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知道柳轻绮不记仇。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柳轻绮这个人真的超级好。特别好。比他研究二十遍之后煎出来的鸡蛋还要好。
柳轻绮也从来不给别人他不好的印象。虽然他不愿正坐不拘小节不喜干活不闻世事,但只要他去做,他可能做不到最好,但一定会咬着牙做下去。
他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从来没有半途而废过。
方濯认为这是他的美德。花岭镇时其实已经初现端倪,他这破脑子把魏涯山的话都给忘得一干二净,结果在幻境里受了那么重的伤,出幻境后依旧爬起来接着做。处理赵如风和孙朝那俩冤家的稀烂家务事的时候,他几度三番被魔头燕应叹所扰,当时方濯不能完全清楚他与燕应叹之间那刻骨的仇恨究竟如何,后来想起,方觉当时在孙府,柳轻绮是真的全程咬牙撑下来的,他一句话没说,一点抱怨没有,嘴巴上说着不做了不干了,可手头上却一点没含糊过。
方濯喜欢他这个,爱他这个。但也担忧他这个,心疼这个。
但他却并不会因此就将所有的事情包揽。
有时他也觉得,柳轻绮会答应跟他在一起,也有着那么一点小心思。他是他座下的大弟子,以往这么多年实则也是他把持了观微门的半壁江山,柳轻绮自己不想做的就全丢给他,所幸他还在这方面有点天赋,三管齐下都能处理好,就是累得半死不活,每天晚上都咬着牙骂这个世界。
后来慢慢的,他开始享受这种帮他做事的历程(方濯偶尔也会自我反思,这不是有病吗),似乎也是愿意看到一身清闲的柳轻绮晃着扇子摇着脑袋到处乱逛,去做他自己真正喜欢的事。那时候他对这一层面的情绪感知还不是那么明晰,并不能准确描述出自己那时的想法,现在却明了了,这是因为他早就觉得柳轻绮能有机会让自己开心的时候,他才也跟着开心,而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无所事事。
可他再喜欢柳轻绮,再希望他开心,也不会容许他真的无所事事。
柳轻绮捏捏眉心,第数次看向门口,很想找机会溜走。方濯撑着桌子,看到他的眼皮动一下,便切断他的目光,叫他只能看着自己一人。柳轻绮不动声色地白了他一眼,左冲右突,一定要看向窗外暖阳,却被方濯堵得严严实实,最后一摔笔,有点不耐烦了:
“看也不让人看?”
“没有希望就不会自扰,”方濯笑道,“师尊就好好地写完这一篇文书,由弟子交给掌门师叔,才能保证今年没有新的师弟或师妹拜入观微门。”
柳轻绮的眼神微微动摇。他已经动摇了五次了,每次写完两行就开始觉得来新的徒弟也不错,但方濯给他画的饼又大又圆,由不得他。方濯为他描绘了这样一副美好的未来前景:从此后观微门只有它的主人和座下的四个弟子,他们彼此相熟,纷纷又已成年,不会再给他添麻烦。他不但不需要再带孩子,还不用再被迫领着徒弟下去历练。其他人都需要为了新的火苗而尽心尽力,唯有他座下的四个年轻人都已经到了能单独下山的年龄,在他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还在为了小徒弟而焦头烂额时,他却已可以安心躺平、颐养天年,正式退休,每月领跟之前累死累活地做事时一样的退休金。
这难道不诱人!这难道不满足!
“颐养天年这个词真好,我喜欢。”
柳轻绮的眼中都闪烁着最美好未来光辉的向往。他咬着牙,狠狠地让自己将这幅情景刻在脑子里,豪气冲天地一拍桌子,喝道:“写!今日就是拼了命,为师也得给它写出来!”
他坚定异常,硬是从脑子里生生挤墨,写出了一篇洋洋洒洒情真意切的“关门书”。魏涯山看着,潸然泪下,感动了半天,给了方濯批复:
不行。
方濯委屈至极:“为什么啊!”
