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卿云看上去清减了不少。
侧脸颔线明晰,往日端然示人的他此刻衣着素淡,未束的墨发散落下来,将他的脸衬出几许苍白。
“我愿意一试。”
他目光停落现场,沉然道:“纵然失败概率极大,哪怕是拖延一些时间也是好的。”
全场静了几瞬,他既然主动请愿,在场人也不再因之争执。
廖谨尘忙起身走向他,目光略有深意地在他面前停滞了半瞬,手放于他肩头,郑重地托付道:“那便辛苦你了,师弟。”
“尊者。”现场其他人与他相商,“妖界若提出些什么条件,若是在合理范围内,均可妥协,因为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多争取些时间。”
沐卿云谨记:“好。”
沐卿云出殿之后,殿内与众人议事的廖谨尘突然追了出来。
沐卿云知他有要事叮咛,轻声问:“还有何话要说?”
“师弟……你此去之后,万不可感情用事。”
沐卿云目光在廖谨尘面上停留了短瞬,旋即答应:“我不会的。”
“那就好,那我继续回去议事了。”廖谨尘折身回去。
沐卿云背身时张开手,指尖淡绯的花瓣随风飘落。
-
“哟哦!妖尊,你现在好生威风啊。”
沉阴界诛神宫,牧江流来拜访,顺带捎来了几壶酒。
秋辞正炼化着牧坤交予他的碎月篌,碎月篌悬于上空,被凝炼出的至纯魂炁源源不断地涌入旁边的法器之中。
“这是祭司交给你的吧?”
“是。”
秋辞凝练暂时告一段落,停手收回面前的法器:“此魂炁可保我沉阴界和幽篁谷的屏障坚不可摧,其提炼出的力量也会为我所用。”
“他竟然舍得把神器给你,做到这种地步,真是大公无私舍己为人啊……”牧江流若有所思,将未曾说完的深意之话吞进了腹中。
看着秋辞,他最后只小声评价一句:“丧心病狂。”
牧江流环顾一圈,又问:“他人呢?”
“在集结妖界各方势力,准备与仙盟开战。”秋辞答。
“你真的决心要战?”
“那是自然。”秋辞凌然道,“仙盟不仁,诛我妖族,若不主动为自己谋求生路,终会被欺压,以至于永远生活在暗无天日之地。”
“你还看得挺透彻的。”牧江流抿了口酒,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继续说,但话到嘴边,很快又咽了回去。
他在阶上落座,突然深长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见的,有可能并非真实?”
“但至少我的亲身经历是真实。”
秋辞侧目看他:“你今天来,是为了跟我打哑谜的?”
“算是吧。”
“那我没兴趣陪你闲聊。”秋辞拂袖将离。
牧江流托腮看他,在他身后继续悠然道:“你心里其实还有一些困惑,只是你倦了,不想再面对他们。”
秋辞停步。
牧江流继续:“你和牧坤谋求什么宏图大业,我都无所谓,只是我替你可悲,好多问题你并未真正得到解决的答案。”
牧江流掸掸衣服,起身欲离。
恰在这时,殿外下属来报:“妖尊,仙盟派出使者前来求和。”
“何人?”
“沐卿云。”
……
“你瞧。”牧江流低笑一声,“答案这不就来了。”
然而令牧江流意外的是,秋辞短暂思忖之后,却做出命令:“驱逐一切仙盟派来的说客。”
“是。”
“啧!”牧江流好想收回刚才的话,“真真是冷血无情!”
下属未出殿门,黑雾挟裹着牧坤落了地,牧坤拦住秋辞道:“让仙盟使者进来。”
下属一时间陷入犹豫,看看牧坤又看看秋辞,一时间不知道该听谁的。
“你难道想求和?”秋辞反问他。
“那必然不可能。”牧坤当着他的面道出内心计划,“因为来者是沐卿云,所以有利可用。”
“他有什么值得利用的?”
“你莫要忘了,四大神器如今还差两样,东皇钟尽在我掌控,只是还未到取走之日,但,我有的是取走它的办法。龙骨扇下落不明,暂且不论,星原如今在沐卿云手中,若取得星原,能被我们掌控的魂炁就越发壮大。你我炼化纳为己用,至此世间无人能敌!”
“大祭司高明!”旁边牧江流连连拍手,“晚辈表示叹服!”
牧坤侧脸对牧江流:“你也曾是玄狐族祭司,为何如今让你参与主事,你却推诿?”
