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守月向来不喜欢姜玄阳。她厌恶他,如同秋风烦厌落叶,从不手下留情。登时入耳一片刀剑嗡鸣声。君守月体态轻盈灵活,然手上从未失力,每一剑都刺得毫不犹豫,明摆着把人往死里打。姜玄阳心里也略略知晓为何这小师妹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当年又确实是他有错在先,如此也只好咬碎牙齿往肚里吞,刀横剑啸一刻,他便后撤两步,以刀锋抵于胸前不让君守月靠近,冷声道:“我不是来找你的!”
君守月也不多废话:“滚下去!”
“我来找你师兄,又与你何干?”
“我振鹭山同气连枝,师兄的事就是我的事,来找我师兄就是找我。”君守月啪地一收剑鞘,东栏握于手中,有如执一柄冰剑,蓝色光芒旋转围绕,分分钟夺人眼球,“反正你也打不过我师兄,与我交手两番又何妨?不过都是切磋,和谁不行?”
姜玄阳强忍怒气道:“你搞清楚,我很忙——”
君守月只道:“看剑!”当即犹豫也未曾有半分,提剑便上,只一瞬便扑到姜玄阳面前,剑锋铛的一声卡上惊鸿刀口,碰撞声响如同金属碎裂,熙熙攘攘,而又令人头皮发麻。
君守月对他,向来下手毫不留情。刀剑相碰下一刻,她便一脚踏入姜玄阳的领地,一掌运起灵息蓄力,右手甫拦下横刀一劈时,此掌便携风拍来,狠狠地落在姜玄阳胸口。姜玄阳早发觉她的动作,收刀片刻有意卖她一个破绽,在君守月看准机会毫不犹豫出掌时侧身避过,抬手啪地一下点了她手腕间的穴道,正欲钳住手臂令其东栏剑脱手时,却突然感觉到小腹一紧,君守月抬脚便上,像踢石子般一脚踹上他的小腹,姜玄阳忙后退两步,却躲闪不及,依旧叫她毫不掺杂任何水分地踹了一脚,闷哼一声,却也一时没收住力气,手上一用力,便听闻轻微的“咔嗒”一声,君守月的手腕软趴趴地垂了下来,落在掌中。
一阵剧痛打手腕上传来,像是整条胳膊的血管都被割裂,君守月当即脸色惨白。但她却并没有后退,而是强忍着痛以小臂撑起东栏,这一下蕴了前所未有的浓厚怒气,纵劈向姜玄阳前额,作势要将他的整个脑袋劈烂,登时惊鸿刀手中光影爆闪,一刀横上劈开剑气,但却也因此后退两步,刀尖指向地面,轻轻震颤着,而它的主人则捂住胸口,喉结用力地上下动了一动,明显是在吞咽唾液,目光却从君守月移到了方濯脸上,微微一皱眉。
君守月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东栏还未归位,手腕上的疼痛便让她弯下身来。她勉强托住另一只手腕,额上冷汗直冒,狠狠咬住了下嘴唇。方才姜玄阳被骤然袭击,手上力道一时未把控好,攥了一把掌中关节,生生将君守月的左手腕给捏脱臼了。
“师妹?”
方濯忙去看她伤势,见只是脱臼,便不由松了口气。他托着手腕,要为她接回去,君守月却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不用接,我也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方濯道:“别逞能。”手上微一用力,又是一声脆响,君守月眉头紧皱,冷汗刷的一下淌了下来。但手腕是能动了。她甩着手,忍着疼痛想要再提起东栏时,正巧听到姜玄阳的声音又从对面传来:
“躲在师妹背后,这算什么本事?”
君守月冷冷道:“羡慕?羡慕你也去找个师妹。”
姜玄阳抬手立刀,眼神冰凉:“你下去,叫你师兄来。”
“找茬也要有个限度,姜玄阳,”君守月道,“你忙,我师兄也忙。白华门即将举行传位大典,我振鹭山入门之战也已提上日程,如今天下形势微妙,是人是鬼都来我振鹭山分一杯羹,整个观微门就靠我师兄顶着,你还要过来吵他?给我滚下去!”
