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囿于柳一枕的躯体中,方濯真想一下就扑到栏杆旁边,能最近距离地观察下面的人。心脏怦怦直跳,看得面颊和耳朵一同发烫,脸十分不争气地腾的一下就红了。他吞一口唾沫,心中暗叹道:“真好看……”心里痒痒得很,巴不得直接也跟着跳下去,与他并肩而立,拉着他的手好好地瞧一瞧、看一看。叶云盏果然没有骗他,这果然是他最风华正茂、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时候。
方濯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只能恳求柳一枕不要到处乱晃,只钉在这里就好。幸好柳一枕不太爱看热闹,眼睛始终盯着楼台下看,短时间内应当没有想要行动的意思。他不做声,可眼下一切已尽收眼底,随后方濯便发现实际情况其实与柳泽槐描述的有所不同:两人压根就没多说什么话,互相报了名字,再多看对方一眼,柳轻绮就动手了。他一点也不像是要给柳泽槐反应机会的样子,飞起一脚就踹了上去,同时手抵住剑柄,金属刷的一声出鞘,破空之声竟能从擂台上一直穿到高台四处,令人后背一震,忍不住头皮发麻。
方濯定睛细细看了看,剑柄末梢扬一道红影,正随着他的身形意欲拍打手腕,此剑正是杳杳无疑。这说明杳杳剑早在英雄擂前便已经被柳一枕赠予徒弟,可为何杳杳打得这么快,伐檀却足足有五年方才出世呢?
这其中到底有何细枝末节,谁也不清楚,但多亏了真心镜,方濯总算是能一窥当年杳杳剑旧貌——十年后的杳杳剑是他亲手从宝乾湖底捞上来的,灌了好几口冰凉的湖水,一上来便趴在岸边咳嗽,还差点把水都甩到叶云盏身上。他湿漉漉地就地而坐,借着月光,慢慢推开剑鞘,可入目所见却让他傻了眼:杳杳剑身为一柄神兵,温酒浇过,见血无数,可剑锋却已全然锈迹斑斑,再见不到半分往日风华。如果不是叶云盏在旁确认这就是杳杳剑,外加虽是剑身已然生锈、可剑鞘却依旧古朴稳重,不见损毁,方濯简直就要怀疑是不是他捞错了。
他知晓此事本就没有经由柳轻绮同意,带把生锈的剑回去只怕更让他触景伤情,于是想方设法地要替他除锈。他和叶云盏两个人头痛脑热了一整天,左右寻不得法子,最后只能依靠他自己,用一张篾片先刮一遍,随后对着窗户细细地磨。从手指遍寻粗糙,到剑身渐次光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耗费了多长时间,可一想到回去后便能将杳杳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送归柳轻绮那千疮百孔的十年,他就觉得一阵激动,一想到他的脸,便几乎遏制不住满心的幸福,这幸福让他忍不住浑身一抖,可心脏重重一跳,无终止的忧虑便又重新涌上心头。
……若他不需要、不喜欢呢?
若他无令而出、带回来的不是回忆而是痛苦,他又该怎么办呢?
