搏斗,沉沉一声低吼震得树林颤动不已,整个零露山仿佛也因此深感凛然。虞凌手腕轻翻,扇面登时生出数道钢铁般的藤蔓,一瞬便掩盖面前所有视线。柳轻绮翻身爬起,横剑挡于面前,护着柳泽槐步步后退。他的手指间尽是方才爬出废墟与找剑时留下的伤痕,此时鲜血已经淌过手指,覆满掌心。
他咬牙坚持,杳杳与藤蔓交缠不息,嗡鸣不止,几乎逼出残影,可藤蔓虽软,与剑锋相撞时却又好似铜铁相覆,坚硬至无半分动摇,就连杳杳剑也只能震退,不能砍断。与其说是某种枝叶,不如就说这便是以钢筋铁骨铸成的金属丛林。幸好他反应奇快,出剑迅疾,毫不犹豫,方才能在这紧锣密鼓地骚扰下占据一席之地,严防死守之下,外加那头还有冰龙牵制,竟也让藤蔓无机可乘。可自然,情况也不容乐观,杳杳剑少有倦怠时候,在恶战一炷香后却已微微颤抖,已有了透支之机。
“唤龙”在任何天山剑派的弟子手下大抵都是保命技。这是一项级别极高的功法,不仅需要勤奋,继续要难得一见的天分,因而在天山剑派存在数百年间,能在二十岁以下便召唤出冰龙的人屈指可数。那时天山剑派算是天下大派前五,虽然偏僻了点,可正因为远离大部分门派,他们才因此而生发出了格外的距离与神秘感,这种神秘同时成为了天山剑派特有的某种优势。修真界摸不透天山剑派,可局外人却能再明晰不过地观察着局内的万千世事,因而在这神秘气质的指引下,这些天山剑派弟子为了保持与修真界众门加以竞争的能力而极力藏拙,也是可以理解的。
也许是知晓自己命到临头,柳泽槐也不打算隐瞒了,直截了当告诉了柳轻绮他所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可说过了,出了口,心头便好像揭开一处伤痛,风一吹便彻底没了感觉,反倒愈加轻松。他刚从零露山大战中勉强争一条命,又在与师门失散后尽力逃脱魔族的追捕,一路上历经万险,底牌翻过以后,已然彻底没了任何反抗能力。他仰头看着那条尚未完全成形的冰龙,翘起唇角轻轻笑了笑,咽下一口血唾沫,手掌覆上柳轻绮一直将他护在身后的手,沙哑着声音,低声说:
“我家向来跟我说要找朋友、交朋友,可寻朋友也是带着目的的,不可有半分真心。我本没打算与你成朋友,可自打上次咱俩在白华门街角相会,我就发现了,其实我不讨厌你。”
“不讨厌就是喜欢,你别说这话,”柳轻绮气喘吁吁的,竟然还能咬牙跟他开个玩笑,“我怪害怕的。”
言语未毕,噔地一声响,一道藤蔓猛地窜向侧颊,险些擦去他的头颅。柳轻绮立即回剑,一霎瞳孔大震,虎口轻颤。他下意识回头去望,突然看原先站立着虞凌的位置却不见人影,连秋无夜都消失了,当即脑中一蒙,大知不好。他立即回身,也不再管身后藤蔓,一把钳起柳泽槐就要把他往外送,余光却忽瞟见有一道剑光自旁侧飞来,直直追向柳泽槐侧颈。
这道光迅猛而突然,绝无半分停滞之余地,两人几乎同时发觉同时出剑,可碍于伤口,柳轻绮更快。他想也不想便扑上前,一剑隔了这银光,直到它当啷一声坠到地上才发现是一柄尖刀。可就在此时,身后那令人骨头都跟着一起发冷的嗡声骤然大放,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便从柳泽槐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和那束穿透的胸口的长剑,藤蔓破了他此前一切的努力,在接触到躯体的刹那便已化作冰冷刀锋,凛凛生辉,如同夜晚湖面般泛着灼灼银光。
