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门少主沈长梦三日后拜访振鹭山,提前打了招呼,魏涯山亲自下山迎接,几门门主随行,声势浩大,波澜壮阔,吸引了好一波眼球。
他们虽然都是旧识,但礼节也得做足,魏涯山笑眯眯地请了沈长梦上山,数道飞剑便一齐飞往山门。沈长梦与魏涯山互相行礼,问了对方好,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大派间也少有危机,礼貌性地过问两句,便上了山。待至落座时,沈长梦那一张温和得体的笑脸才略略放松些,坐在魏涯山身侧,笑道:
“上次再见面,必要约在民间茶坊酒肆,同老兄好好聊聊。声名上山,虽是浩大,却难免拘束。”
魏涯山也笑道:“今非昔比,你我都得扛起门派重担了。”他说着起身,要为沈长梦沏茶,沈长梦忙道:“万万不可如此。沈某自己来就行。”
云婳婉在一旁笑着说道:“来者即是客,少主不必推辞。掌门师兄听闻你要来,从一月前便开始盼望。如今少主终于来了,指不定师兄心里得有多高兴呢。”
魏涯山道:“一别数年,再见时云城风波未平,未能与少主好好聊聊。少主今日既来,便多住几日再走,也叫我振鹭山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多谢魏掌门好意,这情沈某心领了,只可惜不能如掌门所愿,”沈长梦笑一笑,又叹口气,道,“沈某今日来,倒是想与诸位叙旧。可惜家父经由数年经营,已是疲惫万分,不愿再坐掌门之位,已经准备将位置传给沈某。我这次来,一是同各位交代一下这个消息,二是想为各位送请拜帖。若是贵派有此心,可以凭此帖赴我白华门传位大典。沈某恭候。”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份剑帖来,送到魏涯山身前。魏涯山微微有些愣怔:“你要接位了?”
沈长梦苦涩一笑:“是。家父心意已定,沈某也无法扭转乾坤。”
剑帖上绘着白华门的门旗标纹,通体黑金,仿若沉沉乌云,却又于身后绽放万丈光芒。魏涯山接了剑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再一抬头看沈长梦,面容虽是依旧年轻,但周身气度却早已不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非常疲惫,如今的神采奕奕只是硬撑。魏涯山将剑帖放入怀中,冲着沈长梦一拱手。他郑重说道:
“少主既有邀帖,振鹭山必将赴约。”
沈长梦回礼道:“沈某便全等老兄为我撑场子了。”
魏涯山道:“这是什么话。哪怕不是掌门,只身为朋友,魏某也是该去的。”
“说的好。我正是因为拿老兄当朋友,所以今日才上山来,”沈长梦突然敛了神色,严肃下来,“此事既已注定,便无转圜余地。沈某虽然还不是掌门,但有一事已在心中逡巡多年,如今终于等到机会,便急忙感到贵派来与魏掌门商讨一番。”
魏涯山道:“少主不必忧心,直说便是。”
沈长梦也不含糊,又从袖口掏出另一份文书来,放到案上——他的袖口里放了一只玲珑乾坤囊,可装数物,可见这东西无比重要,甚至不得不叫白华门的少主亲自贴身放着。魏涯山拿起一瞧,文书已旧,看上去有些年岁。扉页书写一行字,是白华门的门训,落款处标着一个名字,已经微有磨损,但细细看来,却依旧能够辨识出那名字正是“沈长笠”。
“这是贵兄的文集?”