但无论如何,剑客手上不能没有剑。他不能任由这曾经的天之骄子像自愿被拔了牙的猛兽,向自己低头就等同于屈服于命运。叫柳轻绮就这样从此再也爬不出命运深渊吗?相较于触怒他而言,方濯自觉这更恐怖。若能叫他重新爬起来的方式只有一个,爱他的人定然不会轻易放弃。
想着,英雄擂上已是风云变幻,所有人目光都凝聚于其上,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战局变化。柳泽槐那狂劲儿是近几年被磨平的,十年前倒当真如他自己所说,狂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如今却是遇上了硬茬。这应当是摇影剑和杳杳剑第一次对垒,这此后将并肩而行又分隔数年的神兵方打一个照面,便狠狠地撞到了一起。顿时像是自剑锋深处发出一声尖啸,风声骤然而起,吹动满场衣袂纷飞,发丝纠缠在一处,一撤身,便又好似紧紧缠绕的毛线团被拽住了两头,再狠狠分开,扯得两边都痛。
少年人的争斗就好像烧着的篝火,噼里啪啦地将身遭的一切都彻底烧灼、吞没,不留半分余地,也不给自己和彼此一点喘息的空间。这一剑对上,两人不约而同收了手,柳泽槐那漂亮的眉毛轻轻挑了挑,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他将摇影剑随手往后一背,歪歪脑袋,问: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柳轻绮嗤笑一声,在师尊面前的乖巧荡然无存:“你管呢。记着我是打败你的人就行了。”
“哎,这不好,”柳泽槐的脾气也真是很不错,“这样吧,如果我打败了你,你就喊我一声哥,行不行?我看你出剑的确非等闲之辈,有资格同本少爷一战。”
不过他虽然脾气看着比柳轻绮好点,可到底是锦绣堆里的大家少爷,幼时千娇万宠,长大后如众星捧月,又少出师门,难免傲慢。柳轻绮年少时既被师姐称为“小炮仗”,这脾气也是名不虚传,一下子他的背影就显得有点僵硬,肩膀轻轻耸起,露出一个有点奇怪的笑容。
“我叫你哥?”他笑了笑,脸色却有些不善,“你等着瞧吧,柳少侠。”
他最后上下打量了柳泽槐一遍,随后剑于掌中倏地打个剑花,人便流星似的往前一窜,突然人影剑影并至,直取柳泽槐面门。柳泽槐反应极快,人不见,罡风先扑面而来,在剑影呼啸之前便已极速后退数步,剑锋向上一挑,正迎面接上,利刃微斜身随剑动,劈劈啪啪接了数十招。他出招十分奇怪,似是只修了单手剑,劈砍挑刺皆是由一只手完成,虽是身形辗转飘逸颇为轻盈潇洒,但到底力量不及,不得不多借助化劲。而柳轻绮用剑,方濯曾数次吃过苦头,最难以招架的就是那股力量,好像能顺着手腕一直压到剑身上一样。可他身量修长纤细,怎么看都不像能力拔山兮的那种,但有时他又连个食盒都打不开,这变化莫测的力量搞得人眼晕,也让方濯总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切磋的时候用尽全力也难占得几分便宜,该他占便宜的时候却又轻手轻脚只怕弄疼对面,叫柳轻绮又想笑又有点不耐烦,几次拧着他的耳朵问他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而他到底受过重伤,又心灰意冷多年疏于练剑,其实力量可能当真不如往日,至少气势上的确有着微妙不同。看年少时的他出剑,尽管并未正面对上,可在远处却也能感受到那迎面而来的剑风冰霜,像一头伸了爪子追捕猎物的豹子。他的身形也似这捕猎者般敏捷,形容青涩、身形劲瘦,每一声剑锋碰撞时的骤响都会让他手臂上那层薄薄的肌肉微微一鼓,同时也会让柳泽槐略后退半步。方濯亲身经历自然知晓,这剑势化起来寻常,可源源不断化去却难。海上波浪虽是声势浩大,可若只有一瞬汹涌,自然还有机会躲过。怕的便是一浪接一浪、一层连一层,波浪携云接天际,从不止息,这不将人掀个跟头又岂会罢休?