两人立时都愣在原地。柳泽槐双眼大睁,捂着腹部压根没反应过来,眼前唯有刀光剑影的一切,还有那自唇边不断汩汩流出的鲜血。柳轻绮被那长剑一剑穿透了洗哦关口,又在巨大推势的影响下向前踉跄两步,这才被柳泽槐一把扶住。柳轻绮望着他,脸色已经迅速灰败下去,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张张嘴唇,憋了半天,竟然又憋出一个玩笑:
“行啊,柳泽槐。撑了这么久还没死,你以后肯定能活到二百八,活过大王八。”
但玩笑后就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鲜血染红了他的下巴,也浸湿了前襟。疼痛是在窒息之后到来的,像一只大手紧紧扣住他的胸腔,按够了才开始用那长着倒刺的指尖揉捏。柳泽槐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要去抱住他的身子,却被柳轻绮抬手,轻轻推去了。
“玩弄猎物是有趣,但终有一日他会为他的自大付出代价,”柳轻绮紧紧盯着他,“待到了那时,你别忘了到我坟前,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又是一声微弱尖啸从身后传来,柳轻绮蓦地回身,一剑扫上,虽是一霎便将那从暗处携风而来的刀刃劈成两半,可人也随之后退两步,摔落在地上。柳泽槐紧赶两步连忙俯身去扶,却突然发觉自己动不了了——一道又一道灵息所构成的丝线不知何时已从地底攀上,牵扯住他的膝盖和手腕,整个人像是一只皮影娃娃般被牵留在原地。他下意识拔剑去砍,但那丝线紧紧绑着他的手腕,连动一动都非常困难,而就在这时,摇影剑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起身,落在他的脚下,白光覆盖了他自己原本的青蓝色灵息,于眼前愈放愈大、愈升愈高,最后白光盈然而放,摇影宛如处于全盛时期般长鸣不止,剑身轻轻颤动,既似恐慌,又像兴奋。
“你——”
“这招有点阴,当时我也留了一手,以防你说我是小人。”柳轻绮以杳杳撑地,勉强爬起身来,指尖丝线细至难见,随着他的动作愈加紧绷。
“你回去后若能见到我师尊,一定要告诉他,让他到这儿来找我,若我尸身已经消散,就把我的剑埋回振鹭山去!”
语罢,他的右手手指以一个特殊的态势轻轻一错,紧接着张开五指,丝线便已如同归雁般四下而去,竟便如此牵扯着摇影剑飞至空中,带着他窜入云霄,直飞山外。
柳泽槐在前一刻都已经做好了和柳轻绮委屈委屈就此长眠的准备,可下一刻形势便陡然而变,死局竟便如此被破,转瞬逃出生天,但他来不及高兴,在御剑起身的一刹那便要催动摇影剑停下来,可却发觉无济于事。摇影剑完全是由柳轻绮的功法催动的,短时间内竟然无法被他控制,而他自己更是完全无法挣脱束缚,只能冲着柳轻绮大喊:
“你跟我开玩笑呢!我今日去同你师尊讲,明日你就能在地下看着我!”