牧坤突然反问起他。
牧江流拜过:“晚辈实力远不及前辈,恐难以胜任。复兴玄狐族的大任,只能落于二位肩上,不过之后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竭力参与。在下身有要事,告辞。”
牧江流拜别之后瞬间消失于现场。
牧江流走后,牧坤嗤声。
接着继续对秋辞:“你曾与沐卿云有过师徒情分,仙盟既然派他来当说客,定然也是念及此,我们便将计就计,请君入瓮,你且想办法夺得星原。”
牧坤交代完,化作烟尘消失在现场,去接引沐卿云到来。
沉阴界界关。
禁制开启,沐卿云见到黑袍之人朝他走近。
当见到牧坤的真容,他有明显的怔忪。
他竟然是……
“尊者,妖尊允你前去诛神殿。”
沐卿云在牧坤引领下到了诛神宫,随之进了殿。
殿内燃着长明烛灯,灯树之后,长袍曳地的男人转过身来。
将近百日未见,沐卿云再见面前人只觉越来越陌生。
他的轮廓和眉目再不似当年那般柔和疏朗,此刻完全是成熟冷锐的模样,墨发后散,两鬓垂下少许规整长发,眉骨鼻梁的轮廓如同冰冷的棱石。
额心幽红的妖纹,时刻昭示着对面人的身份。
他的目光落向自己,幽红的瞳眸里找不到任何一丝感情。
“仙盟也是自私,风口浪尖之下竟派你孤身一人来当说客。”
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询问而是嘲讽。
“是我主动请缨来此。”沐卿云自称道。
秋辞不置可否,只轻蔑一嗤。
现场局势一时有些僵化。
牧坤笑劝道:“尊者既然有心前来议和,望妖尊亦与之和气相商,妖臣先退一步。”
牧坤不做干预,消失在现场。
许久的沉寂之后。
“只身赴我沉阴界,看来你是不怕死。”秋辞唇角勾出嘲弄轻笑,垂眸看着面前的人。
沐卿云抬头与他对视,只感到随着秋辞的接近,面前的压迫感也随之上升。
他变了,彻头彻尾地变了。
再也不是曾经那个秋辞了……
袖下的手因为紧张而轻攥,秋辞在这时却驻了步,停在他面前两尺之许的距离,垂眸凝对他:“你今日来此,所欲为何?”
“仙盟愿拿出交换条件,与妖族议和。”
“议和?”
秋辞只觉好笑,别眼看向他处。
“那我倒想知道,仙盟议和,准备了些什么条件?”
“条件任由妖尊决定,凡是仙盟能够达到,定当竭力满足。”
“好啊。”秋辞当场开出条件,“那你交出星原如何?”
星原……
沐卿云怎么也没想到,秋辞提出的条件竟是这个。
如今两大神器皆落于妖族之手,若是星原再交于妖族,恐怕苍生就此颠覆,而开启所有魂炁之力后的妖族,怕是会横行人间再无忌惮。
不……他不能将星原交出去!
“怎么,不愿?”
察觉出沐卿云的迟钝,秋辞追问。
沐卿云答他:“除开星原,其他条件,仙盟定会满足。”
“哼。”秋辞脸色瞬沉,“看来仙盟并无诚意,尊者还是回去吧。”
“两族纷争,仙盟有心议和!”
沐卿云语调变得焦灼起来,见秋辞背身欲离,他赶紧追随上前:“望妖尊商议,其他条件,仙盟绝不推诿!”
秋辞被他惹恼了,回头咬牙道:“张口闭口就是仙盟,好,既然你如此忠心耿耿,那我们不如来打个赌?”
他突然走向他,语气冷锐:“看看你在意的仙盟,究竟是个什么鬼样子?”
秋辞手间现出浓深黑雾,接着,猛然朝沐卿云欺近过来:“我同意给你议和机会,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些条件。”
“好。”沐卿云没有拒绝,等着他开条件。
秋辞将手中之物打开,其状如同滚滚流动着的墨汁:“此为禁步枷,第一个条件便是,尊者戴上这禁步枷,我将尊者暂扣沉阴界,看看仙盟接下来会不会在意你的生死。”
“好。”沐卿云没有一分推脱,“若这是议和的条件,我愿意答应妖尊。”
沐卿云任由秋辞给他封上禁步枷,暗色咒环没入双足,整个过程,他甚至都没有一丝反抗,而是顺从。
这不禁让秋辞心中恼意更甚。
为了那些虚伪的人,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可笑!可笑!