魏涯山略有犹豫。沈长梦道:“正是。其中玄机,掌门掀开扉页,一看便知。”
魏涯山便不再瞻前顾后,掀开了文书。却见得里面字迹寥寥,排列整齐,是沈长梦大哥沈长笠的日录。沈长梦应当是特意对此文书有所删节,划出了需要魏涯山重点观看的部分。由于是大哥的遗物,他并未草率破坏,只以标识引领着魏涯山从字里行间零碎地感知某些信息,最后指引他跳到数页之后,圈起的一片巨大范围的文字像一面镜子,映照过往旧事,也使阅读者的真心无处循形。
魏涯山看着看着,便无意识眉头紧皱。殿内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沈长梦沉默喝茶,期间也只有晏仰偶尔走过,为他续茶。魏涯山翻动书页的声音像风吹树叶簌簌作响。不过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是寂静的,他盯着一处没有动静,并且紧锁眉头。
好半天之后,那本文书才被终于放到桌上。魏涯山慢慢送回沈长梦手边,神色微妙,若有所思。
沈长梦这才终于开口打破了寂静:“说来,也是沈某心中有愧。大哥去后数年内,沈某都不敢触碰他的任何东西,只怕睹物思人,心中难熬。这本日录被门下弟子拼死抢出,也只敢安放至箱底,而不敢拿出一观。两年前沈某座下弟子在沈某授意下进入大哥旧房,将日录误当成大哥遗留剑谱,拿来一瞧,才发现这本日录中另有端倪。”
“正是,”魏涯山思忖片刻,缓缓开口,“此事实在令人震撼,内容太过复杂,请容我在会后再讲与诸位听。”沈长梦点头表示同意。魏涯山叹一口气,颇为遗憾道:“可此事若十年前被修真界所知,想必定能扭转一定局势,可惜贵兄去得太早,修真界不得不而遭受无妄之灾。”
“沈某现在想来,甚至觉得当时燕应叹偷袭我白华门,是不是正是因为想要快些刺杀我大哥。”沈长梦眉间覆上一层阴翳,叹口气说道,“十年过去了,沈某却依旧不明白,明明白华门素日与魔教并无冤仇,却为何在大战中首当其冲?若只是因为我大哥,却又想不明白燕应叹又是从何得到的这本文书。这是我大哥的日录,我都没见过。更遑论一个一步都未踏入过白华门的魔头?此事实在值得深思。”
魏涯山道:“少主如今共享此书,可需要我派做些什么?”
“沈某自然需要,并且非常需要,”沈长梦严肃起来,坐直了身子,“十年前白华门灭门,修真界诸位隔岸观火、高高挂起,唯有振鹭山倾心相助,白华门始终记得贵派恩情,大恩不言谢,此后振鹭若有任何事情需要白华门帮忙,沈某必然全力以赴。只是如今还需要借贵派之力,完成沈某夙愿。”
魏涯山只看着他,便大致明白了他将要说什么。果不其然,沈长梦对他深行一礼,说道:“当年燕应叹灭我门派、屠我门人,此仇白华门始终牢记在心,与魔教不共戴天。但修真界大战后的反应却令我门心寒。数年以来,甚至只有我白华门依旧提醒门人不能忘记燕应叹的罪行,而修真界大部分门派仿佛在刻意弱化此场大战、令燕应叹被无形遗忘。沈某不敢自称白华门在大战中受难最深,但作为第一个被燕应叹屠戮的门派,沈某绝不愿此人的罪行就此被掩盖。如今燕应叹疑似重生,修真界上下再度人心惶惶,沈某便打算借此机会,在传位大典上向诸位门派再度重申当年燕应叹罪行,警醒诸位不要遗忘大战所带来的凄苦结局,以免重蹈覆辙。故而拜访贵派,请魏掌门可以同我白华门站在一处,引领修真界共同携手对抗燕应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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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梦来到振鹭山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门派上下。魏涯山虽然叫人清道,严令弟子不得随意在山门前走动,但却难免也有好奇者躲在暗处悄悄观察。待到沈长梦一行走出骁澜殿后,看热闹的弟子更甚。人人仿佛都在安心做自己的事,但目光却不自觉地朝着沈长梦的方向瞟去。好在沈长梦脾气很好,对此也只是笑笑。魏涯山道:
“门下弟子顽劣,不懂礼节,让少主见笑了。”
沈长梦摆摆手,笑道:“青春少年者就要这样,活络开畅些才好。人多才热闹。”
魏涯山也笑道:“我总觉你话里有话。”
沈长梦道:“我自然有言外之意。正事谈完了,咱们就来谈谈旧事。观微门主可是自沈某上山来后便一句话都没说过。不知是沈某哪里得罪了你?”
