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之术,在修真界向来不算禁术。要是有这阴阳相通的本事,那尽管用便是,况且人人也都知道,死人不会说谎,只是囿于无法说话,若是当真有这样一条法子能够从死人嘴里撬出来东西,为何不用?
故而若是人有此心,又有余力,学一些招魂之法也无可厚非。但由于招魂术自身的一些弊端,招魂时最好还是有人在旁边看顾着,以往面前会放两碗水以观察情况、随时准备出手相助,但对于解淮这种境界的人来说,全然已经不用了。
而这其中,尚有一点不太愿意承认的,便或许是“已然熟门熟路”。
柳轻绮从离开振鹭山到现在就一直没有说话。他神色平静,眉宇平和,看上去分毫不曾慌乱,自然也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表现出来。这一路既有解淮跟着,又有尹鹤在旁边悄悄观察,方濯就是想偷偷上来和他说两句旁的话,他都不会许可,而这一路沉默到底有着怎样的感受,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柳轻绮是知道方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而将尹鹤给引走了的。事实该说,是他亲眼瞧着两人渐次远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柳轻绮盯着那方向出神,一只手撑着额头,面无表情,好像在思考,又好似只是发呆。直到解淮一撂衣袍,坐在他身边,推出剑二寸,柳轻绮才如梦初醒,迅速转头,冲着解淮笑了笑,有些尴尬地说:
“师兄,是你来为我护法?”
解淮也不答话,只是闻言轻轻扬了扬眉毛,一双沉静的眼睛盯着他看。柳轻绮又愣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早在振鹭山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分好工了,由解淮来为自己招魂护法,方濯负责勘察外围,这个建议甚至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质疑,就连方濯都果断同意,可见瞎闹腾数年之后,他总算是终于又做出来了一个没有任何歧义的优秀决定。
但柳轻绮在做下决定的时候斩钉截铁,现在却后悔了。他一个劲儿地盯着方濯离开的方向,手诀倒是捏起,但迟迟摆不正位置。眼睛一直看着某处,眸光有些涣散,心不在焉似的,手腕一会儿搁在膝盖上,一会儿又抵在胸前,跟没骨头似的到处乱倚,整个人看起来软趴趴的一个,每次在即将要起身的时候才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于是又一屁股坐下,略有些惊惶地转头去看,便见得解淮盯着自己,许久后,叹了口气。
“他功力或许不足,容易生事。”
解淮意有所指。柳轻绮的心思被他戳穿,颇为尴尬地闪了闪目光,眼睫垂下,瞧着自己膝盖看了一会儿,才张了张嘴唇,低声说:
“师兄,你把他叫回来吧。我觉得,还是得……他一起来。”
他已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更多,但隐约还有些抖抖索索的异样——或称恐惧也比较合适,但与真正生死之交的惊惧,还是有着相当的距离。就好像是一场噩梦将醒、一定要看到在乎的人正躺在身边才安心,像深夜里被困在迷林中的旅人,转瞬便被大雨浇得湿透。
柳轻绮的人一个劲儿地在地上乱扭。他坐不住,似乎真由他所说,要有特定的人在旁边才安心。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解淮也不能再装作一无所知,深深看他一眼,也不知道都想了什么,手腕一翻,倾天剑登时出鞘,啪地一下插在地上,自己则站起身,一声不吭,起身就去找方濯。
柳轻绮微微眯眼,坐在地上,愣愣地看他。半天后嘴角勾了勾,露出个笑来,有点勉强,稍一转头,倾天剑寒月似的剑身便明晰地映照出自己的脸庞,苍白无比,几乎没有半分血色。
他来,除了自己心里放不下,还有一分身不由己的意味。人人都知死魂向来木直却敏感,想要把他们招回倒是容易,但若要问些什么,非信任或是身边亲近之人所难做到。不然若要从一个死人嘴里挖出来什么秘密、只需要招个魂不就好了?是以招魂人到底如何选择也是非常重要的要素。
纵观整个振鹭山,曾与姜玄阳有过较多交集的也就方濯、君守月和柳轻绮三人。他总不能自己作壁上观、而放任两个徒弟来到这危难之地去招姜玄阳的魂吧。
但又由于方濯本人思维总爱乱跳,外加在这方面总有一种莫名的、特殊的责任感,认为自己既然已经许下了诺言,就应该创造条件去实现它。如果柳轻绮需要他,那他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要想办法替他分担一点,故而非闹着要跟来,自然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便是他当时还做着这样的美梦:柳轻绮的心理负担很重,解淮又向来是心思缜密之人,权衡之下或许便不会再让他“铤而走险”,而是换取自己代替,反正有个高手在旁边看着肯定不会出事——这样既可以解可能有之危机,又能让自己安心,何乐而不为?
