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非常想见到林樊。有时,他甚至会生出与林樊“相见恨晚”的心思。他感觉自己和林樊是同一种人。倘若他能早点认识林樊,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林樊明显也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随着掌门和诸位师叔拜见了一圈下来,他没怎么停留,就赶到了与方濯约定好的地方,甫一打眼,便张口道:
“执子之手。”
“饭来张口。”
方濯当即回答。林樊松了口气,嘟囔道:“我还是觉得这种暗号非常奇怪。”
方濯乐不可支:“你自己选的,便只好自己受着了。”
“你不觉得怪?”
“我还行。”
林樊颇为不平地一瞥,却也无可奈何。
这个暗号是方濯和林樊在云城围猎场一事后定的。由于谁也不知道燕应叹的花叶塑身到底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为了防止有人假扮对方来对彼此不利,方濯和林樊便定了这样一个暗号。分别数月来,他二人因着各种原因,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但却在将赴白华前夕彻底扭转。
方濯一连给林樊写了三封信,第一封说了他这几月有关花叶塑身的调查与认知,第二封写沈长笠日志中的“灵草”和“柳凛”,第三封问烟苍小姐,他想询问一下许烟苍的忌日具体是什么时候,能否足够他们空出相应时间去祭拜。
林樊也不含糊,三封合一,写了长长一封信,迅速为方濯送了回来,幸好在离开振鹭山前夜送到他的手中。方濯那封信自己还没来得及读第二遍,便在白华与林樊相见。林樊是围猎场惊变的亲历者,回去后便成了天山剑派的重点观察对象,每日各位长辈之间连轴转。他和他的小师叔柳泽槐因着与振鹭山观微一门的交情而在天山剑派忙了数日,人性都给忙没了,好在也能借此更深入地知晓当年花叶塑身真相。
而这也是林樊所需要的。他既然发誓要调查清楚当年的种种真相,便会全心全意投入进去。两人一通气,发现重合的信息还真不少:这说明至少这部分如果不是大众讹传,便极有可能是真实的。只可惜这对于方濯来说,并不完全算是一件好事。
因为至少他们现在足以证实一件事:花叶塑身并不是一种幻境,而是一把真的刀刃。若它杀人,便是真真切切地会取人性命。这说明在当时,受的伤死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后来柳轻绮用了什么法子,使伤口愈合、死而复生。
林樊问道:“你是他徒弟,和他相识这么久,所以你……曾经见过吗?”
方濯缓缓摇摇头:“我当然没有。若是见过,也不会来问你了。”
“起死回生之术,整个修真界都未曾有过,”林樊道,“若当年是曾有此招数,也绝对不会死那么多人。”
他凝神道:“方濯,你要相信我,最开始我是不信的,但证据确凿,容不得我不信……燕应叹当年以桃花作剑,花枝就是他的武器。花叶塑身基本上被认定为他的邪术之一,正是因此才能驱得数万魔物血洗民间和修真界。可是大家也都明白,当年燕应叹说的很明确,他屠戮修真界,便只是因为和柳仙尊的私仇……”
林樊已经说得很委婉。现在修真界里的很多老人,回忆起当年大战时,往往是对柳一枕直呼其名。毕竟喊他观微门主也不合适,新的观微当家人都在这位置上坐了不知道几年了,何况人已死,也不可能再起来找茬,兜兜转转如今,也就形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习惯。林樊还能喊他一句“柳仙尊”,便算是给这位“活的观微弟子”留足了面子。
不过方濯也不需要他给面子。他对柳一枕的感情,与在纸上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差不多相当。他又没见过他,不知道他何许人也,唯一知晓的也许就是他把柳轻绮害得不轻,可两人的关系却似乎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但如果仅是论柳一枕这个人所干的什么坏事的话,让方濯说还真说不出来,估计问遍整个修真界,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他是十年前混战的导火索。
可他到底又干了什么好事,方濯也不知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
一个人,几十年,一件让人有印象的事都没干,甚至唯一可供猜测的只是他和敌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恩怨,而且这恩怨并非凝聚于他自己与十年之前的混乱,那抹尾羽很有可能已触碰到多年之后,探入今日的泥沼中。
林樊沉默下来。方濯不说话,他也决定不再在柳一枕这件事上做无用功,重整了神色,看向方濯道:“有一件事,虽然小师叔严令禁止外传,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和你说一声。”
方濯道:“若是为难……”
“不,”林樊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不为难。你给我的信我收到了,但是有关许小姐的地方表述有误。”