君守月一横胳膊,挡在方濯前面,严严实实。这副严厉神情倒是叫方濯吃了一惊。君守月眉眼已经长开,越像她的名字,有深山明月之貌,拧眉时也不凶恶,只显得有些愠怒。总的来说,便是那副原本青雉明朗的长相在长大后突然变得玲珑清俐,笑时不再像太阳沉光,而显出某种年少的风情。蛾眉皓齿,明眸善睐。总之,人家看了她会喜欢,也有很大可能会手下留情,但她却并不会为了敌人而心软,手起剑落,犹疑二字从不在她的剑锋下出现。
君守月爱笑,也爱生气,随便一个小笑话就能逗笑她,但哪怕只是让她不顺心地一瞥都能令她怒不可遏。此种情况尤面对姜玄阳更甚。方濯为此不由想到,仿佛当年在仁城姜玄阳得罪的不是他,而是她君守月一样,又感动又无奈,最后只能叹一口气。
“守月,你先回山去吧。”
君守月瞪一双眼,转头看他:“我不走!”
“听话。你先回去。我和姜少侠说两句话。”
“这有什么可说的呀,大师兄!”君守月急了,“不行,我不走。我怕他对你不利!”
此话一出,不仅方濯,眼看着姜玄阳的神色都微妙起来。两人不由对视一眼,纷纷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屑,又同时移开双眸,深感晦气。
“他伤不着我。”方濯冷笑一声。
“我不稀罕耍阴招。”姜玄阳一闭眼。
君守月恨恨地看会儿他,又看方濯。当头被一只手压下,轻轻揉了揉:“多谢师妹了,但师兄现在有事在身,也不能立即回到观微门。你回来不正是为了师尊么?且先回去吧。”
半柱香后,方濯与姜玄阳站在一处,默不作声地看着君守月的背影迅速离开视线,带着不满与气恼。姜玄阳抱住刀,直至再瞧不见,才嗤笑一声,淡淡道:“怎么每次我都能碰见她?”
方濯笑道:“是么?那我师妹可真冤枉。”
“她讨厌我。”
“姜少侠,你值得的。”方濯分他一瞬眼神,“方才她来,我才突然想起,你今日上山,是要与我掰扯掰扯云城的事么?此事确然与我无关,也并非只逮着你们明光派的杀。信不信由你,不过解释我还是会给你说清楚。”
姜玄阳道:“好,我知道。”
他转过身:“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我上振鹭,也从不为了别的事。”
“只为打败我?”
“只为打败你。”姜玄阳眉宇微沉,眼神动了一动,顷刻间又回归平静,“我一生没什么执念,你是第一个。”
方濯微微拧眉,闭上眼。
“我真讨厌听你这样讲话。你我年岁相同,人生才刚刚开始。打败我怎么就是你一生的执念?你自己脆弱,不要拿一生开玩笑。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以前从未败过。”
“那是以前。”
“仁城之前,我从没有打得那样艰辛。”
“那是因为你没遇到过我,”方濯冷冷道,“若你再早些与我对上,岂不是这明光派的大师兄也不当了?此后人生就只不停为我振鹭奔波,甚至连自家门派都不顾。这就是你想要的?”
姜玄阳手指抵在刀柄上,狠狠地磨了两番。他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扛着刀劈上来,周身气势都不对了:“方濯,我没那么闲。我的事也有很多,今日来,只是因为将你看作对手。”
方濯一抱手臂,与他对视:“我一点也不荣幸。”
姜玄阳喉间一哽。方濯道:“我不期待成为谁的对手,我只想跟人交朋友。可是姜少侠看看自己,能与我做朋友吗?”
“……”姜玄阳闭眼,深吸一口气,“我承认,那时没有告诉你当初交手细节,那是因为我不能确认那是不是真的你,我也担心会出事。”
“原来为这个,”方濯一笑,笑容却未及眼底,“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理解你,可以明白你,并且当时你也确实与那个‘假的方濯’交了手,你害怕我是假的所以不说也是正常的。我没为这个生过你的气。”
“那你因为什么?”
“因为你这个人,”方濯斜睨他一眼,平静地说,“我们本就做不成朋友。你若放不下旧事,依旧这样来骚扰我,我只会更厌烦你。”
姜玄阳握紧刀柄,眉宇间有一番戾气冲上:“我管你厌不厌烦?你就说打不打?”
