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给林樊透了烟苍的底,这哥们就真的真心以待,方濯非常感动。
但更让他感触万分的词也正在纸上。
“忌日”。
尽管方濯不看柳泽槐的那封信,也能大抵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了。
果然不必用多少字去斟酌铺垫,只需两行就足以说清。
“烟苍忌日,来不来?”
--
柳轻绮撑着头,坐在书桌前,半是梦醒半是瞌睡。他的觉比以往更多了,魏涯山说这是精神无法支撑的缘故。他不得不多睡觉,以睡梦里的疲惫缓和来撑起他的日常生活。而这种疲惫并不是由他每日奔走不歇而造成的——这是隐藏在他大脑里的因子,深嵌于性命里的疲惫。已经伴随了他十年,是无法如他所想随意便能去除的。
方濯蹑手蹑脚地走来,想要为他收拾收拾桌面。刚一靠近,他就感觉到身边人呼吸频率似乎有些不对,忍不住微微笑笑,却并没有拆穿。
他熟门熟路地替柳轻绮给桌上的东西归类。柳轻绮不知道要给什么能人异士写信,突然变成了八爪鱼,把笔全拔了出来散在桌上。信纸也写了一半涂了一半,还有不少被他团了废纸团丢到一旁。方濯替他将毛笔放回笔筒,将墨块仔仔细细收好。又将写了一半的信纸展平,后去料理那些已经无用的。打开一看,里面无外乎又是柳轻绮的简笔画。每一团只有开头有点内容,“柳泽槐”,柳轻绮果然再给他写信。但那些废纸团里十个有九个是缩头缩脑的王八,也许他在文雅骂人。
方濯认真收拢着东西,这些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常态。柳轻绮将胳膊撑在扶手上,有那么一瞬,方濯仿佛听到他略有紊乱的呼吸声。方濯装作不知,照旧干自己的事,闷着头憋气干了半晌,终于感到有气息在朝自己袭来,他闭上眼睛,做好一切准备,果不其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往后一掀,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方濯憋着笑,尽量不出一言。那人搂着他的腰,将脸埋在后背,发出一阵颤颤巍巍的叹息声。随即他听到有沉闷的声响从身后传来:
“坏小子,干什么呢?”
方濯憋笑道:“怎么这么喊我?明明是你非礼我,是你坏。”
柳轻绮不说话,手却顺着往上一摸,作势要钻进衣服里。方濯赶紧一把按住他的手,脸上微红,笑也憋不住了,连忙求饶道:“别摸别摸,非礼只是开玩笑,你怎么还真干上了?”
柳轻绮得意洋洋地说:“谨遵君嘱。”不过手倒是真的停下了。方濯没敢直接坐下,怕压断他的腿,撑着地转了个圈,搂住他的脖子,千娇百媚。
“睡得不错啊师尊,”方濯说,“可惜还是被我吵醒了。”
“嗯,你全责。”
柳轻绮大言不惭。其实他根本就没睡。他半梦半醒,随便一个人的一点脚步声就能把他吵醒。他一只手搂着方濯的腰,另一只手就又抬上来揉太阳穴,打了个哈欠,一副依旧困倦的样子。
方濯十分贴心:“要不我扶师尊再去榻上睡会儿?”
“不睡了,再睡头都睡扁了,”柳轻绮一面打哈欠一面放开他,“娘子乖乖的自己去玩吧,不要打搅为夫写信。”
方濯听一听,就忍不住要笑。他从柳轻绮腿上爬起来,却将砚台推到一侧去。柳轻绮还困,闭了会儿眼,睁开时桌上便空空如也,连张纸都没有。他转头朝方濯看去,眼里没有愠怒,尚只有戏谑。方濯抱着手臂看回去。柳轻绮指指桌上,笑一笑,说:
“信都不让写?方少侠好大胆的想法。”
方濯笑道:“让自然是让的,不过得叫师尊解答弟子一个问题。”
柳轻绮往后一仰:“你说。”
方濯道:“你给小青侯写信,是要去天山剑派么?”
