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柳轻绮要求的他将秋霜带回来,但自己却并没有跟她说几句话。到了客栈没多久,他便不知道要去哪里,急急匆匆地出了门,将秋霜的归属交予方濯。方濯也不知如何做,只得问问姑娘以后打算作何去,又联想到白日里肖掌门说的那些话,询问秋霜确有情郎否。
答案倒是真有,不过是一大户人家的少爷,来找过她数次,次次掏心挖肺,秋霜才敢慢慢接受他的心意。至于为什么这么谨慎,也是有说法的:欢场中人见惯了太多甜言蜜语,若是句句都相信,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秋霜是个聪明姑娘,从最开始就知道为自己做打算,若此人可靠,能被赎身出去做个妾,也能摆脱年迈后惨死街头的命运了。
方濯听了这话不由皱起眉头。在他的概念里,对这件事的理解还是将有些差错:作为一个很少见到世俗之间这种皮肉交易的人(或者说活了二十来年这算第一次亲眼见到),以往了解只在话本。他也不是什么纯洁无瑕的人,要真有官能小说放他前面他也真看,所以对交易不陌生,但对交易规则近乎一窍不通。
通常情况下,拿钱办事,多少钱办多少事,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真理。但总有某种交易的钱与事是不对等的,乃至到了最终很难会成为长久的谋生手段。秋霜的职业便是这其中的一个典型。她用自己与钱进行交易,但是失去的却并不只是一次夜晚,而还有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两者交易注定不能形成一个平衡——她所得到的在未来将会失去,而她所失去的又将会再一次将她打入更深的深渊。如果说现今回头还能算及时止损,那么错过今天,再多一步情形就将完全不同,乃至后来被猛虎逼落悬崖,粉身碎骨。
不只是赏翠楼,这天底下的花楼都有一个规矩,那便是不养闲人。这些姑娘家或是从小养在楼里的,或是半途被父母因饥饿送来、自己迷失方向浑浑噩噩而来,或是被人哄着骗着绑着卖来的,无论是怎么一回事,在前期基本上都是楼里养着她们。
尽管分到每个姑娘身上的银子或许也只有那么一点儿,再加之吃不饱穿不暖的常态,实则算不上多么尽心。但有口饭吃、有件衣服穿就好,这世上除了富人还有那么多苦命人,又有谁能一一接济?这群姑娘们便这样自我安慰。由此可见,这群姑娘们里面不乏有着单纯善良的存在。骗骗别人的银子再骗骗自己的命,大抵这便是她们的一生。
那么,闲人是什么?就是赚不了钱的人。洛笙曾经提到过赏翠楼里有不少小姑娘,诚然,她自己就是从端茶倒水的漂亮小姑娘长成赏翠楼的头牌的。既然每个小姑娘都会长大成人,那么在此期间发生的事情便绝对不是个例。这群小姑娘那时候不闲。她们是未来的摇钱树,是妈妈与她丈夫干瘪但却随时随刻准备储满的钱袋子。而当这群小姑娘长成大姑娘,有了花名挂了牌开始接客以后,事情便出现了转机——她们之中的一部分与客人就变成了整座楼里“最尊贵的人”。
但这个词需要分为三部分来理解,一部分是“尊”,一部分是“贵”,另一部分是“人”。“尊”属于客人,“贵”属于五百两,“人”属于过路者,或许也还算属于当妈的。而在那些出彩的姑娘之外,另外的人全不算数。秋霜便是第二部分的典型代名词,但却与第三部分完全沾不上边。人世间如此多人,又遑论人人都能佼佼,这些于豺狼虎豹之中生存的姑娘们也是一样,若是人人都能得尽荣华,那也是不可能的。
秋霜长一副倾城面容,肤白如凝脂,黑发红唇好一副天人之姿,于此才能从姑娘群里脱颖而出。而更多的,就好像方濯离开前最后的回眸那样,捏着帕子站在门前,静静地望着姊妹同一个陌生的男人远去,一声不吭,仿佛从未见到过世上有男人,只当他们是一阵风,静静地于眼前刮过又远去。