说着话,他的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不过是只见过三次面罢了,你又是何必……”
只不过此时他的声音柳轻绮已经听不到了。他连目送柳泽槐离去的功夫都没有,撑着剑起身,掌心灵息形成的丝线迅速成网,猛扑向身侧。从虚空中赫然探出一柄折扇,与丝线触碰的瞬间便好似烈火烧灼,瞬间将灵息断了个一干二净。他几乎将身家性命全压在这几根丝线上,自然受了反噬,猛地吐出一口血,唇角却微微一翘,杳杳剑倏如寒冰笼罩,骤然而起,一剑劈向折扇所来处。
虞凌丝毫不惧。他身形不停,人飘忽而过,声音却随着风悠悠传来,带着笑意:“哎哟,近了才发现你长这么好看,不舍得杀了。这样吧,你现在放下剑,咱们前怨尽消。哥哥带着你回魔教,从此绝对对你好,只需将你灵息废了便是……”
声音绝无半点掩盖,缥缈傲慢,柳轻绮却一勾唇角。
虞凌这辈子完就完在一个“自大”上。他那时是枯荣堂掌事,而想在燕应叹这个神经病的手下当个官可不容易。十年内便能从掌事升成副堂主,其实也能看出他能力绝对不小,至少不是泛泛之辈,捏死这俩当时还没声名鹊起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分明是一剑就能解决的事情,他非要把问题搞得格外麻烦,又捣鼓藤蔓又用扇子的,摆明了是逗小孩儿玩。可陷入绝境的不是他,柳轻绮再不安分也没这个闲工夫跟他玩过家家,虞凌想从他这儿找点乐子,而柳轻绮想弄死他,再不济,便与他同归于尽。
若不是柳轻绮留了一手、竟当真能将柳泽槐趁乱送出去,估计那一剑至今也不会出手。他胸前被捅了个大窟窿,鲜血哗啦啦往外流,浸得衣裳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好似一辆水车般源源不断地汲取着他的生命。血液同灵息一同流失,做出抉择迫在眉睫,而虞凌虽然可能已经看出了他的意图,但自大的本性却依旧没让他当回事,就是这把折扇暴露了他的位置,身形一顿,一把剑穿过血雾与无休无止的剑鸣喧嚣,骤然撕开眼前极速变换的景色,倏地便让他停顿在原地。
这一下停顿却不是他主动的。他倒是想立即起身去追那莫名其妙就飞走的摇影剑,可拔了两下腿才发觉,自己竟像是陷入泥沼中,低头一瞧,方见腿上不知何时被勾上了一道丝线,虽是细而单薄,却格外坚韧,仅凭躯体的力量并不能挣脱,几乎完全无法挪动半步。但虞凌正值盛时,又没如何出手,手腕一翻,折扇轻而易举地将剑锋错开,又俯身极为轻易地斩断了这小东西。在他看来,所有的抵抗都是无效的,都是无济于事的。面前发生的惨案完全无法触动他,在弱肉强食的魔族文化的洗礼与熏陶下,他所能看到的便只是两个窥不清形势的人无意义的挣扎,它只意味着四个字:不自量力。
虞凌完全没把这一瞬的迟滞当回事,向后做了个手势,便不再在乎地上的人,抬腿便上前。活人到底是比死人有用,也许是在这时他又改变了想法,在一片树丛阴影中秋无夜悄无声息出现,上前正要拉起倒在地上的柳轻绮,手臂方一触碰到他的瞬间,柳轻绮便突然仰起头来,一把抓住摔落在一旁的杳杳剑,抬手就要往脖子上抹去。
秋无夜倏地瞪大眼睛,下意识疾步上前,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劈手要来夺剑,同时抬头冲虞凌喊:“这小子要自杀!留不留活口?”
但这一步却也让他彻底与柳轻绮之间没了距离。手腕突然一痛,一股极大的力量翻了上来,紧紧将他钳在手中。秋无夜大惊失色,拽了两下竟然没拽开,眼睁睁看着柳轻绮歪着脑袋,仰着那覆了半面血的面颊,已然不见往日风姿,可笑一笑,竟依然如同风雪一清,顺势风随春来。
他低声道:“带不走他,我还不能带走你吗?”