只是不曾想到,到底,他对解淮的心理还是摸不太透。解淮固然知晓危险,但是他更知,如果这事儿让方濯来做,只怕会牵扯到更多。在其位谋其政,再加此事若是真论起来,柳轻绮也会背上一部分责任,这事儿尽管危险,但他必然要干。
方濯原本知道自己的定位,乖乖地带着尹鹤找了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胡天胡地地聊天,正套着明光派内部的料,突然解淮就找了来,让他为柳轻绮护法。方濯还一愣,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但一看解淮的表情就立即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还知道回头看看尹鹤,表达自己的歉意。
“我从十六岁起便与我师尊形影不离,习惯了,他去招魂,我在旁边看顾着最合适,”方濯看了解淮一眼,“失陪了。”
“不愧是观微门主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感情当真也是最好,”尹鹤笑一笑,“真是师徒情深。”
但也不知是否有解淮方才一瞬警醒的关系,方濯总感觉这笑并未达到尹鹤眼底。尹鹤实则是个很果断的少年,也很拎得清、放得开。在姜玄阳事发且尸身丢失之后,这队明光派弟子慌乱之中无去处,最后还是尹鹤主持的大局,将他们带来了振鹭山。
但也由于他这决策下得突然又果决,虽然彼时已经走投无路,但却也不能不引起振鹭山的警惕,解淮叫他带着尹鹤离柳轻绮远点不无道理。
只可惜现在,同龄人被“一张圣旨”直接叫走,换得解淮一个冷面阎王跟在身侧,也不知道尹鹤现在心里正怎么想,想活还是想死。
不过心里是这么想、甚至还为尹鹤接下来的遭遇而啧啧称叹,说不定有点“同情”意味,但方濯脚下却并未放慢,说着略微有点可怜尹鹤,可连一个可怜眼神都不曾分给他,头也不回、步履匆匆地赶到方才分别的地方。
柳轻绮正坐在原地等他,盘着腿,两只手撑在干枯的地面上,百无聊赖地仰头看他。反应倒是很快,听见脚步声,耳朵稍稍一动,头便转了过来,一见他,就淡淡一笑,拍拍旁边,慨然邀请。
“坐。”
“师尊,你找我?”
莫名的心中还有些激动,连带着那点纠结心绪毛线似的乱成一团。方濯几步走过去,看到倾天剑,登时心里便了然,正要说话,见柳轻绮张嘴欲言,便又吞了下去。
“你先说。”
柳轻绮道:“旁的话,我也不问。我只问一句:姜玄阳之死绝非我所愿,你信不信?”
方濯怔一怔,怎么也没想到从柳轻绮口中问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他立于原地,见得面前人眉眼如初,虽然看着依旧非常平静,但明显与这几日向来相同,都是山雨欲来。他知道柳轻绮心里会有问题,并且问题还不少,堆在心里简直成了一座塔,再不说就能生生将他压死——可却没想到万剑归一,问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句。当即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却又沉两分,重重点点头。
“我当然信你。”
柳轻绮淡然的甚至有些冷酷的神色略微有些松动。他的手指一紧,人也不由坐直了,眼睛似乎也随之一亮,只是看着方濯,不说话。
方濯牵住他的手,稍微用了些力,他知道只有这样的反应才能最为明晰地昭示自己的心思。而同样的,柳轻绮也没有让他失望,他定定地看了面前的人一会儿,突然直起身来,一把握住方濯的手,将他拉到自己唇边,快又小声地低声说:
“阿濯,你的心我都知道,既然你信我,那我也不瞒你。”他四下看一看,确认解淮已经带着尹鹤离开了这里,才放心地搭上他的肩膀,一双漆黑的眼睛包含着无穷的复杂神色,盯着他,脸色却一沉,低声道,“我来,也不完全是为了招姜玄阳的魂。因为我知道,姜玄阳的魂魄很大可能完全就招不过来!”