此话一出,众人皆忍不住笑一笑。柳轻绮啪地一开扇子,跟在魏涯山身边,也不窘迫,只淡淡笑道:“少主何以得罪柳某?只是长了数岁,心中有变,不再寄情于年少时那些玩意儿罢了。”
沈长梦道:“怎的不叫沈哥了?云城时你便中规中矩喊少主,听得我心头好一阵难受。”
云婳婉在一旁笑道:“方才不是说了么?长大了。再过两日就又要改口叫沈掌门,那时候总不好再叫沈哥。”
“我这一生,余下朋友也不过诸位,”沈长梦笑叹道,“别再作弄我了。”
沈长梦三十余岁,未及半生,却已然经历了常人一生难逢的苦痛。自身与魔教毫无关联,甚至几乎没有过任何冲突,可却莫名被燕应叹选为了第一个屠戮的对象。白华灭门,沈长笠自刎前滴落的血珠宛如一颗火星,落到地上便燃起熊熊烈火,瞬间便将整个修真界裹覆其内。烈火劈啪作响,烧灼一切所能毁坏之物,可身处在火里的人却依旧同室操戈,个体的贪念和利益占据了上风。他为此伤痛至极,满心的愤怒却最终也只能化为沉默,忍辱负重地重建白华门,等待着最后复仇和反扑的机会。
魏涯山知道他绝对不会就此罢休。如果仇恨也会有等级,那么大概整个修真界都没有门派能够抵得过白华门山高海深。燕应叹当年是彻彻底底将白华门人杀得片甲不留,老掌门也在突袭中被重创,若非振鹭山来得及时,说不定当真便没了沈长梦今日。一晃十年已过,沈长梦也即将接位正式成为白华门掌门,也实在令人忍不住唏嘘。
沈长梦道:“无妨,终是有这么一天的。我父亲也应当休息休息。”
“少主放心,传位大典我派必去,”魏涯山道,“到时候还要叨扰贵派费心。”
“哪里的事。”
沈长梦笑着挥挥手。虽然他与振鹭山数人都是朋友,但近些年重建白华门事务繁重,也几乎没有再踏足过振鹭地界。沈长梦来此一趟,必然要转转,于是留魏涯山和柳轻绮陪同,绕着振鹭山转了一圈。十年有如弹指一挥间,尽管振鹭山内察觉不到自家门派的变化,但对外人来说,简直有如沧海桑田。许多细节的变动沈长梦甚至都记得清。抵临藏书阁时,里头传来隐隐的争论声。几人下意识停了步子,柳轻绮侧耳一听,便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有点尴尬。
魏涯山道:“我这双耳朵,不长都能知道是谁在里面吵。难道没有告诉他们今日少主来访么?”
柳轻绮用扇子挠挠脸,有些窘迫地说:“我的错,我让阿濯过来帮我找本书来着。……大概是又跟谁杠上了,他这孩子有时候就是太执着,你也知道。”
“阿濯?”沈长梦转头看他,“便是你那大弟子?”
“少主也知道?”柳轻绮难免有些吃惊。沈长梦笑道:“门主常居山上,不问世事也是常情。方小仙君的名号可是已在诸门弟子间传开了,人人都知道振鹭山观微门下有个方濯少侠,天赋异禀,年轻气盛,德才兼备,多少人想得个和他一样的徒弟都只是妄想。门主好命。”
“少主谬赞了。”
柳轻绮最高贵的品德就在于他的脸皮该厚的时候就厚,该薄的时候就薄。莫名在客人面前听到弟子跟人家争论,他会因自己的疏漏而感到不好意思;但人家只要夸,不管多离谱多不用心,他就真的能顺着台阶下。当即尴尬融化,笑容满面,如沐春风。方濯在这儿可能都会脸红,他是一点也不替徒弟羞涩,立即忘了刚才的窘迫,乐呵呵地舞着扇子给他补充说:
“而且我们家阿濯长得也是非常好的呢。”
沈长梦愣了一愣,可能也没想到一个给他台阶下的机会竟然叫他一脚铺出了万里长路,只一池子染缸也能自信十足地开成染坊,当天就能挥舞着红绸站在大爷大妈面前一个劲儿的嚷嚷。他很给柳轻绮面子,只愣了一瞬 ,便笑着说道:“这,我倒是未曾一见。不过料想这样的天之骄子,想必也是才貌双全的年轻少侠吧。”
魏涯山笑道:“这话说得没差。若是有机会,魏某必定将这孩子引荐给少主。品性、样貌都是顶天的好。才学也不差,振鹭山近几年弟子虽然底子都不错,但他这样的,实属也是少见。”
沈长梦奇道:“我倒是难见魏掌门这样评价一个弟子。不知可否有机会见见?若是麻烦便算了,只请掌门到时候能带着他到我白华门传位大典便好。”
柳轻绮挥挥扇子:“没事,不麻烦。我现在便把他叫出来给少主看看。”
他啪地一收扇子,气沉丹田,毫不客气地喊道:“方濯!”
争论声停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毫不犹豫的:“哎!”
“出来!”
里头喊道:“你的书我给你找到了!师尊,可是人家不给,你进来帮我说两句!”
他毫不隐瞒,喊得惊天动地细水长流,愤懑于其中,可细细听来竟然还有两份委屈。沈长梦低头,以拳抵唇,不动声色地轻轻笑一笑,魏涯山有点看不过去了,轻咳一声,说道:
“阿濯出来吧。有贵客前来,不要闹了。”
里头便立即安静下来。不多时,一个青年急匆匆赶出,瞧见沈长梦立即刹车,可无奈冲劲儿太猛,不得不扶了一把门框,眼瞧着三人于前,一时愣怔。
“见过师尊,见过掌门师叔。”方濯一头雾水,“这位前辈是……”
柳轻绮一收方才豪迈,彬彬有礼:“不得无礼!快来见过白华门少主。”
方濯与他,有着脸皮上的战略合作。当即想也没想,上前两步立住,深深行礼道:“见过白华门少主!”