这还算是青春活跃的,没那么沉默,那么在年少的最后、即将过二十五岁时,她们的身份就又进行了一番改变。二十五岁对于一个普通女子或是男子来说,或许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但对花楼里的姑娘来讲便已经算得上是年老色衰。无他,十五六岁的漂亮小姑娘多了去,大她们十岁,也就意味着同这些客人已经多见了十年。
再如何稳固的感情十年后都有可能动摇,更何况花楼同街道之间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夜恩泽?就算有客人千般讨好万般恳请,但这群姑娘比谁都明白,说得越多越算不得数。而这个道理在新人辈出之后愈加真切:楼里的风光进行了游移,人们的目光从楼下再度爬上,寻求更为青春活泼的躯体,询问年少者身心是否也年少。如此这般,有人开始忙碌,有人开始被遗忘,也便有人开始被迫为后来者让路——这便是“闲人”的产生。
秋霜还没有到被遗忘的时刻,但她已经红了四年。有某个声音始终隐隐在心底回响,告诉她:
“是时候了。”
“我与杏桃是姊妹,在她死的那一天我便知道,总有一日我也会死。或者是被人打死,或者是被人杀了、死在床上,但总有那么一天。若那一天没来,便是上天垂怜,叫我再多活几年。”
秋霜姑娘没有坐。她始终站着。从柳轻绮出门开始,她的目光便始终落在门上,没怎么动弹过。方濯正为怎么安置她而伤脑筋,而就在进客栈时,可是很多人都亲眼看着他背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回来的。
这倒还不至于让他瑟缩不前,但众目睽睽还是令他头皮发麻。秋霜明显也了解这件事,不多久便让方濯将她再送回去。方濯一想到那肖掌门与妇人,又想到柳轻绮的五百两,一咬牙,摇了摇头。
“我师尊不知道去干什么了,”方濯说,“但我想他的意思可能是……”
他与秋霜对视一眼。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恰此时有人在敲门,方濯示意秋霜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先坐下喝口水,甫一开门,一人便跳到他眼前,大头朝前,差点把他整个人撞出去。
还没抬头看清脸,声音就先传出来,有意的压低了,但却依旧不免干干脆脆的往外一跳:
“大师兄?你屋里有人?”
是唐云意。
方濯没准备,被他撞了一头,好像被踹了一脚,脑袋和腿一起疼。他连忙将唐云意一把推出去,又反手关了门,被撞的地方还隐隐作痛,顺着肋骨一气儿疼下去。
“你脑袋铁做的?”
方濯疼得直吸气。唐云意嘿嘿一笑,口上说对不住,语气里没一点歉意。
“屋里藏着谁呢?给我看看。”
他绕开方濯还想拉门进去,被方濯一把拎了后领拽回来,差点没保持好平衡,一屁股摔地上。
“看什么看?”方濯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人当街打人,师尊让我带回来的。”
“哦——”唐云意拉长了声音。
“师尊让你带回来个姑娘藏在屋子里!”
“放屁!”方濯有点急了。唐云意脸上分明写了四个字:“百口莫辩”。他这么一来,便说明有不少人已经看到这副场景,只不过是碍于柳轻绮的面子不敢直接来问,便差了唐云意这么个小子过来,反正他心思直又傻,方濯火也不好怎么跟他发。唐云意胳膊一伸,搭着他的肩膀靠近了脑袋,低声笑道:“师兄,你开窍了呀。”
“滚吧,”方濯道,“就真的只是路上碰到个被打的姑娘而已,师尊将她带回来疗伤。哪有你们想的那样?”
他倒是不心虚,理直气壮的,只可惜正在公共场合不能大声喧哗,也唯恐那姑娘听见,故而只得压低嗓音。可再正义的言语,低了声音都会显得有些蝇营狗苟,唐云意瞥了他一眼,撇撇嘴,也学着他的语气道:
“嗯,哪有我们想的那样——你也知道是我们?”
方濯一愣:“怎么?”