倏忽杳杳剑于掌心光芒大放,剑锋颤抖不止,瞬间已将光芒笼罩了两人全身。秋无夜也不是傻子,立即便明白了他的干什么,脸色煞白,疯狂试图挣开他的手指,可为时已晚。他只能抬头慌不择路地大喊:
“老虞,不好,他要——”
话音未落,杳杳剑身的白光已化为火光,登时整柄剑变成了一只火球,向着四面不住延伸。秋无夜想尽办法妄图脱身,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火攀上了他的手臂。那是一种像被沸腾油点飞溅而上的感觉,先是烫,再是麻,等到火焰舔舐着肌肤、即将深入纹理烧穿血管时,皮开肉绽的疼痛才接踵而至。像被在烛火上烤了一个时辰的磨砂纸狠狠摩擦着肌肤,极速攀升的火焰已将这极度的疼痛传遍全身,秋无夜痛叫出声,不得不用自己微弱的魔息尝试灭火,可虞凌对“无济于事”的自大反倒叫他尝到了无济于事的滋味。
他痛得面目狰狞,勉强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却见柳轻绮虽然也是左臂攀满火焰,可头已垂至地上,像是没气了。一时牙齿紧紧咬在一处,已变得扭曲狰狞的面容浮现出愤恨,仿佛是在怨恨他需要忍受这烧灼的痛苦、可罪魁祸首却已经撒手人寰一了百了了一样。难为他被烧成这个样子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抬脚要去踹柳轻绮肩膀,那紧紧箍着他的手腕要把他一同拉入地狱的手指却突然松动,秋无夜大喜过望,立即一脚踹开他逃出生天,可等待他的不是将熄灭的火焰,而是一柄巨大如山脊般的巨剑幻影。
这一道幻影震得地面嗡鸣作响,天地骤然变色,登时又如山崩,霎时又恢复死寂。原本格外激动的杳杳剑终于安静下来。耳畔再听不到它焦急长鸣,一切安静得令人不由生疑。秋无夜手忙脚乱地扑掉了手臂上的火,也不免皮开肉绽的结局,抬眼望时,却见柳轻绮身上的火正慢慢熄灭。他的手臂黑血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灰气息,杳杳剑贴着他的侧脸,正放着微弱的抚慰性的光芒。柳轻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年轻人身着黑衣,手执长剑,自硝烟与剑影之中走出。他剑眉星目,身量极高,眉毛微微蹙在一处,嘴唇抿成一条线,像一尊经受千年风吹火燎的雕像般平静沉稳,袖口挽起露出手臂,肌肤上大片的刺青正隐隐泛着蓝光。靴子踩过干瘪土地,错过火焰消退时崩出的残存火星,走到柳轻绮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把他扶了起来。
只是动作再小心,也难免失误。他的手指无意间轻轻蹭过柳轻绮手臂上的烧伤,擦出人浑身一阵剧烈颤抖。柳轻绮眉头一皱,被疼醒了,睁开眼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就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年轻人手指轻轻点在肩膀上替他疗伤。柳轻绮抖了一会儿,脸色虽然仍是惨白,但嘴唇张了张,能说话了。他半睁着眼睛,睫毛不住地颤抖,勉强张张嘴唇,剧痛让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虚弱:
“师兄,你怎么来了……”
解淮低着头,额发遮在眼前,神情看不真切。
“我听到你的剑在喊我。”
“我的剑……在喊你?”
“嗯,”解淮把他抱起来,“我已给新雪师妹和楼澜师弟发去传音,即刻他们便会来这里将你带走。你先等一等。我去料理了他们两个。”
“那你让他们快些来,”柳轻绮吐出来的血都带着颤抖,“疼死我了……”
“嗯,”解淮抬了抬头,“师兄把他的胳膊送给你。”
“我不要他的胳膊,你平平安安地回去就行。”
有人在侧,他那装出来的表象便荡然无存,眼泪刷一下掉了下来。只是泪水滴到伤口上更痛,搞得他一动不敢动。解淮将柳轻绮小心放下,提剑欲走时,袖子却突然又被他抓住了。
“师兄你,回去后见到我师尊,就说我是技不如人方落入魔教之手,别提其他人,别提任何人……”
“好了,少说话,省些力气,”解淮叹了口气,“我知道怎么做。”
临走前他又回了头:“用不用把你捏晕?”
对于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不会有任何异议的提议。柳轻绮安心地晕了。只是疼痛难忍,尽管已经没了意识,可额角冷汗不止,眉头却依旧紧蹙,痛得不行。
他既已晕倒,自然也不知道接下来都发生了什么。虞凌没料到有这一招,竟当真放柳泽槐出走,赶紧要去追。可听闻秋无夜大叫,他却又放了柳泽槐,再度折返回来,在感受到解淮身上气息时却脚步一顿,微微皱眉。一时场上三人成势,解淮丝毫不惧,提剑而立,冷眼打量。长风吹动发丝与衣袂,手臂上刺青半明半暗,随剑纹光芒生发,双眼平静无波,却在一遍打量后盯住虞凌的右腿,冷冷一翻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