魏涯山道:“当初你师尊就是这么想的,直接把观微门关掉一了百了,他不用当这个门主也不用受罪,你看我同意了吗?”
方濯据理力争:“现在只是不想再收徒弟而已,当守月是关门弟子就是了!”
魏涯山冷笑一声:“师兄弟多年,我还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今天能说不收弟子,明天就能说直接砍掉观微门!”
方濯不信。他认为柳轻绮再怎么不想干活,对观微门应该也有些师门情怀。毕竟他在做徒弟的时候,挂的就是观微门的牌子。他也是从“观微门弟子”这一层级做起来的,虽然其中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因素随随便便地跳了级,并没有经历多少惊心动魄的弟子时代。
但魏涯山不愧是从小跟着柳轻绮一起长起来的。他怎么想的,做师兄的心里一清二楚。方濯有意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不想再收徒弟,便假意告诉他魏涯山已经答应了,柳轻绮当即面上生光,兴奋万分,看得方濯心头也一喜,但顷刻间就听到柳轻绮这样对他说:
“这么顺利?那明天,我再写一封文书,咱们直接把观微门给关了吧!”
方濯脚下一个趔趄。魏涯山说得还真没错。柳轻绮确确实实是不想干了,不仅一门心思想撤菜,连桌子他都要掀!
方濯分外沮丧:“师尊,你干嘛总想把观微门直接砍了?就咱们五个在这儿不好么?又不会有别人进来了,也没人再扰你。”
柳轻绮说:“嗯……没了观微门,就咱们两个在一起,不好吗?”
方濯动摇了。
虽然只有一瞬,但不妨碍他觉得自己真的跟柳轻绮学会了不要脸的招数。他陡然一怒: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把师弟师妹都忘了,真是不要脸!
但即刻间,他又悻悻想道,双人世界谁不喜欢呢?
可到底方濯还是坚守住了“道心”,没有让柳轻绮得逞。他将真相告诉他,果不其然收获了师尊的长吁短叹。柳轻绮是真的难受,真的遗憾,方濯也是真的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么“恨”观微门。
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就一定不想要观微门存留于世?……至少这是师祖留下的,不是吗?”
“你师祖啊。”
柳轻绮说。但也就说到这儿了,没有下文。
方濯见怪不怪。他感到自己真的很坚定,甚至已经修炼到了听柳轻绮满嘴跑马车都不会震惊的程度。要知道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一听柳轻绮骗了他,气得房顶都能给掀翻,一下跃升为天下拆迁办主任,可短短几月内,性情就迅速收敛,乃至真正修炼至平静异常、不动声色。
柳轻绮不吃那一套。他吃软不吃硬,方濯的态度强硬了只会让他恼火叛逆,但倘若撒个娇哭两声,这人心就软了。
方濯牢牢地抓住了柳轻绮的命门——他发现只要他抛弃一张老脸冲着柳轻绮狂撒一气,就算再恶心,最后的结局甚至都是好的。其实以前也是这样,他苦口婆心时,柳轻绮充耳不闻;他气急败坏时,柳轻绮仿佛不认识他这个人;只有他死缠烂打大哭大闹……适当撒泼的时候,柳轻绮才终于能分他一眼,坚冰似的信念猛然破碎,最后总会就这么随他去了。
就连在云城那一夜也是,如果不是他真的心碎一地忍不住噼里啪啦流了一脸眼泪,估计现在他就已经与柳轻绮相忘于江湖就此不见,还谈什么“观微门的存亡问题”?
可以说,他有今天的地位,全是哭来的。
方濯轻咳一声,深吸一口气,做好一切准备,打算哭。
但他抓住了柳轻绮的死穴,当师尊的也不是傻子,怎么不可能把握不住他的套路?当即便冷冷地扫来一眼,刮过他的侧脸,淡淡地说:
“别哭。哭了以后就再也别进门。”
方濯从善如流,刚用灵力刺激大脑逼出来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收了回去:“没那个想法,就是打个哈欠。”
柳轻绮道:“以后打哈欠不许流眼泪。”
方濯叫道:“太霸道了!”