方濯被他搂着肩膀,身体呈一个略微扭曲的姿势弓下去,后背有些难受,却不足以抵抗闻言所产生的震惊。他想抬起头,但肩上的力量却无比沉重,生生将他按在原地,站不起身坐不下来,动弹不得。
他不得已凑近柳轻绮的耳侧,同样小声说:“什么意思?为什么就招不到了?”
柳轻绮道:“姜玄阳会死,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肖歧想要卸磨杀驴——”
方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勉强抬起身,看看柳轻绮,总觉得这样的神色并不是那般打算听到他这样的回答。方濯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紧张。柳轻绮的手在他后颈轻轻摸了摸以示安抚,又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眼,说道:
“肖歧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不是他。想要做一件越少人知道越好的大事,首要便是不能让自己并不信任的身边人知道。你觉得肖歧若是叫姜玄阳明白了自己正修习魔功的事,他还能拿他作为这源源不断的‘池子’么?若非姜玄阳体质特殊,恐怕肖歧现在都还能瞒着他。他是掌门座下大弟子,那么多人的大师兄,又嫉恶如仇、眼底容不得一点沙子,尽管前期被肖歧蒙蔽双眼多年,但这是涉及原则的问题,肖歧再多的花言巧语,还真能将这头倔驴的想法给扭转过来不成?”
“正因为如此,肖歧才想方设法把他杀掉,以防他暴露自己的秘密。”
“错了,这秘密已经不是秘密,暴不暴露对于肖歧来说已经没有必要了,”柳轻绮抓着他的肩膀,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只要有人、有嘴,他的秘密就一定会暴露。你我撞破了他的阴谋,只要咱们两个能拿到证据,修真界一人一脚就能把他给踩死。所以隐瞒秘密并不是最重要的,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是瞒不住的,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提升功力,而姜玄阳对他来说非同寻常,否则他也不会铤而走险选自己身边这么个人做‘药引’……”
方濯有点弓不住了,顺着他的力道跪下来,认真听着。说到一半脑袋里便好似滚过一段鼓点声,像是有什么始终被他忽略的东西终于被发现了,曾经与明光派打过的所有交道几乎都在脑中盘旋不止,真正的答案好像就在眼前,但一层纱隔开了两方,让他能够触碰到,却又无法看明晰——或者该说,是不敢看明晰。
“对,你说得对,”半晌后,方濯沉声道,“从他说要去万兽谷,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肖歧最初会选择他,可能因为他是最好的选择,他走投无路。所以这也决定了肖歧在找到下一个替代者之前不能杀了他。再者,就算是有人替代,有这样相同的两人在侧,岂不是多多益善?他想用姜玄阳,寻个由头、造个假死的招数,将他囚禁起来便是了。何苦做这种大张旗鼓的本事?保不齐现在修真界皆知,难不成就真的只是为了针对咱们?”
“不,咱们手里虽然没有他通魔的凭证,但却可以指认他残害同门、又将其制成傀儡为自己所用。咱们不动,他知道只要这个玉佩一出来就会掀起轩然大波,所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在取回证据之前,不招惹,不至于将咱们逼得这么快摊牌,且先做缓兵之计,才是最好的路。”
方濯俯低身子,感觉自己像是被柳轻绮死死扣着肩膀,按在他的眼前动弹不得。那手因寒冬冰冷而僵硬,却极其富有力量,一股冰似的穿透力从后颈倏地穿满全身,这力道像冰凉的一指,骤然将心头热血点透,方濯一下直起身来,说道:
“他根本就不想让姜玄阳死!”
“姜玄阳若死,对他有弊无利,他不会这么做。”
两人默不作声,一片寂寥中,方濯仿佛能听到心脏剧烈撞击胸腔的声音。他含着气开口:
“所以,是燕——”话音一转,却换了话题:“你不和师叔说吗?”
“他就是冲着我来的,我又怎么能跟他们说?”
“那你出事怎么办?”