他在藏书阁里喊得多凄惨,出来的转变就有多震撼人心。神色猛地收拢,眼神也瞬间变得正经,低眉行礼时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却难掩身上年轻弟子特有的蓬勃的生命力。
“见过方濯少侠。”
沈长梦眉宇微微一凛。此刻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俊美无俦的青年,一眼看去便会令人眼前一亮。尽管并不知道他多少岁,但这张脸甚至可以很明确地告诉所有想认识他而最终未能如愿的人们他的年纪。他绝对没有超过二十五岁。一个人,若能长成他所在的年龄该有的容貌,也是一种难得的本事。那种自信、深邃而又带有沉思气质的眼神只有这个年龄段的青年才会有,当他的眼皮掀起来的时候,又会在唇角眉梢窥得些许天真青稚的情态,眉宇是锐利的,可唇角却温和,锋利与柔软合于一掌,就好像最灼热的火与寒铁利刃相撞,非但不会融化,反倒更显热烈。
他是明白了柳轻绮那句话里暗戳戳的自豪——他这小徒弟长了一张让人一眼就心生喜欢的脸,也怪不得他一脚踹翻驴,自己骑在坡上到处炫耀。柳轻绮一把扇子狂扇不止,见沈长梦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愣怔,骄傲不已。方濯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行过礼之后,三个人莫名地就都盯着自己看,让他甚至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穿错了衣服。又碍于沈长梦在场,不好低头看,只得用眼神跟柳轻绮求助。当师尊的这才想起来方濯此人长成这样不是为了给他炫耀的,轻咳一声,伸手招他过来:
“少主要看看咱们振鹭山,你便同我一起随行在侧。不要乱跑。”
方濯虽然依旧没有搞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叫他出来作陪,但反应都是下意识的。眉宇立即舒展,嘴唇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便已扬起,整个人当即闪烁出一种温柔多情般的明朗:
“好啊。”
他跟在柳轻绮身后,冲沈长梦又一抱拳,说道:“在下观微门下大弟子方濯,得见少主,真是三生有幸。方才不敬,闹了笑话,还请少主见谅。”
“何必,”沈长梦眼睛看着他,唇角却已经微微弯了起来,“此前只是听闻,如今才得以一见,果真如同传闻,乃是极上乘的少年英才。”
魏涯山笑道:“少主有所不知,他五六岁的时候便总是冲着师姊妹眨眼微笑,再长大一点,身边围着的人只增不少。当时我便心想,这小子长大之后绝对了不得。如今一瞧,果然如我所料,不同凡响。”
沈长梦抚掌大笑。方濯也想不到自己被喊出来就是莫名其妙夸了一通样貌,脸微微发了红,低声笑道:“哪里的事。”
“长大后倒是不喜欢了,”柳轻绮笑眼看他,“方少侠长这么大,身边竟然连一个道侣都没有,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方濯话说不出来了,悄悄把手伸到后面要拍他。柳轻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低了扇子敲在他的腕骨上,不让他乱动。沈长梦笑道:“没有道侣?专心修炼,也是难得的心性。只不过难免枯燥。”
方濯道:“晚辈已心有所属。”当即又偷偷低下头去瞪人。柳轻绮笑眯眯地瞪回去。趁人不备,方濯连忙低了声音,紧张问道:“把我喊出来干什么?我给你找书呢,突然一声,吓我一跳。”
柳轻绮笑盈盈地说:“炫耀炫耀,不成?”
方濯脸愈加红透:“炫耀……炫耀也没炫耀到点子上啊。这是在说什么?”
“说你好看呢。”
恰此时沈长梦的重点又移到他身上,搭了两句话,柳轻绮从容抬头,假装闭了耳朵,分毫不理方濯的追问。方濯得不到他的回答,只能抬头陪着聊天,脸部热度却一直没有下去。他直觉到柳轻绮说了什么、或者是有意做了什么,他猜到了但却又不好意思直面。手指轻轻一痛,扇骨打了上去,像安慰又像提醒。方濯连忙转头,可却依旧得不到回应,只是那扇柄不动声色地向上移了移,戳到他的后腰,安抚性地顶了顶,便就此撤回,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为了吹阿濯面貌,我看了三个小时的悲惨世界(大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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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炫耀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