柳泽槐明显也发现了这一点。在被这力量向后竟已逼退三步时,他微微斜了剑,略一转身。这个动作虽小,但在楼上人眼中却看得真切,方濯这才看清柳泽槐一直垂在一侧的左手究竟在干什么——他手指轻动,正成剑诀,指尖稍有雪色轻闪,剑锋便随之向外劈出一道银光。他的剑诀掐得极快极熟练,几招便换个手势也不在话下,且一个都没有掐错,不多时略显颓势的场面便有所反扑,一方刚打下来的局面被无声无息颠覆,柳泽槐止了后退步子,甚至动腕将剑柄向下一压,震得柳轻绮眉头微皱,不得不横剑于前,转攻为守,硬扛了这一下。
方濯心里原便有所猜测,看到柳泽槐一息间竟连续顺畅从容地掐了三个剑诀,心头倏地一轻,方才明了。同林樊交手久了,他竟然忘了,天山剑派始终闻名于世的首要功法正是召唤流。就连让林樊几年前技惊四座的也正是他那年纪轻轻召出来的冰龙,天山剑派向来不以近战闻名。他们家一直目标明确,派内弟子单论用剑弱些也是正常的。只不过是与林樊的几次对战中,他一直中规中矩,方濯始终没怎么见过他掐剑诀,那冰龙更是惊鸿一瞥,此后再不见了,久而久之他也将林樊修的剑与他们自己画了等号:实际上他可不一样,自小主修的就是各种诀,只不过是他不常用罢了。
方濯又想起以前同林樊聊天时,曾经听他说过,若非担心会有人在背后生非议,他也许就不会去天山剑派,而是选择来镇鹭山找他表哥。若当真如此,他二人说不定还能早些相识,真正做一对师兄弟——但语说至此,他却没有多少遗憾,好似只是顺口提一提,并不对如今的生活有什么不满。他喜欢、爱天山剑派,哪怕也许他们的功法与他自小习得的尚有出处,林樊还是愿意为天山剑派送上他的全部。他二人的爱太相似,方濯更觉此人似某种知交,如今在这种情境下想起,更觉敬佩:林樊分明可以用剑诀,他练诀如此多年,赫然对上方濯,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定。可他就是不愿意这么做。对待切磋,他会用自己更喜欢的方式,他是有自己的坚持的。
但柳泽槐当时虽然狂,但看起来还是比较听话的那种,当时修剑也许不如林樊那么狂热,在剑法上也可能不如柳轻绮,可控制上略胜一筹,便使得二人又成了平手。剑刃一触即分,短短半柱香内,两人额上就都布了些许薄汗。柳轻绮一竖剑于身后,观察着他。半天后说道:
“你是天山剑派的人?”
柳泽槐之前一直还算是比较冷静,闻言却是有点生气了:“闹什么?打了半天,你现在才知道?”
柳轻绮笑道:“别急,别急。我还从来没和天山剑派的人打过架呢。”他有点好奇:“不都说你们门派远离中原吗,你来,跟你师尊说过了吗?”
可怜柳泽槐既要找他的破绽,又要应付此人莫名其妙的话唠。好在此话不算是对天山剑派的非议,也没招致多大的反应,柳一枕却突然笑了一声。
说实话,“柳”这个姓氏不算多见,可在场目前竟然就有三个姓柳的,而且彼此之间都有关系、却并非血缘关系,方濯怎么想都觉得这副场景很诡异。估摸着在座也有不少听到柳轻绮的名字后会窃窃私语去想这是不是一对兄弟置气彼此争斗的大戏。他就听到叶云盏在旁边咕哝:“这人怎么也姓柳?”他年纪小,当时还没抽条,刚到方濯的腰,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真想过去狠狠地按一下叶云盏的头,不欺负白不欺负。
但柳一枕没这个打算,他对这个小师侄好像很不感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令狐千眠而连坐到了他徒弟。
叶云盏扒着云婳婉的衣袖,一个劲儿地往栏杆上踩,要往下面看。云婳婉担心他摔下去,便紧紧箍着他的腰,把他像个水桶似的拴在腰间。师姐弟两个盯着台上,目不转睛,令狐千眠抱臂于身后,吹了声口哨。
柳一枕微微侧目。令狐千眠不在意,笑道:“师侄这话问的不好。这小柳少侠以前我听说过,乃是掌门座下目前最小的弟子。英雄擂虽然重要,但也不至于掌门也跟着来。”
果然,一听这话,柳泽槐的表情就有些微妙起来。他没的说,虽是掌门座下弟子,但事事却不能由师尊跟着,估计这么多年来心头也是有些憋气。
