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绍恒对振鹭山的来客不太在乎,也正似柳轻绮对靳绍恒不太感兴趣一样。他天生不是学医的料,从小没什么特殊爱好,一心一意只练剑,得亏柳一枕不太拘着他、有时甚至还会和他一起找点乐子,才不至于被养成个呆子。以前不少人喜欢他,也是喜欢他这一手好剑法和活络心思,所谓世上风光有万千,风铃似的湖水与青葱远山相交辉映,水面漾然而有粼粼波,天际晴空万里、薄云投递而下有如一丛芳草,清风明月,白鹭秋溪,却也不过少年一段随风飘荡的衣袂,收剑回身一刻倏地转头,第一眼便能从那未褪的剑影刀光中窥得一双脉脉含情的眼。
这样的年少,若无情爱相许,天理难容。
可就是在这飘飘落落像是无根浮萍似的轻浮年少里,柳轻绮的一颗心放得格外严实。他一点儿不为他人痴迷,从来没有为谁动过心。在叶云盏还为山里的漂亮师姐而绞尽脑汁想着何时才能不练剑、好叫自己偷偷藏在饭堂门口多看她一眼时,柳轻绮早已归剑入鞘,站在那急速水流中动也不动一下。当云婳婉还在为了山下的来信一封一封焦头烂额时,他已能在一旁为她出谋划策,所言所行分毫不为那甜言蜜语或是暗自威胁而动摇,从那双看似温润的唇中吐出的,却唯有“薄情”二字。
“师姐,你若不愿意,拒了便是。撕了,扯了,或是到云城去蒙上脸把他一刀砍了,别误了道心便好,”他笑吟吟地说,“命是你自己的,过的也是你自己的,和他又有什么干系?你别看他们现在说的这般好,可只有骗子才会有这么多花招。师姐你可得想清了,若是你下不去手,那就我去。”
叶云盏只记得当时云婳婉只笑,那略有愁云与烦躁的脸上终于扫清了不悦,轻轻飘飘地一弯眉毛:“说的是轻巧,可哪有这么容易?你去,倒是也可以,只是若有一日东窗事发,连累的还是振鹭山。”
“那你就同他说,这辈子永不合籍成婚。”
云婳婉道:“若未来呢?”
柳轻绮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一笑。
“未来?”
他的声音倏地一低,分外从容不迫,只那双总是含着一段笑意的眼神往这边一投,像是淬了火的剑倏地落入冰窟,转瞬便一片冰冻。
“师姐,我本以为,你已上了山,便已经不曾考虑过有那脏污俗物的未来了。”
云婳婉一愣。柳轻绮轻轻勾一勾嘴角,没说话,可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一个俗物而已,”他稍稍低低头,“这个没了,总有下一个。师姐,过去的垃圾,丢掉便是丢掉,莫要再让他出现在未来里了。”
当时柳轻绮和云婳婉的对话没避开叶云盏,也许是因为他俩觉得叶云盏听不明白。不过小孩子是小,不是傻,叶云盏那时候可能一知半解,可回去想一想,便心里头门清。这会儿长大了,这一场景不曾在脑中抹去,过一阵子便总能想起来。更何况山下现今正与那对话中不曾出现的另一人有关——这来自于云婳婉过往里的“垃圾”,若不是她拦着,估计在十年前就已经成了柳轻绮的剑下亡魂了。
而他死不死,叶云盏以前觉得不是那么重要。现在才知道,也许有时一句无心的言语也将是某种先见之明。
——他妈的最开始就应该把于朗清一剑杀了!
