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宗处于山谷之中,越过层层宫殿楼宇,在谷中最深处,有着一处被瀑布掩映,甚少有人踏足的院落。
水天交晖,幽辟静谧,也是傅言之为楚见棠选的暂住之处。
带路的弟子将二人引至这里的当日,神色小心地望了眼楚见棠:“上尊,此处久无人居,故而也未取过名字,宗主的意思是依您的喜好为其赐名,您看……”
楚见棠轻笑了声,悠悠开口:“依本尊?傅宗主这宗主倒真是当得省心。”
弟子低头不知该如何接话,好在楚见棠也没有继续言语“冒犯”傅言之,不甚在意道:“那便无名居吧。”
说话间,他身形未动,面前沙叶却忽地被一阵风卷起,屋前三丈处所立的巨石上有星点火星迸溅而出,扬尘散去后,石面上便多出了笔走龙蛇的三个字。
——“无名居”。
在一旁默默看着的楚梨:……
忽然就觉得她的名字也不是太过随意,起码当初师尊没有一时兴起让她叫“楚无名”。
那弟子被这鬼斧神工般的手法吸引,惊羡地盯着那石头看了许久,回头时却见身侧的红影早已没了踪迹,一时间不由呆愣在原地。
楚梨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你回去同傅宗主复命吧。”
她师尊这神出鬼没的习性,对旁人来说还是要适应适应的。
待送走了人,楚梨绕着无名居转了一圈,斟酌下选了离主屋最近的屋子,屋前不远处,便是一处空旷的平地,正适合练剑。
没再管自家师尊的踪迹,她熟练地将长剑抽出,起手前,又若有所思地望了眼楚见棠刻下的剑痕。
“怎么了?”
从小憩中悠悠睁开眼,小黑打了个哈欠,随口问道。
顿了顿,楚梨缓缓做出起手势,好奇问道:“你知道我师尊曾经在出云宗的事吗?”
“嗯?”小黑还没有完全睡醒,茫然回了句,而后想起什么,又长长地“哦”了一声。
“让我想想啊……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应该还没你呢。”
“你师尊,也就是楚见棠,登至大乘期的当日,曾当着出云宗一众长老弟子的面,散功断袍后自退师门,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就连妖界也沸沸扬扬了不少日子。”
“散功?”楚梨微微一惊,手一抖,剑光挥过,数片枝叶落在了她的肩头。
“对,不过他散的是出云一脉的功法,像他那样的天资,功法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便是纯靠灵力都没人能与他相较。”小黑颇有些感慨,“但散功之后,他竟还能扛过大乘期的天劫,也当真是强得匪夷所思了些。”
“说起来,小狐狸,但凡你有他十分之一的资质,我也不至于日日为你操碎了心。”
楚梨一默,剑势由缓转急,在越来越快的剑光中,质疑道:“你为我操过心?”
闻言,小黑痛心不已:“你以为我留在你识海里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怕你有个万一——”
“我有个万一,你要怎样?”楚梨兴致勃勃地追问道。
重重哼了声,小黑傲然道:“自然是记住那人的模样,来日为你报仇了。”
楚梨:……
她很怀疑,它之前对她爹的说法不会就是这一套吧?她爹连这都能信,怪不得会被苍隐算计。
“不过,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出云宗的事了?”小黑咳了咳,复而道。
“也不是关心,就是感觉有些奇怪……”楚梨手腕一停,长剑去势亦是一顿,来时路上那一幕倏然浮现在了脑中。
……
“师尊,他们为什么都喊你上尊啊?”跟在楚见棠身后,看着那些见了他无一不恭敬无比的少年们,楚梨忍了许久,终于小声问道。
她在云雾峰的时候,虽说心底也有些怕楚见棠,这些繁复的礼节却是从未有过。
楚见棠目光不移,却不着痕迹地流过一道轻讽:“你觉得他们该喊本尊什么?”
楚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对这些宗门规矩不太熟悉,但是按照习惯,不该是师叔师伯一类吗?
“方才那个宗主,和师尊不是师兄弟吗?”傅言之的话语里,可是从未掩饰对楚见棠的熟稔,而且楚见棠也是喊过他一声师兄的。
“不是。”
话音未落,楚见棠的否定就已经出了口,楚梨愣了愣:“啊?”
她还想追问,便见她师尊好脾气地朝她露了个笑意盎然的笑容:“若要再问,你便回去认他做师尊好了。”
……
即便只是回想,楚梨依旧对那时楚见棠的笑心有余悸。
“怪不得,方才我便隐隐觉得,虽说师尊往日也是这个样子,但在这里,他似乎……心情格外不好一些?”
“出了那事,若我是他,压根不会再回出云宗。”小黑颇哼了声道,“我就想不通当初那玄明是怎么想的,放着这百年难遇的天资奇才不选,偏偏让傅言之接了宗主之位。”
“玄明?”楚梨收了剑,看着面前树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叹了口气,随即低声问道。
说了这么一通,小黑倒是彻底醒了,顿了顿后,拉长声音解释道:“出云宗上任宗主,如果楚见棠没离开的话,你还得唤他一声师祖。”
楚梨沉默了一瞬,而后道:“说起来,小黑,你觉不觉得,我该换身衣服?”
“怎么?”