柳轻绮冷笑一声:“这儿的地盘都是我的,不听就滚出去。”语罢,这刚刚叫嚣着还要把他的地盘尽数归民的观微门主一开扇子,朝着自己猛扇两下,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老神在在地弃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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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近几日忙得焦头烂额。他不愧是观微门的门面,确实有两把刷子。就连魏涯山也当着众人的面说,阿濯长大了,可以照着观微门主的路子培养——方濯听了说不上高兴,因为该高兴的另有其人。
柳轻绮快乐死了。从云城回来之后,他就表现出了以往完全无法相比的不慕名利。他本来就不想干这个活,这个位置原本便是柳一枕死得太早叫他赶鸭子上架,如今终于有了退位给冤大头的机会,情感波动甚至比以往更甚。
那日在魏涯山就振鹭派接下来的发展而召开门主大会时,以往一直缩在小角落里偷偷跟着叶云盏一起画王八的柳轻绮却突然聚精会神。以前跑神最快的就是他,甚至魏涯山还在他的抽屉里搜索出来过一本画满了连环画的会议记录,自然也在树叶小草蝴蝶兰和羊牛马猪的头上看到过疑似自己的脸。
但那日,柳轻绮非常认真。他拢袖端坐,引得解淮甚至都时不时往他那边看。在魏涯山终于发表完他那一通冗长缓慢的建议之后,众人投票,得出满票的结果,正走程式问问大家是否有提议,身边却传来一声响:
“我有提议。”
柳轻绮举起手来。
魏涯山欣然道:“难得你有提议。说吧。”
柳轻绮站起身来。登时满场的目光都投到他的脸上。叶云盏很激愤,可能是觉得师兄背叛了他们的摸鱼大业,突然就和万恶的魏涯山站在一起了,心中愤愤不平。云婳婉的眼神却更为露骨,带着笑意,分明就是在说:编吧,看看你能放出什么屁来?
柳轻绮装模作样地一开扇子,风雅劲儿做足,四下望了一通,才慢条斯理地说:“时局如此,时迁事移。我作为观微门门主,面对世道却浑然无力,自觉有愧,实在对不起诸位,也对不起修真界。斟酌数日,最终还是决定忍痛让贤,以求赎罪。”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魏涯山没必要在青梅竹马的师兄弟面前端着,当即便捂住了额头。众人无语的无语,叹气的叹气。楼澜小声说:“又来了。”
云婳婉忍不住道:“师弟,做个门主就这么要你的命?现在事情也不是你做,活儿也不是你干。每天就是在观微门里面吃了睡睡了吃,又不用你做事,挂个名怎么了?”
柳轻绮道:“正是因为挂名,才心中有愧。”
云婳婉给了他面子,没有把那句“那你去主动做事啊!”给说出口。
柳轻绮晃晃扇子,诚挚道:“诸位师兄师姐师弟,我说这话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有此想法,只是因为有更合适的人罢了。”
就算他不说,人人也知道会是谁。当即心里微妙,又对此人生出些许同情。偏生柳轻绮一脸认真,让人看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或是一时冲动,也是无奈至极。魏涯山只得道:
“……你打算让给谁?”
柳轻绮凛然道:“我门下大弟子方濯!”
“……那你干嘛?”
柳轻绮义正辞严:“啥也不干。”
自然,他也得到了魏涯山想都不想的两个字:不行。
柳轻绮奇道:“可是师兄明明已经有把阿濯培育成下一任观微门主的意思了。”
“……”魏涯山万万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夸孩子的一句话竟然也能被柳轻绮拖出来做呈堂证供,“我是这么说了没错,可这个前提是观微门还有。若是观微门已经消失了,又何谈再让他做观微门主?”
