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泽槐怎么想的不知道,但柳轻绮无比确信必然是叶云盏和方濯一块儿把林樊这孩子给教坏了。几年前刚见着他的时候他还是个说句话都有点腼腆的人,就连几月前都没这么油嘴滑舌,突然间好似长了脑子,一下变得能说会道起来,这么大的工程量可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完成的。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翻阅着林樊的“上供”、一封封信件内容落入眼中时,心尖还是忍不住地颤动。他与方濯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基本上没给彼此写过信。他看方濯写字最寻常的时刻就是小测和帮他完成各种各样的工作。他甚至很少能看到从方濯的笔下流出这四个字,“见信如唔”。如此一来,他竟因此而长叹一声,有了些微妙的感慨。
柳轻绮翻动着那些几乎每一封都在暗中戳向他心底最隐秘惨痛地方的信件,只觉五脏六腑已拧成一根绳,吸一口气都颤颤巍巍得疼,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笑看一眼林樊,说道:
“你觉得他的字儿写得怎么样?”
林樊有些犹豫:“还可以……”
“他自小生于乡野,又不太热衷如此,自然要随意些。莫怪。”
林樊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些,盯着那翻着信件的手不敢说话。好在两人之间也没什么闲工夫谈些别的,但句句集中,也未免字字诛心。他自然了解自己信里都写了什么,看柳轻绮读得认真,心里相当不安。半天之后终于小声说道:
“门主,此番固然是我和方少侠冒犯,不问门主意思便私自过问门主私事,当罚。但是,我与方少侠此番心意必然与旁等无关,不会有别的任何心思……”
“林樊,你也别这么说,我不是不明白,我就是奇怪一件事情。”
柳轻绮转过头,忽而笑吟吟地望着他。
“方濯来问你,你便同他讲。分明知道这是你小师叔讳莫如深的事情,你也替他打听?这又是为什么?”
林樊欲为自己辩解,闻言却噤了声。他的脸色一时窘迫,像被骤然戳破了某个秘密,哑口无言。
柳轻绮道:“仅仅只是因为朋友情谊?江湖道义?或者是他给了你什么东西?”
“还是因为……”他敲了敲那一摞厚厚的信件,“你其实也想借他的名头,去从柳泽槐那里了解到一些什么?”
柳轻绮的眼神和他手下压着的信一样不曾隐瞒。处处都写着他想知道、他将知道以及他已知道。而同样的,这样的眼神倏地让林樊反应过来他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选择——能和柳泽槐做了这么久朋友的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方濯是他的徒弟,这么多年屡受他的宠爱与庇佑,自然对他的评价与旁人不同。那么,他呢?一个与此人甚至独处过半日的别的门派的弟子,又怎么能够通过别人的一句言语直接为他定性?
林樊吞了口唾沫,好在反应很快,下意识就在脑中开始编瞎话。这时却又突然听到柳轻绮说:“别想着撒谎,我看得出来。”
“啊?”
林樊心骤然一跳,坠得他胸口生疼。柳轻绮意有所指:“脸。你一撒谎就脸红。”
“……”
柳轻绮问道:“好奇?”
“……”
“觉得不应当这么做?”
“……”
“或者你和许家曾经有过什么关系?”
林樊咬咬牙,决心打死不认。只说道:“门主放心便是,我们林家与许家仅有生意上的往来,其他时候没有任何关系。”
“哦——”柳轻绮拉长了声音,“和许家没有关系,那就是和柳家有关系了。”
林樊心里一紧。柳轻绮眼睛盯着他,张张嘴,眼看着那个名字就要被吐出来,林樊扎根在地上的双脚终于动了些许,往后跨了一小步,已经打算好了在柳轻绮将要说话时就立即趁他不备直接转身逃之夭夭,要是柳轻绮真不依不饶追过来问他就玩一手死不认账,反正到底怎么个回事这人也不知道,他不清楚柳轻绮的想法,难不成柳轻绮就清楚他的了?