想起今日所见的弟子们,包括傅言之在内,无一不是素雅淡色的衣着,那些玉石长阶也都白得亮眼,只有楚见棠……
楚梨化形后不久,楚见棠便给了她些灵石,要她自己去山下挑选衣衫。
她对衣着倒是没有多大讲究,但在那些斑斓的色彩之前,却罕见地迟疑了。
妖族之人向来以艳色为多,她虽说已然化形,眉眼之中却也多少掺了些妖族特有的异态,因着自身的原型,她对红色是有好感的,但对比之下,又实在张扬了些。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了仙门之人最偏爱也是最常见的白衫,而回去后,楚见棠抬眸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是喜或不喜,也没有评价什么。
但话又说回来,如今身处这样遍地灵修的出云宗,即便心里觉得楚见棠独身着红太过冷清,但若要她随着他换作红衣……她也着实有些发憷。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楚梨下意识抬起头,看清来人后先是疑惑,下一瞬,脑中一副画面闪过,她呼吸一紧,愣在了原地。
雪衫墨发,缓缓停下脚步的少年亦是一怔,带了些惊讶和不确定地望着她,在看到她眼中同样的讶然之色后,眉眼渐渐松下,轻声道:“是你?”
虽是问语,但语气中的笃定却让楚梨当即放弃了装傻的念头,心中却是更加慌乱了起来。
这人不是之前在云雾峰下,不由分说定住她还说着要带她下山,却被她突然化形给吓跑的那个吗!
完了完了,在这里见到他还被他认了出来,要是他再把她是妖的事传出去,那个傅宗主本来就嫌弃她,现在岂不是更能顺水推舟把她赶走了!
要不……试试书上记载的能消除记忆的法诀?
只是略一思忖,楚梨便抹去了这个想法,眼前的少年虽说看起来温柔极了,但之前他进得了云雾峰,而今又出现在这里,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凭她那微薄的修为……还是算了。
“你便是长清师叔的徒儿?”少年忽然一笑,极其自然地同她打起了招呼,楚梨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耳侧染起的,不易觉察的绯红。
楚梨自然没有忘,那匆匆一面的最后,他亦是这样,红着脸把衣服给她披在身上,而后落荒而逃般地失去了踪影。
不过,她皱眉打量着他,他这话……似乎没有要揭穿她的意思?
还是她刚刚听错了,其实他压根就没有想起她是谁?
“我叫温雪声,傅宗主命我前来送续脉丹。”
似乎看出她的忌惮,少年再度开口:“初次见面,我是傅宗主门下弟子,若不介意,你可以唤我声师兄。”
初次见面?
“这人起码是洞虚期七层,应该就是傅言之说的来帮你化解药力的人。”小黑插嘴道。
“温雪声……师兄?”楚梨斟酌了下,试探着喊了一声。
温雪声仍旧停在方才的位置,闻言唇角轻轻扬起,明朗温柔,如春阳般应道:“嗯。”
“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被他的笑容惊艳了一瞬,楚梨掩饰性地咳了声,方才找补着回答道:“楚梨。”
……
瀑布边的山崖之上,二人临风而立。
将山下之景尽收眼底,自始至终没有过交谈的两人,在楚梨回答后,左侧衣袂飘然,长袍云袖的男子神色微微一变。
轻声重复了一遍楚梨二字,傅言之缓缓转头,带着探寻和求证的视线看向了身旁之人。
金辉洒落在他的侧脸,让本就昳丽无双的面容愈发耀眼,一如许多年前,他在众人面前清傲一笑,决然转身时的样子。
楚……太过巧合的字,也让他时隔多年,再一次想起了那个许久未曾提起过的名字。
“见——”
“傅宗主。”楚见棠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傅言之如梦初醒般地止住了话头。
话已停下,便再无后文。
沉默片刻后,傅言之再度看向山下的二人,目光落在似乎已然与温雪声相谈甚欢的楚梨身上,缓缓皱起了眉。
犹豫一瞬,他声音微沉道:“狐族生性薄凉,你在她身上倾注了这些心思,日后,难保她会如何。”
“那又如何。”
望着那对同着白衣,相对而立的少年少女,楚见棠眸色微深,唇边始终带着一抹淡然无谓的笑:“日后怎样是日后的事,况且,即便她当真别有用心,又有何碍?”
“左不过是只妖狐,也值得宗主这般提防?”
“长清。”傅言之不轻不重地唤了声,“我知道以你的修为早已不惧任何人,但万事总是小心为上。”
“有同我费口舌的功夫,宗主不若去提点提点你的爱徒。”楚见棠似笑非笑地朝着温雪声的位置扬了扬头,“出云宗最受青睐的宗主人选,若是被扰了道心可就不好了。”
洞虚期的弟子,在出云宗虽说不占多数,但只是化开续脉丹药性,也不至于让傅言之动用他这最器重的徒儿。
傅言之自然听出了楚见棠的言外之意,也明白自己确实行之过甚了些,但特意选了温雪声,本也有旁的意思。
只不过,这话是不能对楚见棠表明的,即便或许根本瞒不过他。
面上神色不改,傅言之缓缓摇头:“雪声一向沉稳,若是旁人,察觉到楚梨的身份,或许会闹出乱子。”
楚见棠没有再说什么,看着楚梨接过温雪声手中的丹药服下后,喉中溢出一声低笑,随即转身而去:“那便当是我白操心了吧。”
傅言之仍要说些什么,刚一回首,却见楚见棠的身形已然消失在了山顶。
他微怔,缓缓叹出口气:“我倒希望,是我白操心了。”