唐云意道:“大师兄啊大师兄,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咱们当师兄弟的见见就算了,大家彼此明白彼此德行,都知道你什么人,肯定明白你将这姑娘带回来是有原因的。可人家怎么知道?拜托,这客栈又不是只住了咱们振鹭山的人。还有别的门派,可都有不少人见着你背着这姑娘回来了。还衣衫不整,披着一件外袍,啧啧啧……不是我说,师兄,你做好事多少也得长点脑子。你是没别的心思,可你既无道侣,人家姑娘又不是修真者,无缘无故纠缠在一起,悠悠众口又会怎么编排你,你自己不知道?想看你出丑的人多了去了,你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认识你,我刚上来时都还听到有人在谈这件事呢。你问心无愧又怎样?可人家亲眼看见就是这样,等着以后他们怎么传你吧,指不定明天修真日报上就能出现一行大字标题:‘震惊!振鹭弟子方濯被曝私带女子回房,天之骄子竟因此而失去道心?’再有好事者这么一传,谣言也当了证据,就算你没这么做,这顶帽子还是会扣在你头上,说不定得扣一辈子呢。”
唐云意苦口婆心的,这回倒是他教育别人,头头是道好一通分析,倒也把方濯听得有点懵。他说得倒也是,自己问心无愧,对这姑娘是相助不是索取,可人家倒也没那么知道,或者大部分都压根不想知道。但他听着听着,总觉得唐云意好像忘了什么,接下来越听越不对劲,连忙打断了他,问道:
“但我背着这姑娘进来的时候师尊也在近旁,怎么还会这么传?他们可以编排我,可观微门主就算想要干点坏事,也得顾及着自己的面子,怎么好直接便将花楼里的姑娘带回客栈?怎么想也不合理,他们是怎么扯上这一层面的关系的?”
唐云意惊道:“我说呢,原来是花楼里的姑娘!”
方濯一把拍上了眼,长出一口气,瑟瑟心想,所谓祸从口出,倒也真的不是诓人。
唐云意先前还算从容,一听到这姑娘的身份,眼睛当即便瞪大些许。如果说他之前还存了想要跟方濯开开玩笑逗逗趣的心思,这回就彻底没了,左顾右盼无人,便将方濯拉到一侧,紧张道:“怎么回事?”
方濯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刚想从开头跟唐云意说清楚,便又听到这人说:“你们去逛花楼了?”
“……”
“和师尊?”
“……”
唐云意神色恐怖,后退两步。那神色有如一张纸那样白,却又隐隐掺杂些许红晕。他晕晕乎乎地说:
“老天爷,你和师尊去花楼,谁带谁啊……”
方濯面无表情地看他,但唐云意即将抬手捂脸时拍了一把他的后脑,扼住了其娇羞奔走的冲动。这一下没怎么收力气,啪地一下,把唐云意拍得嗷嗷一叫,却又即刻老实下来。
“你最近好暴躁。”他有点委屈。方濯冷冷地说:“听人说完话再喊,行不行?”
“行。”唐云意说。他抬手捂住了耳朵。
方濯又一拍他的后背,将手震了下来,提着人穿过走廊,到唐云意的屋子里去了。
回屋时廖岑寒也在,一见方濯拎着师弟回来,先瞪了眼,连忙上前询问情况。这回两人都撞到网里,也不必再费心抓了,方濯一手一个拎到桌子旁边,拔剑于前勒令二人不得多说一句话,在此温润和善的交流方式前,将事情简单同二人讲了一通,只压下了打人者是明光派肖掌门一事,便怕隔墙有耳,徒添麻烦。
听完后,两人纷纷为这传奇一事所折服。廖岑寒的屁股钉在椅子上,啪啪直拍巴掌,大声道:“师尊圣明!”
唐云意在旁边也一个劲儿地鼓掌,赞叹道:“师兄仁义!”
方濯以伐檀抵于二人喉间,冷冷地说:“还不够,再说!”
“将这姑娘带回客栈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廖岑寒说,“将她留在街上,会被众人耻笑,而将她送回楼中,指不定又会被如何辱骂虐待。这样想,还是把她带回来最妥当,至少能治治伤,这一日也能安生些!”
“是啊师兄!”唐云意说,“由你把她背回来,实在是再好不过。师尊腰伤尚有隐忧,不好负重物,你主动替师尊分忧,真不愧是好弟子,好徒弟!”
“是啊!”廖岑寒欣然道,“如果你在那些目击者眼里也是这样的好弟子就好了!”
方濯脸倏地白了一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思再度涌上来,他烦得要死,抱着头哀嚎一声,突然听到有人敲他的传音,随即林樊的声音便响彻耳侧:
“方濯,怎么回事?我听明光派的说,你逛花楼去了?真有这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