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林樊才终于松了口气。他的肩膀慢慢地放了下来,喉结悄悄动了动,感觉自己在这给自己挖的坑里似乎又成长了一些有的没的。他正一正色,努力压着自己的脸色不露馅,尽管腿上已经做好了立即夺路狂奔的准备,嘴上却依旧说:
“那自然是因为,小师叔待我很好,我当然希望可以给小师叔分——”
剩下的没说完,也不知道他是想说分忧分家还是分钱,总之,他接下来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了,逃跑的打算也被打断了。两人一个抬头一个回头,均是惊异万分,林樊一个健步冲到窗户旁边,什么也没瞧见,只看见好像有人在往这边跑。
他立即回头道:“门主,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就要走。柳轻绮立即站起:“我同你一起去。”
肯有人帮忙自然是好事,而且还是这样高门大派的门主,林樊当然不可能傻到拒绝他,当即称谢。两人匆匆出了门,朝着响声产生的方向奔去,路上便见一个柳府小厮踉跄跑来,一见到林樊就立即扑上来。
“林仙君,总算找着你了,出大事儿了!”
他左顾右盼:“少爷呢?”
“小师叔应当在演武场,有什么事儿你先跟我说,”林樊扶住他,“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柳泽槐身份特殊,他府邸的手下自然也是精挑细选的,至少能在大风浪面前不卑不亢,不至于六神无主。如今这么慌张也是难得一见,想也知道事情不小,问着话,就先把腰间的剑取了下来。
果不其然,这小厮说道:“少爷将许家主留下太长时间,许家的也急了。这会儿带着人堵了柳府,说非得把许家主给带回去不可,若是不放人,他们也不回去。”
林樊微微皱眉:“不回去就不回去,这有什么?小师叔说了,若交代不清楚,谁也不能把他带走。如果许家的非得这么耗下去,那就随他。看看最后是谁熬过谁?”
“是,林仙君,若是只有许家,倒是不足为惧,但主要是,他把陆家的也带来了……”
林樊一愣。柳轻绮在旁边冷不丁地说:“哟,这是要宣战。”
小厮求助地看了他一眼:“门主说的是。那许家的带的人不少,也对外放了风声,说柳家仗势欺人。目前还没传到天山剑派,只怕山上若是知道了,可能对少爷不利。”
“……都是同门,知道小师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倒也不至于担心这个,”林樊叹一口气,“那许二少爷现在在哪里?”
“就在正门。”
林樊回身看柳轻绮。柳轻绮立即道:“放心,我同你一起去,我也想看看这许二少爷到底何许人也。”说到这儿,像是想起来什么,他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况且,若是当真需要出手之时,你不方便出剑,身边多个不认识的人也是好的。”
林樊边走边说:“许家竟然没有见过门主吗?”
“那当然没有。十年前只是因你小师叔认识了烟苍小姐,她家人是一个没见着,”柳轻绮笑道,“不过也好,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林樊闻言,终于才算是舒一口气,笑了一下,摸摸鼻子有点窘迫:“但是又得麻烦门主了。”
“一点小事而已,算不得麻烦,”柳轻绮道,“不过缓兵之计不可取。若今日出手,就必须要让他们以后都不敢来。”
“门主打算怎么做?”
柳轻绮却没有回答他。他的步履很快,走得衣带生风,却分神转头看他一眼,带着笑道:“分忧?”
林樊怔了一下。
“什么?”
柳轻绮不说话了,只含着笑接着往前走。林樊一头雾水,从他那清淡但浑似了然的笑容中恍然大悟,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紧赶两步上前,想喊住他,喉间滚了一圈莫名其妙的解释,最后还是一气儿吞了下去,一声不响地跟在柳轻绮身后,只当此事从未发生。
而介于他的言语,林樊只知道他估计是有办法,但却不知道是什么方法。通过那小厮他也清楚估计现在情况复杂,但真到了正门,还是脚步一顿。
事实证明,许二少爷实在也算是个孝子。为了把爹“赎”回来,当真是下了血本。情况远没有小厮说得那般简单。仅看那气势,也绝不止两家,除非是将整个家族都动员过来,但是其间他还看到好几个陌生面孔,明显是之前从未见到过的。
林樊不由掀起眼皮,看了旁边的柳轻绮一眼。而此人脸上之前的那种轻松也消失些许,神色凝重,连眉毛都微微拧了起来。林樊只能听到他小声说:
“来的人怎么这么多?”