他一不说话,柳轻绮也觉得有点不对,赶紧闭口也不说了。说来也怪,此前他俩一直剑拔弩张的,交了几回手后,关系竟然莫名地缓和了一些。可能也是觉得棋逢对手,语气纷纷都放平缓了一点,只是柳泽槐不想就着这个话题再和他唠叨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掀起眼皮又看了他一眼,突然左手连捏三诀,摇影剑有如一道被授了勋带的柳条,自他的手指间延长、飞出,又被他一把握在掌中,纵身直取柳轻绮前心要害处。
铛的一声,杳杳剑骤然于前,与其撞击一瞬便立即抽身而去,向斜后方连退数步。方濯被他训过不少次,说他只知攻不知守,不要命的法子一时有效,却不可执着一世,一旦被抓住了把柄就很容易因此而设套。只是多年习惯,也并非一夕之间就能改变的,他倒是有心,只可惜估计还需要更多切磋才能有所变化。如今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打算看看他是怎么干的。这一下倒也是有些惊异:说实话,柳轻绮的风格跟他实在是差不了多少。杳杳与伐檀本便同出一源,性情也类似,只不过多年不见,此剑许是也会同主人的心性一般有所改变。那么多年前,若他俩能有机会站在一起,估计有不少人能直截了当便认出这二人绝对师出同门——杳杳剑被执于掌中,却是分外轻松,好似只往外轻轻一抛。
但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剑碰撞声却骤然而起,剑锋相碰间瞬时迸出一道火星,牵着柳泽槐的剑锋向外一拐,随后另一只手如闪电般擒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臂,膝盖提起向侧旁一个横踢,作势便要踹他执剑的那只手腕。柳泽槐反应也很快,不给他一点机会,就着这股劲头向后一翻,襟带云似的飘起又落下,也像一柄长剑往前一抽,尚未落地便已再次起身,剑刃一片银杏叶似的从天而降,一时有如雪山震啸、风暴将至,眼前一瞬而过一道风雪幻影,刃侧像扯出一道长烟,又在空中凝成利刃,一剑劈落。
柳轻绮立于原地,右腿稍微动了动,手指轻轻抚上,抵住剑锋边缘,稍稍擦破了一点肌肤。一滴血缓缓流上剑身,一路蜿蜒向下,转瞬便激起一点淡淡白光,震得掌中剑柄末处那绘着一条柳枝似的纹路半明半暗,像将落时的太阳光。柳泽槐此剑来势汹汹,带着股震天盖地般的气势,直刺他的眉心,且速度极快,只一个呼吸便从飞雪中跃出,风霜将至时,人也已到眼前。
柳泽槐左手拇指抵住中指指节,嘴唇上下迅速翕动一瞬,摇影剑便已凭空生出数道利刃,急刺而下,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丝丝缕缕如暴雨倾盆。这种情况方濯也曾遇见过,当年同裴安之一战时便仿佛如此,而他当时自然是硬顶了下去,事后身上有多难受暂且不提,就说此事在几位长辈心中留下的印象便足以他后来后悔数日而不得歇。要他现在照旧如此,保管得被柳轻绮吊在门口揍一顿,如今有了机会进行“观摩学习”,方濯精神百倍,定要好好学学柳轻绮到底是怎么做的,可他做足了一切准备,发生的事情却令人大跌眼镜——
柳轻绮训他行,教育他也行,可从来没说过其实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柳泽槐身形删没若碎云,左右寻不得踪迹,剑锋却像有生命一样在空中迅速划了个圈,捕捉到柳轻绮所在的位置时,剑锋直冲而下,毫不留情刺向前额。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此刻本应立即收剑回身掐诀成盾,这雨丝儿似的剑刃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是第一次对上,不知道对方这招究竟是以幻取胜还是确有此事,谨慎点总是好的。但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有任何要成盾的意思,或者说,不曾见一分一毫的避让之意——唯有左腿稍稍往前移了移,呈现一个更加方便移形的姿势,仰头望着那千万支数不清的剑影,双手握紧剑柄,盯紧一处,手指轻扣剑端,在即将接近眉心一刻骤然轰出,但闻一连串的令人鸡皮疙瘩顿起的金属剐蹭声,这道剑意穿过数柄利剑,丝毫不受影响,直逼向那隐藏在万千剑刃后的摇影剑锋。而他本人左手立即撤回,右手执剑紧赶两步,迎着剑雨却没有分毫后退意思,剑锋向左微微一斜,那即将逼近侧脸的一柄长剑便骤然而落,当啷一声摔在地上,转瞬便成了雪尘灰雾,没了踪影。