叶云盏长大了,脾气相对来说还变得稍好了一点。只不过这种好大概也只有芝麻大小。若这些年月也曾教会过他某种人生的意义,那便是叫他终于明白,解决问题前其实也没必要一定大呼小叫。但那怒火却堆积在心头永不消失。所以这么多年,两人一碰到一起,若要谈正事,那基本上就是考验柳轻绮苦修多年的安抚技术的施展过程。
而他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最开始是什么样子。就连柳泽槐,已经认识了他十年,与现在的这个柳轻绮相处的时间甚至比之前的那个要长得多,但是偶尔想起,他却依旧感到吃惊。
“……你观微师叔之前那性格可不比现在,那就是个炮仗,点一下就着,有时候不点都着。”
柳泽槐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将那一张又一张的废纸展开、叠在一起再团起来丢掉,像在重复某种毫无意义的警示。林樊有点看不下去了,接过他手里的工作帮他收拾着桌子,柳泽槐这才如梦初醒,摆摆手说声抱歉,要接着自己干,却被林樊一声叹息制止在了原地。
“小师叔,”林樊摇摇头,“我来吧。你接着说。”
“你也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好总过来给我当手下,”柳泽槐笑道,“得了,今天也不是讲故事的时候。你回去吧?前两天我刚听你师尊说,近日你的剑法愈加高明,已在同辈弟子中独占鳌头、遥遥领先。这样好的天资别浪费在给我整理桌子上。你放心,有下人。”
这话柳泽槐已经同他说过多次,一有空就说,只是近些日子说得格外勤些。林樊自己心里清楚,这些话绝对不是他师尊过来提点柳泽槐的,他师尊没这个工夫也没这个闲心,纯粹只是柳泽槐怕耽误了自己。而这一切的缘由,他也心知肚明——柳轻绮那边一笔烂账已经把方濯牵扯进去了,他不想因着自己的事再将其他无辜人等的前途毁掉。而对于他自己的定位,师尊也说的很清楚:这是天山剑派百年难遇的天才,若到了迫不得已的时机,全山也许都要为他让路。
到底要不要过这样的人生,林樊心里自然是拒绝。只是他习惯了沉默,在家中沉默,山上沉默,直至在柳泽槐面前也沉默。人不张嘴就说不出来话,而沉默也只会代表着某种默认。林樊抱着一堆废纸,心头突突乱跳,人却不知为何,又陷入了沉默。他想张开嘴说没事的不耽误他练剑,但是前三个字似乎说的有点太多了,再说,他不烦,只怕柳泽槐烦。
但到底他还是没走。半天之后,林樊那颗本来就不算太活泛的脑子才终于缓慢地转出一个解决方式来,只是绞尽脑汁出口时才发现,这可能有点冒犯柳泽槐。
“——我听方濯说,观微门主的脾气特别好,几乎没人会惹他生气,和小师叔说的完全不同。”
完了。
一说出口,林樊的心就一凉。他也算是病急乱投医,想到一句话就出口了,说完才发现这似乎是在质疑柳泽槐。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抬脸,果不其然,看到了柳泽槐微妙的表情。
“……你是信我还是信他?”
“信你,你你你。”林樊赶紧道,“我、我就是说说。而且我觉得观微门主现在脾气确实是挺好的。小师叔你也少生气,生气伤肝。”
柳轻绮很关心他的肝,自然也很关心朋友的,所以实际上在这几天,柳泽槐听个头儿就想吐的话其实就是这一句。但现今发生的事又岂有不生气之理?他长出一口气,听着这话,头就立即疼了起来,但碍于劝他的是林樊,再多的不悦也被吞入胸口,生生地滚入血液中。
“少听方濯在那瞎扯。这是他师尊,他对他当然有自己的特殊评价,”柳泽槐吞下烦躁,竟然还能柔和笑笑,“就他这张脸,没人看上他都不可能。结果就是这脾气搞得大家都敬而远之,不敢靠近,实不相瞒,人家发火都得点火,他可能都不用点,一个眼神就行。没见过他的都不能说自己见过性情大变者。我现在都觉得惊奇,一个人怎么就能直接变成这个样子。”
“……”林樊抿了抿嘴唇,正要说什么,却被柳泽槐调笑着捷足先登:“只不过,变了也没用,现在早没人能和他成道侣了。”
林樊的眼神轻轻动了动。
“为什么?”
“为什么?你想想,他是个弟子的时候可以,可当他成为门主的时候还行吗?”柳泽槐摇摇头,“所谓高处不胜寒,不过如此。谁不想做个门主夫人?只是有了这个,便注定不能有那个。也算是命吧。”
柳泽槐只是随口一说,想快点结束话题,没别的意思,但这话却在林樊心里扎了根。他本就一腔夙愿无从说起,山上又都是正经人,要真叫他们知道了估计能把他左腿打断,送回家再让他爹帮着打断他的右腿。更何况,此事是否也只是他情窦初开的臆想,尚未可知——这世上又怎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莽撞地承认、并且一头栽了下去,是否也算是这世上最无可救药之蠢人?
