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风雨剑本身就不是白华门的掌门剑,是吗?”
“是。只不过我也没见过白华门的掌门剑具体长什么样,所以那时我也没有发觉。只是……”
柳轻绮抿抿嘴唇,沉默片刻。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描述自己当时的情况。短暂的思忖后,他说:
“只是我对风雨剑虽然算不上熟悉,但一些标志还是记得住的。燕应叹风雨剑的剑柄处有个龙头,并且在靠近剑刃的地方雕刻了一支桃花枝。如果说龙头还能算是巧合,可与桃花枝一起出现,便只能说明——”
“那就是燕应叹的东西。”方濯道。
柳轻绮点了点头。手指上放着一枚铜板,被他轻轻一点挑到空中,又啪地一下接住,淡淡道:“当时我看到风雨剑有异,便在想,沈长梦拿这把剑出来干什么?当年在燕应叹‘身死’后围攻魔教总坛,便只带回来这么一把剑当‘战利品’,如今再公布于众,大概就是想用此剑吸引燕应叹前来夺剑……”
“可谁想当我来到白华门灵力护障边界时,才发现不止如此。这个护障被人撤去了。”
“撤去了?”方濯微一皱眉。他沉思道:“怪不得当时咱们下山那么容易……”
“对,因为灵力护障根本就没开。”柳轻绮道,“我最初还想,是否是白华门的疏忽。毕竟在场几乎有修真界一半门派,若是难以分神去料理护障,也能理解。但当我回到平章台,看到魔物肆虐时,我便明白,白华门并不是忘了开,而是故意没开。”
“……也许沈长梦和燕应叹进行了某种合作,他交还风雨剑,而燕应叹带人前来围攻诸门,以此逼出当年损坏护障使得白华门仓促灭门的真凶——”他顿了顿,眼睛微微合起,长出一口气,终还是平静地说道,“我师尊。也或许这一切只是巧合,沈长梦原想借助修真界诸门的力量于此诛杀燕应叹,或是借此让修真界真实相信燕应叹的确未死。无论如何,他这一出下来,都会让讨伐魔教总坛变得名正言顺。而且……”
“还有意外收获。”
他神色颓靡,似笑非笑:“几年前我没死成,一直活到现在,才叫他有机会查到当年真凶。这也算是你师尊此生难得的一件好事了。”
“……”方濯道,“不会是巧合?”
“怎么会是巧合呢?种种分明就是冲着你我来的。”柳轻绮道,“前期风雨剑若只是为了引出燕应叹……那后来魔物突袭,可就并不只是魔尊突然犯病想要一展魔教雄风了。他只是想逼迫在场诸人出手,只要有灵息滚动,便能准确定位究竟是谁当年破坏了灵力护障。咱们振鹭山有人来访都要记录在册,白华门不可能没有。若我没猜错,早在十年前,还是老掌门和沈长笠当家的时候,白华门便已经将所有曾来拜访过本门的门派或是江湖散修记录在册,如今的传位大典所邀众人,应当都曾来访过白华门。所以出错有可能,但很小。”
他说话慢条斯理,神色平静,若从未有所纠结。方濯却无比明白他现在的心境:的确,无论是巧合也好,污蔑也罢,他们有着数种挽尊方法,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魔物突袭时,几乎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反击。反击就必然会用到灵息,而从燕应叹出现到夺走风雨剑期间,灵息和魔息在全场乱窜,多了去了,白华门的护障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在方濯拔剑、那一缕神思爆开白光的瞬间,才惊动了警报。这说明什么?
这只能说明,他身上的确有问题。
柳轻绮又说:“你自己也说了,从头到尾,你总感觉好像是有人逼着你出剑。千枝娘子也好,那只突袭你的魔物也罢,都是为了将你逼至绝路,然后将我给你的那一抹气息激出来。不然怎么会有人突然正巧就用飞镖袭击你?在场那么多掌门、长老,趁乱随便杀一个,都比袭击你有用。你能给他什么?也就是这一抹气息,让你反应不过来,激出我的——”
“观微剑意?”