“不打。”相较之下,方濯竟显得冷静数倍。他抱着手臂,心情似乎突然变得很好,从上到下打量了姜玄阳一遍,欣然道,“我现在有别的事要做,有人爱我喜欢我,追求早就不在打架上了。这么无趣的事情,恕在下难陪姜少侠解闷。甘棠村门口那个客栈里头少个端盘子的,姜少侠要是愿意,可以暂停一停脚步。等方某忙完了手上的事,再去同少侠汇合,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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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接下来呢?接下来这姓姜的又干嘛去了?”
“他?哼,他还能怎样?”方濯用力一抹桌子,将废弃纸稿都丢到地上,眉毛扬起,一副得意非常姿态,“他被我气晕了,举刀就要劈来,我只身形一闪,后退两步躲过他的攻势,当即上了伐檀,立马飞回了山!”
他越说越得意,最后眉毛都快飞到天上,绘声绘色。叶云盏从最开始就一副傻样,听到这儿更是抱住了肚子,笑个不停,还不忘损他一句:“你是真行啊你。说得好听点是避战,难听点就是临阵脱逃。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管怎么样,反正我是不跟他打,”方濯道,“这人跟树胶似的,沾上就难逃,脱逃就脱逃,我巴不得他以后都别来找我,直接把我这个人忘了就完事了。”
叶云盏道:“说的好!可惜姜少侠‘性情直率’,惯爱‘以武会友’,虽然‘性情不佳’,但到底‘少年天性’,若‘略加塑造’,必然‘未来可期’。你让了他,便是放走一头恶狼。日后是必然不可能消停的。”
方濯原本正在收拾砚台,这会儿停下手来,有些不悦:“你这些话都从哪听的?夸别人,不夸振鹭山自家兄弟是吧?话倒都是好话,可他姜玄阳哪句沾上了边?除了那句‘性情不佳’。照我看,这已经不是‘不佳’了,而是极度恶劣。但凡他这个大师兄当得像点样子,明光派也不至于那么多弟子都以暗算他人得手为荣。你少说他的好话,一直被纠缠的可是我。这人是不知收敛的,这回被我气走,明朝一定来。”
叶云盏笑道:“是啊,一定来!可你搞清楚,这可不是我说的。哥们,虽然你长得没我帅实力没我强性格没我好桃花没我旺盛,但你也别因为嫉妒我而瞎说。我不夸你,但也不会为了膈应你去夸别人。这可都是你那好师尊说的,当着师兄师姐的面一字一字说出来的,我看婳婉师姐眼睛都瞪得老大,特别好玩,你真该见见。”
是否要为了错过云婳婉“瞪眼如缸”的难得场景而遗憾尚且不在考虑范围内,方濯此刻自己的神情已经完全可以弥补这一方面的空缺。他扶着桌子愣在原地,眼睛睁得老大,指指自己,又指指门外,舌头打了结似的在嘴里滚了两圈,才终于爬出来一句:
“我、我师尊?说姜玄阳,‘性情直率’,‘未来可期’?”
他吞一口唾沫,磕磕绊绊地说:“怎么会呢?他不是,他不是……”
“我可不知道,”叶云盏耸耸肩,故意道,“说不定他其实是喜欢这种的。乖的见多了,就喜欢刺头也说不定。以后你再也不是你师尊最喜欢的徒弟啦,哈哈哈,方濯,认清现实吧,你师尊根本就不喜欢你!”
方濯啪地一下将砚台放下,转身就要出去。叶云盏明知故问:“你干什么去?”
“我去问问他!”方濯头也不回。
“等一下,别急,”叶云盏笑嘻嘻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上前两步塞到方濯怀里,拍拍衣襟为他整好,说道,“这有师兄的一封信,在路上被我截下了,你兴师问罪的时候顺便给他送过去。本人还有事,此光辉任务唯有你代劳,先不要急着吵架,记着让他看看信里写的什么,不然转头又忘,耽误事。”
信封戳在胸口,随着叶云盏的动作而不断往皮肉里探。方濯摸出来瞧了瞧,见上面写着寄信人,不是别人,正是老朋友——天山剑派小青侯,明摆着写给柳轻绮的,连字都没模糊一个。封面柔软而带着躯体的温热,方濯垫了垫,觉得也不重,但封口封得非常仔细,看上去是下了大心思。
他有些好奇:“师尊这么多年没什么正经事做,如今却是什么才得叫小青侯亲自给他写信?”