“阿濯,”柳轻绮摩挲着他的后颈,“所以我才把你叫来。”
方濯脑袋里嗡一声,突然空白一片。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柳轻绮的眼神很温柔,但在这样的温和下,他再度看到了那隐藏在海底之下的、冰川似的一段决绝与冰冷。
这回他终于看清了这种眼神,也骤然领悟,登时便支起上半身,撒泼似的大声说:“不行!我不同意!”
柳轻绮吓了一跳,赶紧去捂他的嘴。方濯一把拉下他的手,扯着嗓子喊:“师叔!师——”
“臭小子,喊什么喊?”柳轻绮一惊,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背,拍得方濯往前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他怀里,抬起脸时,眼圈就红了:
“我不喊干什么?看着你死?你不能死,你要出事了我立马就自尽,我说真的!”
“阿濯,阿濯你听我说,”柳轻绮努力往下拽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既然设局骗我,非我本人来他不可能行动,你——”
“那干嘛非要你入?怎么就非得你来做?你分明知道这可能就是冲你来的你还来!你出事怎么办?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问你我怎么办?”方濯一把抱住他,用尽了力气,不让他挣脱也不让他行动,他倒是不想,可声音里却还是带上了些许哭腔,“你做决定的时候就不能想想我?你倒是想做就做了,那我呢?”
柳轻绮哭笑不得:“我没不想你,阿濯……”
方濯还想说些什么,但脸上迅速被盖上一掌,仿佛是柳轻绮不让他再看。他一时气急攻心,拽下手来就要嚷嚷,脖子却突然一痛,张嘴便也喊不出来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柳轻绮慢条斯理地将手从他的颈后移走,明白自己被点了哑穴。登时眼前一黑,立即就运气想要冲破束缚,手指却被那冰凉的掌心一包,方濯急得眼圈发红,泫然欲泣地抬头,脑袋却被人抱住了,一个轻吻落在发端,手指还不住地在点穴的地方来回游移抚摸,以极亲密的姿势,虽不打算将他推远,可却也明显下定决心,不让他动弹。
人若有心,最容易做到的就是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方濯拦不住他。他愣愣地跪在原地,直到柳轻绮用手捧住他的脸,两人的额头贴在一起。那细雨似的声响便在耳边盈盈缠绕,像梦,但心口的慌张和刺痛却是真实的,无一让他无法就此陷入无边的梦魇中。
“阿濯,我让你回来,是因为我信任你,我知道你会让我去做这件事的,”柳轻绮的声音很轻。有段时间他的声音也会这么轻,只不过方濯没有这个机会再回到过去,只有现在是真实的,但这目光和语气虽然寡淡,却依旧让他在血里也仿佛烧着火的同时感到浑身发冷,“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不死。我会尽力保全自己,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你真当我有这么天真,仅因为烟苍尸身消失无踪就觉得她没死?”柳轻绮突然一笑,摩挲着他耳后的手指极尽温柔,“死,是事实,死了就代表生前的她对于需要她的人来说已经失去了用处,所以她最后的意义只有死后。她要死,且必须死,因为有人要她死,能明白我吗?有人要她的死,或是她的尸身、她的灵魂去做某些事,而这些事是绝对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甚至这么多年连个缺口都没有,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种程度?只有举整个修真界之力都可能难以抗衡的、或是一个早就了无踪迹的‘死人’才能实现。”
“所以,这些事都是绝对不可能没有任何意义的,甚至可能都不是意外。肖歧若想杀他,完全可以悄无声息的,甚至对外捏造一个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死因都可以,为何非要将他大张旗鼓地派到万兽谷?只要出了明光派的门,他就可能去找帮手,阴谋就会暴露,特别是若他来找你,振鹭山必然会出手干预,到时候一切就都会于事无补……他怎么会那么蠢?”