可怜林樊赤子之心,如此天真,什么都不明白。只是这略有过激的感受让他虽然谨慎地隐藏着、不打算让别人知道,却也生出了些许从方濯那里旁敲侧击些法子的心思。他自认这朋友比他自己聪明靠谱得多,若他说自己有难,他必会出手相救,只是……
林樊不知道——当然,方濯大概率也不会让他知道,他这看似有点脑子的“十分有主意”的朋友,在这可怜的沉默时期比他要更狼狈。林樊是个好人,但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些,他也一定会笑他的。但是,谁也不能确保他的表现就能比方濯好到哪里去——如果他真的有机会知道,他自己都绝对不会对自己有信心。
林樊搓着剑穗,心烦意乱。柳泽槐近期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工夫料理他,他倒是有心,只是实在插不上空,前几日甚至和柳泽槐一天说不上两句话。林樊深知坐等无用,只能主动出击。犹豫半晌后,他终是下定了决心,将目光投向那个平素无人往来、专门用来待客的小小庭院。
柳轻绮见到林樊的时候正在院子里一边看书一边散步。或者说,是以蜗牛的速度往前挪动,称作“晒太阳”更合适。叶云盏被柳泽槐拉去切磋了,这俩人对彼此向来是只闻其名而少见其面,终于碰到机会了,估摸着早就手痒,谁也拘不住。
自然,也邀请过他。柳轻绮当然不会给他们一点悬念,摇一摇头,一点犹豫也没有地拒绝了。
柳泽槐最大的美德就是在走入毫无希望之地时也仍会尽自己所能争取一下:“左右今日无事,去一趟又怎么了?你这剑多年未出鞘,仔细生了锈。再说了,我这边新建了个演武场,你也去看看。”
说着就要去抓他的手臂。柳轻绮不动声色往后撤了一步,逃开他的桎梏,笑得看不出半分破绽:“去看你的演武场干什么?”
“那当然是看看哥哥雄厚的财力,”柳泽槐道,“不是兄弟吹,只要你去了,那就不舍得走。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就算是皇帝过来瞅一眼,他也得自惭形秽。”
柳轻绮也只是笑,不置可否。柳泽槐问道:“去不去?”
“不去,”柳轻绮摇摇头,“不去,没兴趣。修得再好也不是我的。”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个啊。”
“知道你财大气粗了,滚吧,”柳轻绮笑道,“老子这辈子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有钱人,要什么有什么,真糟心。”
两人互损惯了,柳泽槐一点不放心上,见劝他无果,就自己搂着叶云盏乐呵呵地走了。这时候他俩就不会担心柳轻绮,知道他闲不住,自己找乐子的水平会突飞猛进。只是却不曾想到,柳轻绮非但没有找乐子,反而在屋子里自己待了半日。他竟然当真结结实实认认真真读下去半本书,这才无论哪个认识他的人眼里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他给人的感觉向来是与清净不相关的,而此刻所行,足以让人略有恍惚。
林樊就是那被晃了一下的一员。但相对于一些图谋不轨的人来说,他的想法实在是简单到令人怜惜,仅仅只有一句:
妈呀,他竟然在读书。
……他脑子是搭错哪根弦了?竟然在主动读书?
当然,下一句主要是给一些没素质没分寸感(指方濯)的人准备的预言,林樊作为君子是不可能这么想的——或者说,想得没这么露骨。要真是深究起来,倒也大差不离,甚至说不上有多礼貌,但此事倒也是有情可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但到底,君子就是君子,但凡有了这么一点小心思,林樊就觉得羞愧难当,仿若将自己过往的一切所学都辜负了似的,恨不得为这没风度的想法打自己两巴掌。他用力摇摇头,将那不听话的、总是占据着脑海的想法甩掉,可拱手行礼时,脸上却依旧覆了一层薄红,愧疚的。
林樊愧疚而心虚地说:“见过观微门主。”
实话讲,与方濯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柳轻绮没学会他的勤奋也没学会他那混如打了鸡血一样的热情用功,单单学会了怎么从那微妙的表情之中窥得他这心尖如针眼似的小徒弟惆怅的内心。这人难伺候,稍稍有一点不如意就爱胡思乱想,可奈何他喜欢,没办法。他只瞧了林樊一眼,见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竟然浮现出某种熟悉的羞赧,便立即大知不好。连个礼都没回,装作没看见,转身就想逃,林樊一惊,那点诡异的羞涩也不见了,慌忙喊道:
“门主,是我,是我,林樊!”
能不知道是你吗,躲的就是你。柳轻绮心里乱嘀咕,面上却不好表示出来,既然已经被抓了包,他再跑也实在不像话,只得稍稍仰起头,冲着天空绝望地叹一口气,再转头时,那心灰意冷的面色已然变得格外温柔体贴、和颜悦色:
“林少侠有何要事?”