柳轻绮笑容不变:“你师叔邀我去玩玩,我想反正也没别的事做,就允了他。怎么,你不高兴?”
“弟子谈不上高兴不高兴,不过既然师尊这么问了,那弟子就斗胆一提,”方濯轻轻勾勾唇角,意味不明地笑笑,盯紧了他的眼睛,“若我真的不高兴,你会不会就不去了?”
柳轻绮的神色变也不变一下,分毫没有被他吓住:“自然。不过,你要说出原因来。”
他躺倒在椅背上,老神在在地看着他,仿佛志在必得。柳轻绮长得相当好,乃至于他虽然对沾花惹草没有一点兴趣,这么吊儿郎当地一靠,却平白显出两份风流。方濯看着他,心尖一半软着,可听闻此话又硬起来。他心头窜出一股火气,却因着面前这人而无法生发。
他感觉柳轻绮在装傻。他知道柳轻绮此去一定是为了这个“烟苍”,而自己现在这样气势汹汹地过来,可完全不是为了昨天柳轻绮从饭堂给他捎回来的那个忘了加蛋的煎饼卷。他决心让柳轻绮自己露出马脚,于是也不说话,就这样瞪人。柳轻绮当然也知道他肯定是生气了,但是看他的样子,明显一头雾水,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因何而气愤。
但他近日好像心情不错。方濯喜怒无常,鸡蛋里挑骨头,明摆着要跟他闹别扭,他竟也不气,好声好气地请方濯坐,难得平心静气地说:“我哪里做错了,让你不开心了吗?说出来听听,不要卖关子。”
方濯道:“你自己不知道?”
柳轻绮一下子愣住了。他看着方濯半晌,指指自己,犹豫着说:“……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吗?”
方濯瞪着眼睛看他,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十分确信柳轻绮绝对是在装傻了。虽然他知晓柳轻绮应该不知道自己已经了解了烟苍的存在——但他受柳泽槐之邀,去天山剑派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么一档子事?可他却说只是应了柳泽槐的邀约去“玩玩”,不依旧还是在骗人吗?
方濯心头腾地一下升起三分怒火。其中两分,还掺杂着淡淡的悲凉。柳轻绮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但也没这么主动过。可这几日叫得好甜,腻腻歪歪的都不像他。方濯紧着心凑上前,既感到害羞高兴,又隐隐觉得不对。
现在可算是知道了——方濯咬咬牙,闭上眼,别有幽愁暗恨生——他就说这人不可能突然转性,方才这一抱还让他心神好一番荡漾,现在看来,原来一切早有预谋,他早就想用这招软了自己的骨头了!
果不其然,柳轻绮一点浪子回头的念头都没有,见他好像气得眼珠子要跳出来,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人方才还嬉嬉笑笑的,突然间就怒上心头,保不齐心里骂了多少句神经病,嘴上却一反常态这般平和,叹口气,竟然示了弱:
“好阿濯,你说我有错,那我就是有错。可到底错哪,你要说出来才是。我这一辈子没被人指出过错误,是真的不知道。你不要生气了。”
方濯忍不住分了他一眼。柳轻绮会承认自己有错?真是梦中难寻。看来他今日心情还真不错。
方濯心里如此想着,突然又觉得一阵不合时宜的心虚,连忙在心里虚空给了自己两巴掌站定,骂他“既然选择了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就不能被甜言蜜语引诱失色”,男人的话一句不能信。但到底,这奇观还是让他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却见柳轻绮眸色深沉,神色诚恳,不像是敷衍的样子,一时也有些犹豫,动了心神。
他略有些动摇:“你真的不知道?”
