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般急落而下的水瀑之后,青岩石壁,隔绝出幽清的洞天之所,沉然水声回响在壁间,又给此地平添出几分宁寂。
红衣逶迤于地,楚见棠闭眸静坐,将思绪放空,缓缓吸纳着水间灵气,在真气运行完一个周天后,神识回拢,同时,心中再度浮起了傅言之方才所说的话。
沉稳……
他轻勾唇角,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如果傅言之知道,那日在云雾峰,温雪声曾为了掩饰楚梨的存在,曾假借过招之名想要绊住他的脚步,也不知还会不会这样放心了。
不过……
唇边的笑渐渐淡下,楚见棠缓缓睁开眼,目光望向水帘,眸底划过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清寒。
温师兄吗?
小狐狸倒是认得快,甚至连多问几句都没有,便轻巧地喊了出来。
这半年在云雾峰,她一声声师尊虽也唤得勤,眼中的畏惧和小心却始终藏不住,明明便是怕极了他,怎么换做温雪声,就把该有的那些警惕抛之脑后了?
也不过与之见了两面而已,这半年,真真是长进了不少,徒儿有这般进步,他这当师尊的,也自是该欣慰些才对。
而温雪声……他定然已经认出了小狐狸,楚见棠并不担心他知道此事会如何,左不过是多和傅言之说上一句而已,但一向以出云宗为重的温雪声,这一次,怎么反而维护起了旁人呢?
楚见棠眼睫缓缓垂落,随手捻起一片越过水瀑飘落在地的淡胭色花瓣,一个合指间,花瓣化成了细碎的粉末,随着他张开的指尖如飞灰般湮灭。
他唇畔轻动,若有所思地将一个名字低喃而出。
“楚梨。”
……
服下续脉丹后,楚梨才明白之前傅言之和楚见棠轻描淡写提到的那句“化开药力”,在她身上意味着什么。
他们两个都是大乘期的人,修炼时该吃的苦头早便受过了,如今自然是不会把一些微不足道的药效放在眼里,更何况,他们修仙之人一向秉持着什么历劫成真,闲着没事都说不定还会心血来潮地给自己找些罪受,说不定压根不觉得吃个药是多大的事。
但是……楚梨额上不断地冒着豆大的汗珠,死死咬着牙,指尖刺入了掌心,几乎是用所有的意志力才能抑制住将要出口的痛呼。
也没人提前告诉她,这续脉丹发作时,是要把全身筋脉打断又重组才能彻底起效的啊!
在又一阵剧痛传来时,她终于忍不住低喊出声,眼前发黑,脚下亦是一个踉跄,一个不稳就要摔倒在地上。
也是这时,一个温热的掌心搭在了她的臂间,随即一阵暖流沿着交握之处蔓延开来,不多时,身上的痛意如潮水般骤然褪去。
楚梨低低喘息几声,又缓了许久,找回了几分力气,抬起头,便对上一双清澈温煦的眸子。
见她直起了身,温雪声松开手,退开一步,语调依旧轻柔:“可好些了?”
看到她眼中的神色,他微敛眼帘,轻声道:“断脉之时,我不能第一时间为你渡入真气,否则——”
“谢谢师兄!”
身上依旧仿似散了架一般,楚梨暗暗抽着气,笑容却极其真挚。
方才疼得神志不清时,小黑已经为她解释过了,为发挥续脉丹的用处,断脉时不能有任何干扰,所以这遭罪是一定要受的,温雪声已是在不影响药效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减少了她受罪的时长。
虽说不明白他为什么假装不识得她的身份,但至少目前来看,她并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恶意,他的举动亦免去了她后顾之忧,她自然对他多了些感激出来。
再者说,抛开这些不谈,眼前这张皎暇似月的脸,和以往在妖族中所见全然不同的温雅柔和,也着实让她讨厌不起来。
听到她的道谢,温雪声愣了愣,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他虽说没有体会过续脉丹发作时的痛苦,却也不止一次为人化过药力,很清楚断脉之时的苦楚常人极难忍受,数次之后,亦是习惯了在结束之时面临的责怨和质问。
而眼前的少女比那些人更加涉世未深,明明疼得脸色都发白了,却并没有因此而怀疑他,甚至还怕他多想一样先开口宽慰了他。
妖族非善类,可那一面之缘的情景,这半年来偶有出现在他脑中,他也曾想,那只小狐狸有没有被长清师叔所发现,又能不能平安地活下来,在下意识回想那一日时,往往会不可避免地意识到她亦是妖族,他又不觉地会生出些怅惘。
说是妖族,可如若没有经过化形期……她也不过是个贪噬灵力的小兽而已。
那样纯善的眼瞳,只是一眼便能看出不曾沾染过任何欲念,于心而言,他并不希望她因为无知而殒命,但他能做的也仅限于将将阻拦了长清师叔一刻。
他想,她或许逃了,又或许没有,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见到她了,就如那件留在她身上的白衣,在他解下时,便再未想过取回。
却原来,长清师叔放过了她,还将她收做了弟子。
“师兄,这药是吃一次就行还是要很多次啊。”楚梨一边笑一边暗暗叫苦,“以后不会还要再来几次吧?”