柳泽槐双眼微瞪,却是脸色略略一红,唇角微扬,明显有点兴奋。他从剑雨掩护下一跃而下,摇影剑向前横去瞬间,就已经与那道巨大的杳杳剑影撞在一处。当即烟尘四起,余音不绝,数剑并撞的喧嚣已经遮盖了满场的窃窃私语,须得近了彼此嘴唇才能听清。台下剑影纷然,看不清人的动作,唯见一柄长剑与这数道剑锋凛然而对,几乎缀出一连串残影。叶云盏激动极了,在云婳婉手里又蹦又跳,看着比他师兄还兴奋,指着下面一个劲儿地回头:
“师姐,你看,你看!帅死了!师哥这样和以一对十有什么区别?”
他兴奋难耐,声音太大,引来了不少人的关注。柳一枕轻飘飘地一转眼神,叶云盏骤然与他对视,登时一愣,竟然有些瑟缩,张张嘴,小声补救道:
“师、师兄……”
“嗨,什么,你师哥怎么?”令狐千眠默不作声地挡在他面前,不冷不热地横了柳一枕一眼,转身时便已笑容满面,摸了一把叶云盏的头,“师哥怎么着?厉害吧?厉害你就认真练剑,别给你师哥丢人。”
叶云盏一抿嘴唇,突然不说话了。他从小到大性格都是如此,很容易把情绪写在脸上,这回一低头,感觉脑袋上若是长双耳朵,被那一眼看着也自己蔫了下去。云婳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从后面兜着他的脸,轻轻捏了一下,在他耳侧小声说了什么,叶云盏才点点头,情绪才高了一些,可也不似方才那般兴奋了。
只要有双眼睛的人大抵都能看出来柳一枕与令狐千眠有矛盾。令狐千眠能养出叶云盏这样性格的人,自然而然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内敛过往,气儿全憋着不是他的本性,大局和谨防被憋死两件事上估计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修真界向来人才辈出,“从来不缺天才”,可这样的战局也不由让坐席上下都密密麻麻地交头接耳起来,好多年轻弟子都趴在栏杆边上看得呆了,推一把估计都能一头直接栽下去。令狐千眠自己的矛盾向来不会牵扯到孩子,但柳一枕那一眼也让他脸色有点不好看。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柳一枕身后,一抬手搂住他的肩膀,唇角一扬,笑了一下。
“师侄这打法是出尽了风头,可却并非师兄平日所教导的那般呢。幸好那孩子下手知晓轻重,在切磋时还好,可若真碰上亡命之徒,这不掉半条命,估计也得拼个重伤。”
柳一枕微微笑着望他:“我以前的确并不是这么教他的,可奈何他与云盏走得太近。若是不小心耳濡目染了,也有可能。不过师弟大可放心,此后我定然对他严加管教。”
“……”方濯塞在一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听他俩在这唇枪舌剑笑里藏刀,无语的同时还想翻个白眼。时至今日他才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镇鹭山的同门情谊究竟是多么难得。又不合时宜地感觉到有些庆幸,想幸好柳一枕已经不在了。连叫个“师哥”都要管,现在看到现在观微门下你追我赶鸡飞狗跳的情形估计都能直接晕过去。
而对于这几个人的关系他或多或少也是有所猜测。叶云盏生性跳脱,从小就不安生也是应当的,柳一枕又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担心被他带坏了也是情有可原。但他闹是闹,心性却不坏,或者说是难得的赤诚,由此新仇旧怨加在一处,方濯对柳一枕更有意见,愈发觉得他其实压根没有柳轻绮说得那么好,诚然,也就开始怀疑他记忆的真实性——到底是有难言之隐,还是柳轻绮当真只选择性的把美好的回忆留下了?