柳轻绮初见成效,趁热打铁:“好宝贝,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别这么叫我。”尽管方濯来回提醒自己他来是为了给柳轻绮一点颜色看看,而不是叫柳轻绮拿捏自己的,但却依旧非常没出息,这么一嗓子脸又红了一片。他有时想是否也是因为自己脸上反应实在发达,才能让柳轻绮在短短三月内就能抓住自己的死穴——他甚至都想不明白柳轻绮是怎么拉下脸来叫出这个名号的。被叫的脸皮蒸发,叫的得意洋洋,颇为自己又抓住对方把柄而感到分外愉悦。
尽管方濯不愿意承认,但这一招是真的有用。他不知道柳轻绮是从哪里看来的,但这来源于七日前,他七窍流血的那个夜晚,方濯要来照顾他,却被他回绝了。两边正在对峙时,这人突然咽下嘴里的血,抓着方濯的脸提到榻上来,亲了他嘴角一口,低声说:
“你自己好好睡觉去,这里有德音师叔帮我,好么?宝贝……”
一声喊出来,方濯腿就软了。他看着柳轻绮流血的双眼,不想离开,但却好像被一只手捉着脚踝,硬生生拖了出去。
从此方濯拒绝这个词。他一听到这个字眼,就好像立即被春风糊了一脑,完全无法自己思考。这代表着一种爱,可这爱来得太突然。在让他感到心醉神驰的时刻,也会惊惶、会恐慌。柳轻绮没那么好心去不要任何回报地逗他开心,他的一切都是缓兵之计。方濯心下里十分了解,但却依旧苍白无力地被缓了。
此刻,他扶着桌子有些站不稳,想要蹲下。他色厉内荏,可这会儿又感到委屈。他动了动五官,强行让自己不要看起来那么蠢,可为时已晚,面上那瞬间的红透已经被柳轻绮捕捉到了,面前的人啪地一下直起腰来,像是兜住了什么难得的机会,声音都放大了三倍,放在战场上,绝对便是赶尽杀绝之流:
“宝——”
“烟苍!”
方濯脸色惨白。他一张嘴就喊出这个名字,登时便破了戒。
柳轻绮面色倏地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的瞳孔微微缩了缩,嘴唇也张了一张,这是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受到极大震撼的惊讶的标志。只这一瞬,方濯就知道他猜对了,当即气血上涌,苍白的脸色又猛地变得发青。他怒气冲冲地说:
“我就知道你明白!”
柳轻绮却磕绊了好久,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濯不想暴露内线林樊,便闭嘴不言。柳轻绮却急了,他扶着扶手,猛地站起身来,语气近乎于质问:“方濯,难不成,你找人打探我……”
“我打探你还用找人?”方濯原本还被他一口一个好宝贝喊得心软了些许,此时又立即硬气起来,听闻此语又感到由衷的委屈和怒火冲天,“只许你有小青侯暗度陈仓,不许我有别的路子?跟你不熟的人都能说出来你的两三件旧事。可你还要瞒着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
他原先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想既然要来兴师问罪,就要从头到尾都一直冷冷静静的,掌控话题主动权才是正经事。可真一开口,便完全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方濯为他装傻而感到愤怒,又因这档子无声的隐瞒而感到委屈万分。他决心自己绝对不受到任何“障眼法”的欺骗,把心浇上铁水,在柳轻绮给他一个合适的解释之前绝对不开。可这时心分明开了一道口子,进去的不是甜言蜜语的敷衍,而是一阵锥心的痛苦。方濯感到自己心尖一阵阵的发麻,眉毛也在酸。为了掐断这即将落到体表的反应,他敲了敲桌子,以一副坚定之相遮盖住自己动摇的内心,一字一句地说:
“真的要我跟你好好掰扯掰扯吗?远的事情就先不提了,我知道你有苦衷。可就近的、近的,花叶塑身分明能够杀死人,你却告诉我只是借命;复生并不是燕应叹的手段,但你却有意误导我;你和这位烟苍分明有着一段过往,你去天山剑派也是为了祭拜她,可你却骗我只是去小青侯那里玩玩。”他捏住桌角,盯紧了柳轻绮,话语滚动间好似突然热血沸腾,涌上了无上的勇气。他皱着眉说:
“是我以前哪里做的不好吗?让你觉得我知道了你以前的事情会怪你、嘲笑你?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是觉得你为祭拜她而去会让我吃醋吗?但师尊,真的,你们曾是朋友也好,旧情人也罢,我都不在乎。你该去就去你的,我也不是说必须要跟在你身边才放心。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拦你的,但我就希望你能给我多一些信任,你不要总是想着怎么骗我,既然我决心喜欢你,我就已经做好了接受你一切过往的准备。这一点你还不知道吗?师尊,你就跟我说,我把我的真心给你,可你却把它当成什么了?”