“所以他不会杀姜玄阳,就算他要杀,也绝对不会选取这个借口……他是别无选择了。”
“要姜玄阳死的不是他,而是魔教。而显而易见,肖歧现在拿魔教毫无办法,而这是他们派内的事,振鹭山有心无力,也无法真正出手相助,因而只能——”
方濯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喉咙里发不出来一点声音,却含了一泡眼泪。柳轻绮叹口气,轻轻给他擦擦,低声道:“好了,阿濯,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了吗?燕应叹要做什么事情,并且已经将主意打到了修真者身上,于情于理,我不能坐视不管。他这个人的目标是很明确的,说是为了谁,就是为了谁。十年前为了我师尊,我师尊死后便为我,他想要知道的东西只有我有答案,虽然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也只有我来,他才会现身,昭示他真正的目的。”
“我不能不来,阿濯……千载难逢啊。”
方濯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乱掉。他好似控制不住情绪,只有哭泣才能令这颗奔流不息的恐惧的心暂且冷静下来。人就是这样。每每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似因种种变故而再也不复以往天真纯稚时,又总有一件事骤然击溃他的心,让眼泪将这假象全部淹没。
方濯被点了哑穴,抱着他也哭不出声来。柳轻绮摸着他的后颈,轻轻一拂,胸口便好似被搬开一块大石头,骤然一松,整个人呼哧呼哧乱喘起来,可出口落到耳中的,却依旧只有诡谲断续的泣音:
“但是,我,我……”
柳轻绮的手落到他的脸上。方濯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像个孩子,戚戚然地恐惧一切,尤其害怕放开手面前的所有就都会化作灰烬,这种莫名的幻景令他几乎站不起身。柳轻绮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牵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说如果出了什么事,就直接朝着这里进攻,不要手软,听着像梦呓。
“阿濯,我不为别的,实话讲,我不是那么无私的人。你若要我为天下苍生献身、为修真界送上这条命,我可能不会应允。当年我赴约百宝巷,也是因为燕应叹用我师尊的过去来引诱我……阿濯我承认我蠢,但是,”柳轻绮将他放在自己心口上的手按得更紧了,“但是,你就想一想,如果是我,十年前不明不白地为你而死,十年后突然这一切都要重启,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如你曾经所知道的那样熟悉了,甚至所有的认知都被完全颠覆,你会怎么做?”
“我会找机会,我会想办法。”方濯怔怔地说,“我会,我一定会……”
话已至此,实则已经不必再多说了。方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扶着柳轻绮的肩膀,整个人像一座山将要倾塌那样即将断裂,但却又凭借着一腔执念硬撑着,勉强勾唇微笑了一下,笑得不太好看,也不是那么真诚。
“行,我明白了师尊。”
他擦了一把眼泪,长出一口气。
“你说的是对的,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同意你这样做,尽管他们可能理解你,但是却不明白你。”
方濯直起身来,气还有些短,眼睫一低,眉宇间却突然变得异常坚定。
“你去做吧。我知道,师祖的事在你心里压了十年,没有这次也有下次,你不去做便会后悔终生,这一辈子都想着它,不如现在能了能了,能问则问。师尊,”他抓住柳轻绮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我不拦你。去做吧。”
柳轻绮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向来既温柔又温暖,此刻在方濯眼中却与枯枝无异。他明白自己还有很多话不能说、也不想说出来:他知道那些通情达理的、善解人意的,好似是他个人的了悟,实则只是无可奈何的挽尊。这人看着随和,可在专心时从不好打发。他明白自己留不住、也劝不动他。在振鹭山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师兄弟都不曾让他回心转意,仅仅只是他一人的恳求,又如何能让他放下这整整折磨了十年的执念呢?
方濯的心一半凉,一半热,还有一半落到掌心,像大江似的奔涌。这月下的波涛席卷着岸边,让他终于下定决心。掌下心脏跳动有力,真是建功立业好时节。但这一刻不歇的存在也将成为要害,并也许在不久后便会掌握面前这个人的命脉——突然,方濯脑中有些混乱。他忽然仿佛有一种时间调转的感觉,思索起面前这个人的来路来。紧张与哀伤仿佛消失一瞬,某种月光似的亮倏地在心头一晃。掌心稍稍有些游移,让他迷迷糊糊地想起此前也曾透过这衣衫之下看到那隐秘的……那儿光滑一片,与旁人无异,但又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于是又想起某时某刻,当他火急火燎地抓起他的手看伤口的时候,却发现那儿一片光洁,好像也少了什么东西。
但他只问道:“如果姜玄阳的魂的确招不到,那怎么办?”
柳轻绮道:“那便不问了。那个尹鹤说的话不完全可信,现在不能确定姜玄阳是否真的死于走火入魔,我不奢求问出来真相,我只看他们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