方濯打断他。柳轻绮有些尴尬地摸摸下巴。
“秘密被你发现了,还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方濯目光移下,看到他藏在衣袖中的手有些微微的起伏。他默不作声地移开眼神,只将手放了上去,果不其然,柳轻绮浑身一僵,却并没遏制住手抖。他别了脸,不敢去看方濯的眼睛,只用手遮了遮眉峰,欲盖弥彰地叹了口气。
“理解理解吧,我此前一直以为他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突然发觉了他的真面目,想要消解也无从下手。”
方濯低声道:“其实,你是有着观微剑法的吧。”
“我没有,他没教我,”柳轻绮摇摇头,“不过他临终前曾说,他这辈子罪孽滔天,唯一能做补偿的,就是把观微剑法传给我。不过给我的却不是剑谱,而是他的一身灵力。我得了他的灵力之后,就可以自如操控观微剑,同样也就可以……用观微剑意来救你。”
“如果有人要问观微剑谱在哪里,我便只能这样告诉他——站在你面前的,就是那一本《观微剑谱》。”
柳轻绮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着挺轻松,其实眉宇间一团郁结久久不去。过不了多久,他就说自己累了,想多睡一会儿。方濯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坐在榻边,抵着眉心思考了很久,终于慢慢地说:
“此事我必然不甘心。就算搭上一条命,我也要搞清楚当年真相。”
“别动不动就搭上命,”方濯笑道,“这条命要是真能随手送人,你让我怎么办?”
柳轻绮说:“你要,我也给你。”
两人目光撞到一起。方濯只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将眼神转走,让他安心睡觉。随后他便走出房间,倚靠在栏杆上,看着街道一片来往人流。阳光波及四野,人影斑驳中回荡着岁月深深的响声。
命运迈开了步伐,走入每个转瞬即逝的时间的暗角,大街人来人往,熙攘不绝,每个人都在高喝,每个人都在沉默。分明无人在意他正倚危楼,可却又好像所有的目光都凝结在他身上,漩涡的正中心安静得有如城外荒郊,天上开了一只巨大的豁口,命运的眼睛探出边角,遮了一瞬阴云,默不作声地注视他。
方濯的脑中展开一副书卷:沈长笠的日志,其中在他抄录时刻意阅读记录的部分正在脑中徐徐铺陈。一场大战一旦要爆发,便往往会在十几年前便开始埋下涌动的暗流。
沈长笠的日志掺杂着二十五年的江涛,秘密并非身处深海牢笼,而在岸边甚至就能一指点明。大战前夕,风雨如晦,所有的导火索都成为混杂在硝烟中的隐喻,每个身处红尘中的人都无法看清。
唯一的裂口便是当年在一切都未有端倪时的人的记忆,在这些或是无意落下或是已然隐隐有些预感的文字中窥得二十五年前的时代全貌,从字里行间的短促记载以及一笔带过的风烟中,才能顺之摸清现已深入坟墓的微妙暗潮。
柳凛,一个这样的人,突然地就出现在沈长笠的日志中。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目的是请走灵草去救他的孩子。一个孩子,灵魔混血,不救就可能没命,可他后来却突然发疯,一剑杀了他的妻子,并且从此便无音讯。
沈长笠在日志中记载的版本是,长老们告诉他,压根就没有这个孩子。
可如果是他们撒谎了呢?毕竟当时沈长笠因事并没有跟随,如果是这些白华门的长老在某时某刻不小心出言不逊冒犯了柳凛,或是柳凛做了什么事让长老们不悦,两人针对灵草一事并没有谈拢,导致双方大打出手,导致长老们在回到白华门后刻意抹黑了柳凛,告诉了沈长笠错误的情境呢?