下属突入殿中急报:“妖尊,北地兽妖头领前来归顺。”
近年间不少妖族归顺,秋辞应声:“马上过去。”
他挥退下属,极力压制住内心情绪,背过身看向他道:
“今日之后,你就留在沉阴界,看看那些仙盟会不会舍身救你。”
说完,身形顿散,离开现场。
-
秋辞离开不久,牧坤现了身,迎面嘲弄道:“尊者,你一腔良苦,终是化作了泡影啊。”
“秋辞走到今日地步,跟你的幕后助推脱不了干系。”他终于想明白了,从秋辞入云岚之后,那些因牧坤造成的变故,桩桩件件,都在暗中为秋辞封禁的解开推波助澜。
“你只猜对了一半。”牧坤否认,“秋辞走到今日地步,另外一半原因,拜你们仙盟所赐。如果未曾因仙盟受害,未曾见过仙盟的丑陋面目,未曾经历那么多不可说的苦,他也不会堕身成妖鬼。”
沐卿云听到这里,终是失了声,身体随之一点一点地失去温度。
是啊……
导致秋辞致今日境地,桩桩件件,与仙盟脱不了关系。
牧坤继续对他:“还有一些原因,则是因为尊者你啊。”
“你说什么?……”
“东皇钟内,秋辞为了保护你,吸收了钟塔内的魂炁,彻底成祟,再者,他被云岚囚禁思过崖时受北岳凌辱,而你却一意孤行,将封妖锥打入他身体,他用玄狐一命震碎全身灵骨,重塑妖骨,彻底脱离人道。”
牧坤娓娓道来,欣赏着沐卿云脸上浮现出的痛苦交织着震惊的神情:“玄狐有多命,每一命耗尽时,便会重获新生。而秋辞身负玄狐至纯血统,身有三命,如今他双命已尽,成为最强的妖尊,复兴我玄狐族,指日可待!”
牧坤眼中凶态毕现:“我们先是会击溃仙盟,而后攻入人界,让世间的每一寸灵脉胜地,都落于玄狐族之手!”
“没想到……你当年的野心过了那么多年仍旧不改。”沐卿云痛心疾首道。
牧坤笑着抚上自己脸上的伤疤,恶厉道:“改?哈哈哈哈……当年第二任领主主张什么和平,不听从我的建议,甚至还对我处以极刑,他直到死都不会想到,百年之后的凤鸣之战,将成为整个玄狐族的劫难!”
牧坤的手悬停在脸上的伤疤,自言自语般笑道:“他不听信于我,我就亲手杀了他!”
“玄狐族第二任领主竟是你亲手杀害?!”
沐卿云自古籍看过玄狐族的相关记载,书言,玄狐族第一任领主以身化作苍梧山庇佑后世子民,接着玄狐族第二任领主继位,领主之下有祭司,地位仅次于领主。
然而第二任领主却在继位十年之后无端仙陨。
牧坤手中一震,现出一道狭长银镜,银镜流转化为锐利长弧:“我用弦月之镜,亲手了结了他。”
他继续道:“我当时因诛杀领主,受到苍梧山神境谴责,加上之前遭遇恶极刑,修为倒退,根骨尽废,索性就暂别苍梧山,伪造出了身殒的假象。然而可笑的是,第三任领主牧之衡却同样无此野心。那断然不可!为了玄狐族振兴的百年大计,我一直等待着新的机会,然而凤鸣之战玄狐族被灭……不过,秋辞的诞生,却让我看到了希望!”
他一直蛰伏深处,等待新的领主复兴整个玄狐一族,好在历经百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如今的秋辞,正是复兴整个玄狐族的希望!我苦心经营,步步引导,终让他成为了独世无双的妖尊!”他振臂高呼。
“你违背了牧之衡的本愿!”
“牧之衡算什么?!他和第二任领主一样,都是心无远志的废物!”
“可他们这样做,只是想让后世宁静生活,不想他们卷入纷争!”
“宁静生活?!哈哈哈……”牧坤笑止,质问他,“哪里有宁静呢?!人族充满**与贪婪,有他们在的地方就永无宁日!所以,我要屠尽人间,而秋辞,就是我亲手锻造出的、最好的刀!尊者,我劝你不要妄想以情动容,秋辞如今战线与妖族一致,我劝你尽快交出星原,否则——”
他停顿短瞬后,咬牙切齿道:“仙盟覆灭,将是弹指之间的事。哈哈哈哈……”
欣赏完沐卿云脸上苍白悲凉的表情,牧坤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沐卿云突然浑身无力,瘫坐在地,脑中回响着牧坤的话。
秋辞至今日地步,与自己也脱不了关系。
他亦是罪人。
为什么啊……为什么命石的预言成了真?!为什么他们之间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抱着头,将自己紧紧捂住,周遭空气压抑得让他快要窒息。
对不起,他对不起太多人。他对不起秋辞,也对不起当初托付誓言的牧之衡,对不起如今深陷危难的人间。
他是罪人。
与这一切摘不了关系的罪人。
他明明只想两族之间不再有纷争,可这样的愿望,无论是很久之前,还是百年之后,都仍旧实现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