方濯一口气说下来,连气口都没留几个,说到最后甚至有些缺氧,却酣畅淋漓。他瞪着柳轻绮,手指微微发力攥住桌角,等待着他的回应。柳轻绮明显没有想到他刚刚还娇羞扭捏无微不至,只一个喘息的功夫,便立马突发恶疾突然演讲,脸色千变万化,非常好看。提到“花叶塑身”时他的脸上便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满脸却已写上了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濯道:“我自该知道。这不重要。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瞒着我?”
柳轻绮紧紧皱着眉头。他不发一言,但更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濯知道他大概是无话可说,甚至有可能是心虚。柳轻绮立在椅旁,半晌不说一句话,只拿眼睛看着他,可眼神实在复杂,到底看不清情绪。
方濯不知道究竟在这里等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闭着嘴等下这一段时间的,此时像是溺水数日返生般困顿,也好似终于能从深潭脱身一样冰冷而又无比热烈。他看着柳轻绮站立着,慢慢又坐下,收拾起桌上的书卷,眼神却一直看着某处虚无不定的地方。他的神色平静、专注,却也足以让人看出心头慌张。柳轻绮拿过砚台,手指却一滑,啪地一下摔到桌上。方濯愣了一瞬,下意识上前要帮他捡起来,柳轻绮却冲他挥挥手,终于说出了长时间沉默后的第一句话:
“出去。”
方濯从头到脚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一样冷。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人,可这个已经被逼至退无可退的人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做困兽一斗或者是就此缴械投降,而是不知从何处突然掏出一把刀抵在自己脖颈,一声不吭,但眼神却昭示说明死志,逼着他步步后退,直到让出那一条荆棘密布的鲜血淋漓的原路。
“出去,”柳轻绮说,“别来烦我。”
方濯一步跨上前,一把夺走他手里的毛笔:“你要干什么?”
却突然感到手腕上一痛。低头一看,腕骨上赫然缠着一圈灵气凝成的绳子,连接着柳轻绮的指尖。这人连动都不必多动一下,手指轻轻一弹,方濯便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只手猛地拎到了半空,抽陀螺似的转了一圈,便被这绳子倏地一抽,滴溜溜打出了门外,摔了个头昏脑涨。
速猛、迅捷,完全来不及反抗。
脑袋还懵着,人就被阳光当头罩下,突然宽敞的视野像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寒风,啪地扇了他一巴掌。
方濯立在原地,要回头看,却踉跄两步,险些一头撞到地上。可怜他被强行驱赶出门外,还没站稳,便听见大门咣的一声关闭的声音。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四海八荒便全都归于寂静。方濯完全没有得到相应的反应时间。他愣愣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处,尚且懵然,在看到腕骨一圈红痕后才缓慢回神,立在原地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感到屁股好像也有点疼,抬手摸了摸,感觉有一处好像有些热烫,柳轻绮应该就是抽的这里,把他一鞭子打出了门外。
方濯揉揉脑袋,平而呆立,静默片刻,猛地思绪回神,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盘旋不定,深沉静思:
他刚刚是不是打我了?
方濯摸摸下巴,摸摸手腕,又摸摸屁股,若有所思。
他之前待我那般深情,可刚刚是不是打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