方濯回想了一下,林樊的确在信上和他说过许烟苍的事,不过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近些年柳泽槐一直没有提过去祭拜许烟苍,今年又突然说要去“看望故人”,前后也没解释什么。方濯知道林樊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完全挖空柳泽槐的心,从不从中奢求什么,林樊却四下看看确定没人,才低声对他说:
“许小姐的尸身不见了。”
方濯眉毛一跳。林樊道:“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小师叔……近些年一直与许家有往来。柳家和许家毕竟是世交,其中关系往来相当复杂,虽然许家德行有亏,但小师叔也不可能因此就举家与许家分道扬镳……许小姐过世五年后才被迁入祖坟,许家以此为耻,不允许外人随意祭拜,所以这几年小师叔才没有提过此事。”
“只是不巧,今年正是许小姐十年祭日,小师叔大抵是念及年幼情谊,与许家商量着要去祭拜一下许小姐,才打算邀请观微门主一起。但许家家主在他第一次询问时已然应下,可几日后却又找到小师叔说,祠堂有变,要请小师叔前去一观。到了才知道是夜夜都有女子啼哭声,赫然便是许小姐的声音。而棺椁内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一件衣服。”
林樊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与之对视一眼。
“许小姐的尸身不翼而飞。”
偷尸体的人,方濯没见过。可巧也不巧的是,他见过偷别的东西的。
“偷”这个字的含义一般没什么异议。代表着从别处攫取、无限制的觊觎,在并未经由对方主人同意的情况下便将其据为己有、或是将其化作自己的工具,以此而获利。
如偷去他人的刀剑,来假装这是自己的财物。或如偷走他人的成果,来为自己的名声奠基。
又或是以各种手段偷走他人身上那些并不为实体的东西,如爱情,如思想,如性命或者是记忆。无论是在哪一层面,被“偷”到的东西入手后,便往往会经过一系列的篡改,来使得原主认不出这曾是他的所有物,或是让他的目标按照的他的引导进入一个虚假的怪圈,且在一遍遍地“偷”与“篡”之间来回游移,直至将其变为“真实存在的东西”,哪怕它从未发生。
修真界在此方面的手段堪称炉火纯青。数年以来,经过多重精密的筹划和细致严谨的隐藏与掩埋,足以让十年前的那场大战成为没有教训的教训。
而巧合的是,在这样的一个大锅炉之外,方濯还曾见到过一例与之格外相似的事件。
麟城孙府,赵如风的野心与她手下那两个小妾的故事。
在孙氏一案中,赵如风的手段并不十分高明,她只是牢牢地抓住了一个要点:
遗忘。
局外人的记忆是非常容易被篡改的。若以此事件为圆心向曾经回溯,会发现孙氏夫妇只不过是修改了几个地方,就可以让那些原本应当在世上存活着的人而无声无息进入了死亡。二房是一个未死但却始终被认为死了的人,三房是一个死了却一直逡巡着未死的人。一个人的姓名被篡夺更改,人生被虚幻改写,分明未曾发生的事情,却让无数人为之确信。一个人分明在众人面前死亡,但兜转下来,死因竟然完全换了一种说法,询问他人时想不起来,越说越想不起来。
所有的有心的隐藏和欺骗,慢慢会渗透入群体中,并最终将篡改所有人的记忆。就好像现在,倘若有人到修真界去问一圈,问问他们是否知道十年前大战究竟是为何而产生,大部分人都会说:
“魔尊蓄意袭击白华门,搅乱修真界与民间安宁,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可若问道:“魔尊是谁?”
答:“魔尊就是魔尊。”
这便是现状。
也许再多十年之后,记忆便会混乱如麻、不堪入目。
柳泽槐没有急着把这件事告诉柳轻绮。但他既然到了白华门,就说明他已经确认了此事。方濯再见了柳轻绮时,先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柳轻绮扯着他的手腕把他往屋子里牵,低声说:
“进来说。”
方濯道:“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不像话。”柳轻绮的手掌冰凉,紧紧贴着他的拳头。方濯站在窗边,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和怅然的眼睛。柳轻绮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愤怒和震惊。相反,他看起来甚至更为激动,只是这兴奋被面色强行压抑下去了。
他开门见山:“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烟苍小姐没死?”
方濯的瞳孔微微放大一瞬,紧接着又平静下来。他握着柳轻绮的手,将他往桌边引:“奔波这一路,你累不累?要不先坐下歇会儿吧。”
“我不累,阿濯,你可以当我在开玩笑,”柳轻绮的脸上浮现一抹忐忑,眼睛里突然充满了希冀,“但她的尸身现在不见了,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方濯打断他:“当年她的尸体你看到了吗?”
柳轻绮摇摇头。
方濯道:“那就有可能。不过,再有可能也不会是现在。”他收紧了力气,感觉到柳轻绮手掌上的脉搏似乎正在他的掌心中雀跃地跳动,心却沉静,宛如一片冰冷的平原,“现在要做的事,是等待着白华门传位大典结束。这就是你要做的,也是我将要陪着你做的。除了这件事,别的都别想,好不好?”