林樊正要去追他,闻言顿了脚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柳轻绮心思纯善,想得倒是很好。他特意用了“要事”两字,想通过道德教化来引诱林樊大为自责而一走了之——你个弟子能有什么要事?你师叔都和别人互殴去了,不是大事别来烦我,他相信林樊知道这个道理。对于别人的徒弟,他总会无条件地相信他们的智慧。
可能,林樊是知道的。只可惜他实在是忘了一点——太温柔的语气往往会给人一种无限包容的错觉。他笑得太真诚,眼神太温和,由于是别人家的徒弟,所以总带着一股怕是惊扰了人家一般的做派,声音像是从心尖滚出来的一滩水,叫人忍不住一个愣怔。
林樊也是如此。再多的隐秘不安,在听到柳轻绮这句话之后,便瞬间分崩离析。
他追上前,彻底消解了那一点犹豫与不自在,将柳轻绮的语气当成了一种鼓励,当真老老实实地说道:“门主,不是什么要事,只是晚辈斗胆,想问一些关于许小姐的问题。”
柳轻绮抿抿嘴唇,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许小姐?”他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林樊将自己这几日的隐忧与忐忑全同他讲了,为了表明自己的真诚,一点儿没隐瞒。他到底还年轻,没经历过什么事,自觉没什么好瞒着的。只是柳轻绮这么多年总是和一句话一个谜语的人打交道,后来自己也险些变成这样的“恶人”,听得一愣一愣。这小子心思比方濯还直,说不藏,就真的一点不藏,说完便眼巴巴地望着他,最后还加上一句:
“门主,我是小师叔的师侄,是天山剑派掌门座下弟子,也是方濯的朋友,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你要相信我的为人。”他将腰间的令牌解下来,送到柳轻绮面前,恳切地说,“若门主不信,大可将此令牌收下,若林樊将今日之事有半句泄露,便请门主拿此令牌到掌门师尊面前告发晚辈。”
那腰牌古朴光亮,雅致水润,上刻覆雪苍龙,张牙舞爪卷云而上,虽显威武却并不见杀气,反倒似收剑回鞘那一瞬的长风浩然,做工精巧,惟妙惟肖。正是天山剑派的象征,林樊能把它押在这儿,其心已可见得。柳轻绮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不速之客带着一颗无法摧毁的心,也叫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终于道:
“小青侯很信任你,我不信他从来没同你透露过分毫。”
林樊苦笑一声:“门主说的信任是指什么?若信任便是他做什么事都得叫我避过,我倒也算是他手下第一号亲信。”
柳轻绮只是正经事儿上脑子转得慢点,平常也不是真傻。林樊说到伤心处,难免有点自怨自艾的,那表情压根不用隐瞒,一看就能看出来。他现在举的例子,大概率只是近日,而非往日。要不他早就习惯了,压根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而近日里发生了什么,柳泽槐也不愿意告诉他,可他心里早有数。早在振鹭山时他便问过他,从许家嘴里撬出来这些信息,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可柳泽槐只是沉默,守口如瓶。
但他不说,不代表别人猜不到。柳轻绮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定是违了那所谓“君子之约”,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柳家百年基业,至今仍屹立不倒,必有些“特殊的传承”,他不信柳泽槐不知道,只不过是他宅心仁厚,向来不用。可事实上,有时温言软语只会招致祸端,而真刀实枪寻得源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柳泽槐会选择什么、使用什么,倒也无需他人挂怀。
只是他这一面从来没有给他人看过。或许他自己都没有看过。若传到身外,只会叫“小青侯”本人与那记忆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既然柳泽槐不愿生出事端,柳轻绮也没那么热心,就非得同林樊一聊他自己的猜测,立即就想装死。他一瞬间变成了个聋子,听了几遍没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林樊耐着性子重复两遍,可怜此人演技不错,点子却实在烂,若是个不认识他的人,说不定当真会以为他是个不幸的又聋又傻的人,只可惜在他面前的是林樊。
“……门主,”林樊叹了口气,“不想说的话其实可以不说的。”
柳轻绮大喜过望:“你知道了?太好了。我不想说。”
“……”林樊挤了挤眼睛,努力挤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可是门主你也知道的,我对小师叔忠心耿耿。这件事情要是不说,闷在心里头我当真难受。门主你就行行好,就当救我一命。我保证不和小师叔说。”
柳轻绮啧了一声:“你看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不过一道陈年旧事,到你这儿就跟命扯上关系了。咱们说好啊,聊天归聊天,不许把命搭上。我不跟你小师叔一样,我没那么多钱赔你们家。”
“门主——”
“哎,别叫,受不起,”柳轻绮一抬手,那书卷哗啦一声往下一打,差点扇在林樊脸上,“你跟你说啊这招没用。方濯天天在家里跟我撒娇,我早就不怕了。越这死德行越没戏啊。”
说着便不忘初心,转头就要溜。林樊本来就不是这种人,只是寻思着投其所好,如今见柳轻绮进步飞快不吃这一套,便也连忙收敛起来,正色道:“但是门主,如果有事憋在我心里,我真的会难受死的。一难受我就会上吊,上吊就会死,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你还是得赔钱。”
提到钱这个事儿柳轻绮就来劲了:“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瞪起眼睛来,“威胁我?”