不过很明显,柳轻绮会骂他是因为他自己挨过骂。柳一枕阴阳怪气了令狐千眠一句,眉头也微微皱起,嘴上说的从容,心里却不可能不担忧。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擂台上就已经过了数招,身形位置千变万化,几乎看不清去路。饶是方濯已经知道后续,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可但见台上一片剑影横斜、飞雪细碎,细雪融成一道帷幔,而帷幔中人没有分毫力竭之相,他便知道又是瞎操心了。
而这时也才发现,担心的事情实则并未发生:在连续击落十余把剑后,柳轻绮便发觉硬碰硬也许并不是明智的选择,立即转攻为守,横剑于前。他脚下像踩着一朵云,身形飘摇诡谲,尚未看清轨迹,就已经轻飘飘退后数尺。柳泽槐连人带剑下一刻就到了面前,劈落的剑锋缀满寒霜,捎起的身遭碎雪有如柳絮纷飞,已正对面前人喉间。也许是志在必得、认为这个距离已经绝不可再逃脱了,他唇角略勾起一点弧度,手肘略往后撤,已经有了要收手的迹象。但事实证明,在尘埃落定前,就算多么运筹帷幄也不能掉以轻心。柳轻绮执剑立于原地,不多不藏,微微笑着望着他靠近,甚至张开双臂,呈现某种拥抱的态势。
柳泽槐身形迟滞了一下。一剑将要刺出,他却骤然醒悟,连忙要收势,可为时已晚。那些裹挟着风雪的利剑依旧随着他的身形向前冲去,割破春风与幻影,擦过他的身侧袭向柳轻绮的致命处。冰冷、尖锐而带着无穷无尽的少年狂气,宛如一条冰龙般奔驰不歇,气势汹汹好似能断三江,可却在即将比邻柳轻绮眉心的瞬间骤然停滞,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僵硬在半空。
只在这一瞬前夕,柳轻绮已经一膝顶上他的小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一脚踹上他的手腕。这一下丝毫没有收力,柳泽槐眉头一皱,吃痛松了手,摇影剑就要脱手。他瞪大眼睛,也不管手腕多痛,飞身就要去夺,身侧却凭空飞来一把长剑,猛然与摇影剑对撞,但闻铛的一声,两把剑曳出一层又一层残影,瞬间飞出去数尺远。
转头一看,柳轻绮也两手空空,他方才为了不让柳泽槐拿剑竟然直接把杳杳丢出去了。两柄神兵交叠在一处,摔落在地,尚在微微发光、嗡嗡作响,柳泽槐已经立即回过神来,一侧身避过柳轻绮当胸袭来的一掌,顺势隔过他的手腕,在万千剑影中把住他的肩膀,在这期间叫柳轻绮抓着机会,让他小腹挨了一拳,但他咬着牙,决心不给对面任何一点翻盘的机会,硬生生忍下这钝痛,用力向侧一翻,两人一时都无法站稳,摔倒在地。
这一下实在是狠,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声音,两人都不由纷纷闷哼一声。若说两人之前还算是手上有数,这回交手下来已是胸腔起伏不定,眼眶都微微有些红了。柳泽槐一条腿卡在他的腿间,一只手扼着他的脖颈,将柳轻绮牢牢压制在地上。他之前躲得轻盈,明显也并不靠蛮力取胜,也许柳轻绮本以为那一拳他会躲开,如今形势发展成这样,他也微微瞪大了眼睛。柳泽槐呼吸粗重,虽不至于是掐着他的脖子,却也是紧紧压在他身上,不给任何翻身的机会,见得柳轻绮用力挣扎了两下也没能脱身,那年轻俊美尚显青涩的脸上才终于慢慢褪去了谨慎与冷峻,渐渐染上两三分快意。他扼着柳轻绮脖颈的手稍稍上移,一把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额发尽湿,胸前剧烈起伏,却是愉悦万分,居高临下地笑起来。
他手上用了些力:“叫。”
柳轻绮也好不到哪儿去,额角布满薄汗,气喘得柳泽槐都快压不住他,两个人看起来太像是一段叠起来的波浪。他抬手把住他的手腕,微微偏一偏头,笑道:“叫什么?”