林樊不敢隐瞒,说道:“此前这许家便数次来找小师叔要人,但都被拦回去了。估计是许家也知道不来点硬的不行,就是要逼小师叔放人。”
柳轻绮点点头,若有所思。
“看这架势,若是不放人,他们就打算把事情闹大,好叫他小青侯身败名裂啊。”
“可他们可怜许家主被关,却又不想想我小师叔的处境,”林樊一听这个就来了气,“当年是它许家卖了女儿,平白杀了一无辜女子,惹出那么大的祸端,如今竟然还有脸过来威胁小师叔。作恶不还非天理,如今只不过是叫他给十年前的恶念还债罢了,如此也好过来叫嚣?”
林樊说得气愤填膺,柳轻绮却一笑,说出了那句这几日仿佛已经刻在他脑门上的话:“好了,别发脾气。”
他的手摸到了腰间,摸了半天却突然放下。林樊一低头,那儿空空如也,没有剑。柳轻绮也才像是如梦初醒一样,转头看他,表情有点尴尬。
“我忘带了。”
“……”
林樊犹豫着将剑送上去:“那要不……用我的?”
“没事,”柳轻绮说,“我自有办法。”
他在正门内站了一会儿,像是踩着阳光嵌在空气里,被影子钉在原地,就那样立着、飘着,然后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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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樊感觉他应该去跟方濯说一声,告诉他回去好好劝劝柳轻绮,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或者是完全可以不说的话那就别说。这人要是少点废话简直完美。他一点儿也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催促着柳轻绮说出那句“没带剑”,又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在发现柳轻绮其实完全可以不用剑的时候不感到被耍弄。
许家的二公子许之桢他认得,就站在最前头。也无怪乎柳轻绮说他是“孝子”。他生得不错,皮肤白净,看着年纪也不算太大。他是许家的外室子,原本不受重视,但因为这家嫡长子整天吃喝嫖赌,实在不争气,许家主也不想把基业就这么葬送在这个败家子手上,无奈找回了这个一直被养在外的儿子,多加教导,如今倒也是这原本不太在乎的儿子过来替他摇旗。
许之桢是许烟苍的弟弟,此前柳轻绮从未见过。算算年纪,大抵也是与林樊差不多大。只是那华贵衣衫更长几分年龄,双唇紧闭,抿成一条线,愈显得此子似乎已经做好了继承家业的准备。他出身卑微,从小受尽白眼,后来虽又得了许家主的精心培养,但却难改其质,为人虽不算狠厉,但也杀伐果断。如今也是被逼到没办法了才这么做,林樊看着看着他,知道他姐姐被烧死的时候他才刚被认回本家,也只得在心里叹口气。
柳轻绮微微眯眼,见林樊不说话,心里也有了底:“那就是你们一直说的许二少爷?”
“是。”
“原来如此,”柳轻绮摸摸下巴,“长得还可以吧,但没我们家阿濯好看。”
“……许家主自从生了长子长女后内室就再无所出,五年后才又有了这个儿子,”林樊道,“算来,比我和方少侠还要小一岁。”
柳轻绮笑道:“那我岂不是也算是仗着是前辈而欺人了?”
“一码归一码,他来找麻烦,那就得料理,”林樊握紧了剑,“他替他父亲喊冤,又来柳府找麻烦,便不能手下留情。”
柳轻绮嗯了一声。神色却在听到这句话后不免僵硬,只是很快又恢复原状。柳府正门前严阵以待,只是在柳泽槐到来之前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知道林樊来了,才让出一条道来,低头冲他行礼:
“林仙君。”
转头又看柳轻绮,却被人一摆手,轻飘飘压下。林樊关键时候也担得住事,知道此时也没必要和人家客气,一声招呼不打,一经站定,便同许之桢说:
“许二公子难道是听不懂我小师叔说的话吗?此事一日不调查清楚,柳府就不会放人。明明上次公子也应下了,为何今日又这般大张旗鼓?”
许之桢年轻气盛,又救父心切,脸色自然不可能好看,也不爱吃林樊那一套,只沉声道:“家父被锁在贵府水牢已将近两月,贵府既不放人,又不让探望,究竟是什么情况,贵府又不肯透露,许某气急攻心,故而前来讨一个说法,有什么错吗?”