“不是威胁门主,而是因为这是事实,”林樊道,“门主,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很多不该由我知道的东西我也都已经亲眼目睹,我知道方少侠的血统,也知道燕应叹的一些秘密,而这些本来不是我这个普通弟子能知道的,可是事已至此,门主也不能剖开我的大脑责令我遗忘。所以,不差这一个。”
他本意可能只是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柳轻绮,一件陈年旧事罢了,与这些关乎天下安危的秘密比起来不值一提,可柳轻绮却会错了意,话说到一半,他的脸色就立即沉了下来。
“林樊,”他说道,“你这还不是在威胁我?你是想说,若我不告诉你,你就要将这些你知道的东西都公之于众?”
林樊怎么也没想到柳轻绮竟然能扯到这层歧义上面去,吓得愣了一下,随即便疯狂摆手:“不是不是,门主理解错了!我令牌都到你手上了,何必干这种事情?我、我只是想说,不能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多一件又怎么了?我保证不会往外说的!”
“可你非问干什么?不说不让走?”
“不是,观微门主,我只是不希望小师叔每天都这么忙碌,想替他分担些许……”
“他又不是你师尊,他只是你师叔,本也不必你去为他分担什么。况且柳府这么多人,天山剑派也没有一个会坐山观虎斗,你又急什么?”
柳轻绮微微皱着眉头,心下疑虑万分,语气难免重些。林樊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不免惊愕,在原地呆呆站了半天,见柳轻绮转身要走,才又慌忙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不,等等,门主——”
他慌不择言道:“自从方濯向我询问有关许小姐的事之后,我的心里就总有一根刺卡着……可我二人尽管有心帮忙,却依旧无头苍蝇似的乱撞。门主,私自插手此事,确实是我不对……但我只是太担心小师叔了。当时风波一起,他便废寝忘食,几天几夜不合眼,我真怕他身体熬出毛病来。门主、门主你就行行好,同我讲一讲,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我放心不下,我真的放心不下——”
要么说林樊是个老实孩子,这一声声的凄切不已,有如哀鸣,任谁听了都得不由动容。柳轻绮又向来有个耳根子软的毛病,听他这么唤两声,再加本来对林樊印象就不错,便总觉他也可怜,心肝儿随着一块儿颤,差一点就要缴械投降了。
他说得不准,到底,还是过不了这关。
柳轻绮叹口气,转过身来。他不爱管太多麻烦事,往日碰到这种“别人家的家事”,他定要绕着走,可惜如今这旧账与他又扯不开关联,装傻一条路已被彻底堵死。林樊焦灼望着,见他转身,当即眼睛一亮。
“门主——”
“得了,叫魂儿呢,”柳轻绮揉揉眉心,“我这好不容易想读个书,你又过来叫我难做。不过你若是真想知道,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此话一出,林樊却又犯了难:“门主,我不过一介普通弟子,恐怕……”
“放心吧,我可不会让你去偷天山剑派的大门钥匙,”柳轻绮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把你和那兔崽子的来信给我看一遍。”
“兔崽子?”林樊一头雾水,“谁?”
“还能有谁?”柳轻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自然是你那以武会友志同道合相见恨晚情同手足的好朋友方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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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说:“这就是你想也不想地在我师尊面前告诉他说我和你从来就不是朋友的理由?”
林樊愁眉苦脸地说:“兄弟,真别怪我。你师尊当时的眼神太可怕了,好像我不答应,就立即要把我撕碎了似的。而且死你一个容易,可我是无辜的,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死了太冤。再说了好兄弟在心中,不看表面功夫而看危难之际是否出手相助,有人嘴上说得漂亮可背地里捅人一刀的比比皆是,我真心待你,自然说了什么不重要。”
他说了一连串,感天动地双眼含泪,就差西子捧心做掏心挖肺状,颇为凄惨又真挚。可方濯不为所动,无比冷酷。
“你就说这话是谁教你的。”
林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叶门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