“叫哥啊!愿赌服输。”
柳轻绮平躺在地上,任他扼着,观察他的眼神些许时候,突然嘴唇一抿,笑了。
“小柳少侠,我偷偷跟你说,虽然英雄擂不忌任何种类的切磋,但是肉搏实在是不太好看。”柳轻绮勉强扬起上半身,凑近他的耳朵,声音很小,但笑个不停,“所以,如果你不服,可以赛后再来找我。随时恭候。”
话音刚落,他的两条腿便突然曲起,整个人像一条刚放上案板的鱼一样往上一窜。他已经像一张纸一样被柳泽槐紧紧按在地上,怎么看都已经不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翻过来,可事实上,他的手指只是掰着柳泽槐的手腕往旁侧稍稍一歪,甚至没把他的手臂动摇一分,腰部便顺势发力,借着这个姿势向上一扬,一眨眼便已翻身而上,两腿紧紧将人锁在身下,于此同时右手一抬凝出一把气剑,一瞬横在柳泽槐喉头。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瞬时全场寂静。所有的眼睛盯紧了擂台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能吵吵的令狐千眠师徒那边都没了动静。柳泽槐也好像没反应过来,有点愣愣地被制于手下,柳轻绮跪在他身上,膝行上前调整了一下位置,直起身,将剑锋又往前送了送,逼迫柳泽槐扬起下巴露出脖颈最脆弱的部分,说道:
“叫哥。”
“……”柳泽槐咬紧牙关。他死死盯着柳轻绮,这下目光才终于变得恨而无声。他的双颊都似乎要因为咬牙而鼓起来了,眉毛皱得死紧,双眼皮愈挤愈深,固然他长得好,生气也好看,可这般下来就难免也有点滑稽。柳轻绮看着看着,便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但就算如此,鼓起的手臂也不曾有分毫放松,将柳泽槐死死抑在地上,彻底终止了这场切磋。
“叫啊。愿赌服输。”
他一边笑一边催促。柳泽槐恨恨地咬了咬牙,目光像是要把他盯穿,好一会儿之后才一撇头,从牙缝里逼出一句:
“哥。”
柳轻绮侧耳倾听。柳泽槐尽力扬起上半身,贴着他的耳朵,报复地笑了一声,恶狠狠地说:
“哥。哥。哥。怎么样,听见没?”
柳轻绮不吭声,只是松了手。右手的气剑也消散在空中,松手的一瞬便像一片羽毛般被柳泽槐掀翻在地,而他却只是躺在地上,望着面前人的眼睛,却好像仅仅只是透过他看太阳,像躺在一片云上,睡在雨里。他失去了所有力气,在短暂的沉默后,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接着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一滴细汗顺着额角咕噜噜淌下,没入发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