林樊虽然脾气好,但并不好惹。在这时,他的脸上到底还是显露出几分在喝醉后才会展露出来的冰冷神气。他耐着性子说道:“原因是什么,小师叔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反观公子这又是为何?我小师叔可从未将令尊所做的事情公之于众,可公子执意如此,怎又不是诚心要为难柳府?”
许之桢到底还年轻,听到这话,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很不好看。他来的最勤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听林樊这么骂他一句,估计都快听吐了。
不过事实倒也如此。虽然柳泽槐知道他父亲做了什么,可作为他的儿子,许之桢又如何能接受这些?何况,空口无凭,尽管许家主自己已经承认,可任何没有证据的指控也许都是有心之人的栽赃。现今所有人都知道小青侯莫名其妙将世交家族的家主关了起来,但要理由,却是谁都给不出来,只对外说一句“牵扯重大,切莫多问”,又怎不会让他人揣测、令子女心焦?
但是,尽管明白人都听得出来林樊这句话回应得并不好,甚至有可能并不能替柳泽槐开脱,但也心里清楚,他实在再没别的办法。许之桢不比别人,不能对民间出手,这是修真界每个门派都被刻在门规上的戒律。林樊又从小如此看重规矩,自然不可能逾矩,而到如今境遇,也只能破罐子破摔。
而在此时最为愤恨和尴尬的,莫过于许之桢。他既然能拉人来,自然也不会说得太清楚,也许不少人尚被蒙在鼓里,听林樊这么一说,都纷纷朝他投去目光。而许家多年前的变故在这些世家之中也不算个秘密,也都知道柳泽槐突然发难有很大的可能与许烟苍有关,如今一来,与其说是替他撑场子,倒不如说估计都想着要了解一番此中秘辛,好回去同家人茶余饭后有个乐子,好好说道说道。
其实若换以往,林樊倒是不介意他们过来掺和这些事,反正柳泽槐的面子也没人敢驳,任他背地里瞎诋毁又如何?乐也乐不到他身上,顶多就是对柳泽槐这做派瞠目结舌一阵罢了,倒也没什么人会说他仗势欺人。因为事实正是如此——柳泽槐到处送钱,义薄云天,声名好得不得了,不是它一个常年不出的许家所能赶得上的,若他做些什么出格的举动,想必也是“小青侯必然有他的苦衷”。
只不过尽管这么说,林樊心里却仍有点顾虑,毕竟师出无名,谁也不知道许之桢到底是怎么跟这群人说的。柳泽槐破罐子破摔,同许家撕破脸,取了下下之策,但却又固守着那点残存的体面,不许任何人打探许家的动作,任他们说去,故而许之桢究竟在背地里活动了些什么,柳府也是不太清楚。
但到底,他既然这般选择,其意图也昭然若揭:就是想以人言逼迫柳泽槐放人。林樊这么说,也无异于给人家递了话柄——柳轻绮于一旁听得确切,他这话一出来,他就微微皱了皱眉头。果不其然,旁边有个人清清嗓子,说道:
“既然如此,堂主何不就如此公之于众呢?二公子来此,也无非只是想讨个说法,自然是不再在意这其中礼节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劳烦堂主多说一声,也能让咱们心里有个底。这么多年的老相识突然被这般对待,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一句话的事儿,孰是孰非大家也都明白,林仙君放心便是。”
林樊虽自年少起就常在山上,但逢年过节倒也经常回到本家看看,明白这群人虽然没什么威胁,但也麻烦,不好惹,向来捅的都是软刀子,一寸一寸地磨,烦得人要命,也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抿紧嘴唇,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却已迅速开始盘算到底是要拖到柳泽槐来,还是干脆半真半假抽点消息出来打发了事,可就在这时,一直装死不动的身旁人却突然有了动静,柳轻绮一拂袖子,飘然而上,林樊都没看清他到底如何动作,他便已经到了许之桢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许之桢不曾想到他突然出手,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把手往后抽。但柳轻绮的手紧得如同火钳,牢牢地握着他,手指只往那脉上一搭,笑容便愈深,和颜悦色地问他:
“小仙君灵息不错,基础极佳,可见尊师必然功力深厚。只是摸起来不似天山剑派的功法。可否同某一论,阁下究竟师从何方神圣?”
每天都超困,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从此后不叫蜿蜒晚宴了,叫“觉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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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画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