柳轻绮也沉默了。他也没想到,谈的是让贤的事,竟然还能再让魏涯山拉出之前的文书好一番批驳。
但总之,柳轻绮再怎么想撇清关系,再如何想把所有的压力都堆到方濯身上,他也绝对不可能如愿。魏涯山不会让他离开观微门,更不会允许他就此脱了“观微门主”这个头衔逍遥自在去。看似非常的**,非常的不近人情,但实则背后有着更深一层的考虑,这并不是随便一个“爱他飞翔,放他自由”的理由就能解释清楚的。
魏涯山唯一也许能感到幸运的事,就是柳轻绮目前最信任的人——他座下差一点就被又赶鸭子上架的年轻弟子方濯,不经如何劝说就自动成为了他的内应。他表面上附和着柳轻绮,其实背地里完全不是那样,一切唯魏涯山是从,“阳奉阴违”,大大的坏。
魏涯山选择方濯的原因很简单。方濯与柳轻绮形影不离,从来就以这个小师尊为尊,不因为他年纪尚轻或是实力较弱而看轻他。这孩子人品上是绝对没得说的,首先有道德,才能成为他魏涯山的走……看重者,其次他天赋异禀,修炼极其迅猛,看这架势,估计没几年这能赶上柳轻绮,要是出了什么事,跟他多通一阵气,说不定便能改变很多不该有的结局。
魏涯山平素冷静温和,可一提这个就唉声叹气。叹得像自己化身为一只烟囱不说,还拿手扶额、捏眉心、摸眼睛。
这也是方濯经由一瞬间的思索后便坚定地选择站在魏涯山这一阵营的原因。
魏涯山是真的能救人。
——这就是原因。很简单,但是非常重要。
他第一次知道柳轻绮和燕应叹渊源时,便是从魏涯山这儿得到的消息。经由云城一事,方濯再度前所未有地确认了:魏涯山确确实实不是死瞒派,他有着自己的考虑和高瞻远瞩,他不说,只是因为时机未至,但绝对不会就此隐瞒,让它烂死在肚子里。
振鹭山当今七位门主都是同辈人,当年也是一堆青春年少极其要好的师兄弟。也许是因为师父收徒少,振鹭山上烟火气又非同一般的浓,上房揭瓦比比皆是,一起立过功也闯过祸,共同挨打的次数更是不计可数,导致这一个门派的师兄弟彼此之间的感情是真的能好得胜过亲生。方濯和他的师弟师妹们便是一个例子,柳轻绮与他的同门们又是一个例子。
魏涯山绝对向着柳轻绮,方濯完全可以确认这一点。要不就柳轻绮这死德行,放哪个门派都能几天就把他踹下来让他到桥洞里要饭。魏涯山不一样。稳重善良的师兄给他吃,给他穿,给他钱花,还基本上不给他活干。从不训诫他,从来纵容他。在他的眼里,师弟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有理由的,没理由也没关系,这又何尝不算一种理由?
方濯可从来不相信魏涯山会是这种滥好人。从他抠门的本性上就可以看出,他可能是个好人,不过可不是没脾气的。叶云盏的调皮捣蛋程度只增不减,堪称振鹭山第一混世大魔王,魏涯山一点也不惯着,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抓到了就揍。偏生柳轻绮就能在他的雷点上反复蹦迪,一只巨型花岗岩都塞进他的眼睛里了,他也目不斜视。
只能说明,有什么理由促使他无法对柳轻绮“痛下杀手”。
而方濯隐隐感知到,这个理由,便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有关于他师尊的过往。
魏涯山绝对是出自于这个原因,才会对他的这个从来不省心的小师弟百般纵容。同时也因此,方濯完全都不用犹豫,便同掌门师叔站在一线。
他知道自己绝对能够等到那一日——在他从倾天门奔走到雁然门,将喻啸歌拟定的一份名单交到云婳婉手上时,脑子里仍在盘旋着叶云盏新琢磨出来的入门之战形式之可能性,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来自于灵台门,魏涯山:
“方濯师侄,若是得空,请来骁澜殿一趟。”
方濯的手指不动声色地一紧。他总算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