确然不能怪方濯这么想。柳凛姓柳,并且出现得太突然,沈长笠也不知道他最后究竟是何结局,且还杀了白华门两位长老,说明他已与白华门结下了仇恨。因此灵草才使得他妻离子散,也因为白华门才让他的妻子惨死,如果他还活着,便很有可能会和白华门寻仇的。
那么,柳凛身上便多了这样几个标签:散修,实力高强,死了妻子,还有个未知的孩子不知是否活着,和魔教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与白华门有仇。
姓柳。
他不得不想到一个人。
柳一枕。
方濯扶着栏杆,手指轻轻敲着边缘,沉思起来。他至今倒莫名存了满心的冷静,分毫不曾有惶然或是震惊。柳一枕那为数不多的生平经历和柳凛重合起来,就连沈长笠日志里的时间都已和当年旧事丝丝相扣。
柳轻绮今年已过二十五岁。大战爆发是在十年前,而柳凛去找沈长笠恳请这株灵草时,是在二十五年前。二十五年前他家破人亡,与白华门结下仇恨,不知去向。同样的,二十五年前的一日,一个江湖散修出现在振鹭山山脚,在丛林边缘看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将他带上了山,自己加入了振鹭山,并且将其收为自己的嫡传弟子。
柳凛的轨迹几乎完全与柳一枕重合了。他与白华门有仇,与魔教也有仇,所以当年既会暗中破坏白华门的灵力护障,又会在后来与燕应叹一战,被其诛杀。
在云城昏梦中,燕应叹与那黄衣女子行为亲密,看着不是夫妻就是亲缘。阿缘既死,并且有种种证据都表明很有可能是这个“阿凛”杀了他,当年旧事也许就能通过如此来进行一个简单的推断:
二十五年前,燕应叹不知为何须得寻求一位修真界的江湖散修,他的妻子或姊妹阿缘与柳凛正巧碰上,发现其符合燕应叹的要求,便与之一战,柳凛愿赌服输,随她到了燕应叹身边。
可不知为何,后来柳凛与阿缘相爱,远至青灵山隐居,并且生下一个孩子——此处存疑。无论他二人是否有子嗣,灵草一事都能解释。
或是阿缘引诱柳凛误入歧途,使得他觊觎沈长笠的一身灵力,借灵草而将他诱骗到青灵山,打算一举诛之。
亦或是阿缘、那个孩子或者是柳凛本人的功法出了问题,不得不依靠灵草来压制,但却在白华门诸位长老到了青灵山后,在某些方面起了冲突,导致白华门两位长老殒命。
也是在这一战中,阿缘惨死,柳凛心灰意冷,离开青灵山,漂泊江湖中,最后上了振鹭山,化名柳一枕,做了观微门主。
这样一来,所有的恩仇环环相连,一切都仿佛已经能够解释清楚。燕应叹由于夺妻之恨或是杀姊妹之仇而意图复仇柳一枕,柳一枕因为当年白华门的仇恨而意图复仇白华门。
而同时,燕应叹也知晓当年正是因为白华门做了什么,他的“阿缘”才最终惨死,故而在天翻地覆之际直接便攻击了白华门,并且屠戮了门派上下,逼死沈长笠。而柳一枕彼时已是名门正派的宗师,不好直接出手,便趁燕应叹攻打白华门之际破坏了白华门的灵力护障,使之被一举击溃,助了魔教一臂之力。
自然后来,无论此前他们如何对标白华门,最终的决战复仇还是彼此。这时,柳凛与阿缘当年的那个孩子是否真实存在便成了一个谜团——柳凛说他存在,而沈长笠的日志中说他不存在。可这个新生的婴孩,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都和柳轻绮对得上。
于是燕应叹后期放着柳一枕不管、反而时不时过去试探,折磨柳轻绮的理由就说得通了:若他的确是柳一枕的亲生子,燕应叹不停地试探他以求一个结果,也是应当的。但如今看来,很有可能不止是沈长笠不知柳凛是否有个孩子,就连燕应叹也不知道。
又或者他不清楚那个孩子是生、是死,根本没有办法确定柳轻绮的身份,才会在要杀他时屡屡放过他,又在留他一命的同时决定毁了他。
那么,当年那个孩子,到底是真实存在的婴儿还是只是柳凛的骗局?他是男是女、是死是生?若柳一枕真的是柳凛,他是否真的死了?明明是燕应叹亲手杀了他,可为什么在十年之后,他又会因怀疑柳一枕的生死而再度卷土重来?
方濯想着想着,手已经无意识地攥紧了栏杆。面前云海翻涌,阳光刺目,却遮不住历史的烟尘正随着血雨腥风攀援而来。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曾在数十年前有着清晰的因果。阿缘的真实身份,那一株灵草的去向,燕应叹寻找江湖散修的理由,以及柳轻绮的出身,全部混杂在一起,纠缠捆绑而难溯其源。
乃至于云城围猎场,白华门风雨剑,甚至是烟苍小姐尸身突然不翼而飞……都可能与二十五年前的旧事有关。
风尘隐隐,随波逐流,荆棘生长在面具之下,大地也被岁月的荒草失了颜色,方濯看向繁华的卫城街道,头顶一片阴云悄然消散,却在屋檐最末尾打上一抹阴影。长风将起,风云既变,他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也明白要探求清楚这一切缘由的腹地究竟在何处:
青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