叶云盏道:“他们是朋友,爱写什么写什么。你送去就是了。”
“……行,跑腿事儿我干,场地你布置,”方濯将信干脆利落地一收,头也不抬,“务必要按掌门师叔给的标准好好清理,有半分偷懒,我拿你试问。”
叶云盏嗤笑道:“能的你,还问上我了?我辈分比你高,说话前好好想想。”
“走了!”
“滚吧,”叶云盏道,“对了,反正都出门了,你顺便到山门前看看还有没有信呗?白华门那边每日飞一封,也不知道都什么时候来,你看一眼,有的就拿回来,没有就当锻炼身体,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好乐,乐事儿你自己怎么不干呢?”方濯一只脚跨出门去,“回来三两银子跑腿费,别忘给!”
“辛苦你当我师兄徒弟,”叶云盏叫道,“你最后的归宿就该是去给魏涯山拨算盘!”
方濯笑道:“那不正好?当掌门师叔徒弟,爱怎么欺负我师尊就怎么欺负!”
虽然嘴上说着要去找柳轻绮算账,但实际上,方濯的心情与之前相比还算是可以。君守月的突然出现冲淡了他的忧心,而与叶云盏站在一起,回忆不起以往仓皇旧事也算是常态。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柳轻绮会夸姜玄阳——但他做事总该是有点理由的,问清就行,不必上蹿下跳地一个劲儿乱猜,在除却回忆方面柳轻绮说的话还是有点效力的。方濯拿出那封信,在阳光下晒了一下,依稀见得信封里的字,但唯有稀疏几行,柳泽槐写的不多。
大概只是寒暄或是邀请这样——方濯心下嘀咕,但也没多起疑,听了叶云盏的话,走到山门前翻看是否有来自白华门的信件。桌上东西不多,除了一只茶杯,倒真有几封信,方濯走上前去翻了翻,一封是给云婳婉的,一封给一位外门弟子,另一封上没有署名,只见得来自某镇,可能是某位弟子的父母所寄,而另一封压在最下方,在上有障碍被一步步清扫干净后,它在振鹭山明媚苍白的阳光下暴露于方濯眼下,并且瞬间便夺走了他的注意。
方濯愣了一下,拿起那封信犹豫一阵,有些吃惊:“我的?”
寄信人也不陌生,同样来自天山剑派,正是林樊。
方濯索性站在原地,开始拆信。他的手上做着再熟悉不过的动作,神思却已轻飘飘地略略飞远,想到怀里的那封信,突然感到它正散着火热,紧贴着肌肤。他倒愿意相信柳泽槐会愿意去写些有的没的的废话去膈应膈应人、或者是标榜自己对待兄弟有如春风化雨般体贴的“人品”,因而对于他给柳轻绮的信,他不觉有异;但林樊不一样。林樊废话也许也有,但从来不会千里迢迢特意搭上一只灵鸽来跟他说废话。想到这儿,方濯心头猛地好似空了一拍,倏地往下一坠。某种不好的预警正在脑中倏忽闪过。
他对于柳泽槐和林樊的了解实则都不深,但也已经够用。从不说废话的林樊一定为他带来了什么大事件。方濯心中半分忐忑半分兴奋交织,打开了信封。
林樊的字很好看,娟娟有如大家闺秀,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练的。他的字不大,所以导致仅仅几个字便只能占据两三行,在偌大的信纸上像是被手指捏住的折痕,虽然干净,但并不十分美观,反倒还容易给人以云淡风轻之感,仿佛仅几个字,便只当得上读信人的一声叹息,随之便弃之如履、丢到一旁,不算什么。
但事总不如他所想。方濯看到信纸内容的瞬间,便一皱眉,下意识四下观察一番,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奇妙。再看下那几行字时,眉头便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手指敲打在信纸边缘,无意识地攥出两道褶皱,阳光透过纸张落在木桌上,却无法浇透那一双深沉而漆黑的思虑着的眼睛。
林樊果然没说废话。他给方濯的信纸上十分简单地写道:烟苍忌日,小师叔将请观微门主同来天山剑派祭拜,信已发出,不日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