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已经体会过一遍后,她当真不知道自己下次还吃不吃得下去。
温雪声回过神,见她一副后怕的神情,不由一笑:“不会,只这一次就好,如今你的灵脉已接好,之后每隔一段时日,我会来帮你养脉。”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没有提前告诉她服下后会有多疼,总归逃不开疼这一次,没有防备地服下,总好过多一层的担惊受怕。
闻言,楚梨长长松了口气,拍着自己的胸口道:“还好还好。”
而后她忽地眨了眨眼,复又欢快地看向温雪声:“那是不是等养好之后,我便可以和常人一样修炼了?”
她的样子太过雀跃,温雪声忍不住也笑了笑:“是啊,我方才看到你练剑,是归一剑法对吗?假以时日,定然不容小觑。”
闻言,楚梨摇了摇头,有些丧气,“师尊用剑时,即便不灌注灵力,也可以轻易挥出剑气斩断巨石,我却连个树都劈不开。”
温雪声看向一旁树干上留下的道道白痕,心中了然,随即伸手取过楚梨掌心里的长剑,在她疑惑看来时,轻巧地转过剑锋,清湛一笑,轩然霞举。
“若你想学,我教你可好?”
……
温雪声的剑法,与楚梨往日在楚见棠身上所见过的全然不同。
袖袍随着剑光翻卷在空中,散下之时如霜如瀑,伴着他清逸旋起的身姿,仿若骤然飘起的层层飞雪被卷入了他的长剑之中,随着他的动作舞出道道虹光。
楚梨对剑道的了解并不深,温雪声也明显未出全力,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感受到了那看似信手拈来的一招一式之下,所掩藏的凌厉劲气。
而这一点,恰恰是他与楚见棠的不同之处。
她并未多见过楚见棠使剑,但仅有的几次印象之中,她似乎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剑法二字的涵义。
楚见棠出招时,和他此人一样,是散漫而倦惰的,能少动一下便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往往是楚梨的一个走神间,某个大胆而倒霉的闯入者便已经倒在了眼前。
多数情况下,她连他何时出的剑都难以看清,遑论是招式。
温雪声的剑招楚梨并不陌生,也是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书上看来的那些剑法,真正该是什么样子。
于是,楚梨更自闭了。
她辛辛苦苦练了这么久的招式,在温雪声这只是看了一眼便一招不差地复现出来的面前,着实是有些不够看。
随着温雪声缓缓慢下的身形,剑气一放一收,剑尖恰到好处地停在了方才楚梨折磨了许久的树干前三寸之处。
看着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受损的树干,他唇角轻轻扬起,手腕翻转,将长剑归鞘,而后转身看向了楚梨。
楚梨眨了眨眼,刚要开口询问,下一瞬,脚下传来微微的震意,许多枝叶飒飒落下,树体自方才剑尖所指处出现一道裂痕,在楚梨惊讶的目光之中越来越大,最终齐面而断,朝后倒落在地。
楚梨倒吸一口气,再看向温雪声时,心中便多了几分后怕和庆幸。
得亏她当初没有因为他那文弱的相貌而生出什么先发制人的念头来,不然倒在这儿的怕就不是这棵树了。
温雪声已经走向楚梨,看着依旧在发愣的她,眼中划过一道清浅笑意,自然地将剑柄递给了她。
“并非是你练得不好,我修习剑法比你早了数余年,自是会教你更熟练些。”
自上次相遇不过半年,若是按妖界的规矩来算,眼前刚刚化形的小狐狸,不过是个尚在蹒跚学步的小姑娘而已。
还是个运气极佳,得遇贵人教拂的小姑娘。
目光落在楚梨干净整洁的衣衫上,再想起那日自己不知深浅,莽撞地与长清师叔讨教的举动,温雪声暗自苦笑一声。
他怎么忘了,长清师叔才是那个最不受教条所梏的人,便是有妖灵贸然闯入,也不一定会不问缘由地处置于她。
小狐狸心智初开,他见之会不忍心的事,师叔又怎么会轻易迁怒,倒是自己冲动了。
察觉到温雪声有些转变的情绪,楚梨忙接下剑,抬头唤道:“雪声师兄?”
“嗯。”
听闻楚梨的唤声,温雪声恍然回神,笑着应了声,随后示意她将剑拿起,边温声道:“不急,来,我教你握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