柳轻绮盯着他,镇定地点点头。方濯始终观察着他的脸,看到有一瞬异样的笑容一闪而过。他对方濯解释说:“有关生命的事情,我总是很在乎的。”
方濯笑一笑:“好,我知道。”不过他明白,恐怕在本次白华一行之后,柳轻绮是必然要到天山剑派走一趟了。
柳轻绮这一夜似乎都困在“烟苍小姐没死”这样一句谎言中。方濯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也没经历过那段时期,那他就是觉得这是一句谎言。林樊也和他有着一样的看法,因为柳泽槐压根不是这么想的——他是一定知道许烟苍是否死去的人,那封信都是他代寄给柳轻绮的。他的结果很明晰,就是有人偷了许烟苍的尸身。如果让他知道柳轻绮的反应,估计自己眼珠子都能掉下来。
方濯不奢求以自己的思维去理解他。当夜他躺在床上,想到此事,也不觉得震惊。柳轻绮能这么想,其实再正常不过。许烟苍之死看架势始终是他心里一根刺。她死时柳轻绮认为自己应该有责任,那倘若她没死呢?
只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方濯合上眼睛。他试图用思考其他事情的方式来驱使自己不要再困于如此困境中。但意外的,在这异乡的陌生房间中,他竟然想起了甘棠村的景色。他想起他很小的时候、大概**岁时,大战前夕带着廖岑寒偷偷跑下山,甫一出山门,便仿佛有满春撞入怀。甘棠村后有一条河流,整日波光粼粼,日光下澈,照得河虾都清晰。小河如同一条带子抽过春风,携着波涛水色流入桃花树下,岸边停着几条小船,再往外走一走,便能瞧见鱼竿停在泥沙地。岸角杂草窝着一个又一个浅坑,年轻的细芽卧于土中,紧邻着孩子们埋下去的铜板或是银叶子。在那些被细沙掩埋着的浅坑里可以发现一些龟蛋。阳光洒在表壳,反射如铜镜一般的细微白光。
十四岁那年他从山脚下的小河旁抱来一只龟蛋,十六岁他把它带入了观微门。这只龟蛋始终没有孵化过,停在柳轻绮的庭影居后早已不知几个年头。后来方濯越来越忙,已经很少去看它,它的身家性命由君守月一手操持,但却不知为何有一日她火急火燎地跑来,说不小心把龟蛋沉入了倾天门的水池中,现在它结了坚冰。方濯问了她几次,她才坦白说,其实为了拿龟蛋和喻啸歌套近乎,结果着了他的道把蛋往水里一放,再捞出来时便冻得严严实实。她原本还挺冷静,说着说着,却哭了起来。她抹着眼泪说,怎么办呀师兄,结了冰还能融化吗?振鹭山这么冷的地方,它到底要如何才能孵化啊?
他那时候还笑话师妹为这么点小事就哭鼻子,可现在,他脑子里却莫名全飘着君守月的那句话:
振鹭山这么冷的地方,它到底要如何才能孵化啊?
方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满脑子揣着数年前看到的甘棠村景色,在那日复一日从未变化过的景色中陷入了浅睡。睡梦中像是有一条柳枝牵着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他的手臂,有什么东西落到脸上,如同鸟的翅膀的轻轻一贴。他下意识抬手去抓,却又摸了个空,紧接着身边一陷,如船上颠簸般的感觉让他缓缓醒来,转头一看,柳轻绮那张含笑的脸骤然出现在身侧。
方濯用手肘撑住身侧,啪地一下坐了起来。柳轻绮笑嘻嘻地拦住他的手腕,一勾他的下巴,道:“睡不着,陪大爷去逛逛呗。”
“我?”方濯指指自己,又四下看看,“不是,你、你怎么进来的?我睡前明明锁好门了……”
柳轻绮撑着脸,用下巴示意他看墙边。
“……你从窗户进来的?”
“怕我非礼你啊。”
柳轻绮手上动作跟干净一点儿也沾不上边,看着是要过来给他摘头发,其实是顺着侧脸毫不含糊地摸了一把,随即称心如意地起身,将外袍丢到他头上,拍一拍手:“既然醒了,就起来吧。咱俩散散步去。”
“人家睡得正好,直接喊起来不是君子所为吧。”
一看到是柳轻绮,他那被猛地吓醒的大脑又立即昏沉起来。但尽管如此,方濯还是乖乖摘下头上的衣服,慢吞吞往身上套。穿到一半,他终于察觉,停了动作,抬头道:
“明日就是传位大典,你今夜不好好睡觉,要是又打瞌睡——”
脑袋上便又被丢了裤子去:“抓紧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